郭康又和他們商量了幾句,就向羅貫中問起李玄英的事情來。
「少家主最近心情挺好的。」羅貫中告訴他:「他現在天天帶人演武,閒下來就寫歌,過得還挺充實的。」
「他又寫出新的了?」郭康好奇道。
「一直在寫呢。」羅貫中說:「具體有多少作品,小老也不清楚。不過每次去,都能看到他對著史二小姐、羅斯兵丁、甚至努爾哈赤,在那邊唱歌。」
「努爾哈赤能聽得懂麼」郭康無奈道。
「應該是實在找不到人,臨時自己試一試吧。」羅貫中笑道:「這次的事情比較緊,大家都很忙,哪怕姑娘們都是如此。估計也就只能這樣了。」
「不過,那些歌,確實很淺顯易懂,新兵們很喜歡。」他說:「這些羅斯人雖然窮,但對音樂的事情,卻很有興趣。好多神父都會幾首樂器,士兵里也有不少會唱歌的。不用刻意找,都能湊來一大群人。」
「他們主要是文化水平有點吃虧。欣賞能力應該沒有問題的。」郭康說:「你也可以去給他們說書試試。來這邊討生活的人,多少會一點希臘語,講簡單的故事,應該能聽得懂。」
「公子說得對。」羅貫中想了想,點了點頭:「最近,在城裡也沒法講下去了。我試試在這邊說一回吧。」
「承蒙各位器重,小老最近也忙起來了,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整理後續的故事。正好,給他們講的時候,要從頭開始,可以把之前存的稿子,改一改直接用。這樣也省不少時間了。」
「那也不要這樣拖稿啊」
「真沒時間了,真沒時間了」羅貫中連連擺手:「我現在新的稿子,都沒時間檢查修改了。而且,這邊對通俗有興趣,能夠交流的讀書人,也不多,而且普遍一個比一個忙,也沒法和之前一樣,請大家幫忙討論修改。再這麼下去,我也要去對著努爾哈赤講三國了」
「那也不是不行。」郭康建議道:「努爾哈赤應該挺喜歡三國故事的。」
「啊?」
羅貫中看起來不太理解這個說法,不過郭康也沒有細講,只是繼續說道:「多講講歷史故事,對大家來說,還是很有用的。三國故事太精彩了,足夠教育一代又一代人。而如果大家都聽著同一個故事、崇拜著同一個英雄,這也是一種文化上的共識,對於統一,是有很多好處的。」
「我們征伐埃及,首要的不是戰場上斬獲多少,而是攻心。這一點,諸葛丞相已經說的很明白了。能通過這種通俗故事,讓更多人理解和支持這種概念,就算成功了。」
「就一些故事,能有這麼大效果麼。」羅貫中謙虛地搖搖頭,說道。
「單獨一個故事肯定不行,但眾多故事組成的民俗文化,影響就很大了。」郭康說:「朝廷的命令告示,大家可能都懶得看。但廣為流傳的通俗作品,卻是實打實地影響著所有人。大家一方面會選擇更受自己喜歡的作品,另一方面也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也同樣是一種教化。」
「我們這邊,就很缺這種東西。」他解釋道:「離老子西行,給泰西帶來教化,已經過去很久了;羅馬衰微,綱紀崩壞,五胡橫行,也有上千年了。地中海南北戰火頻仍,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百姓如居水火之中,但至今也沒人能結束亂局。不但王道渺遠,霸道都無法施行。這就肯定不止是軍事上的原因了。」
「我覺得,這邊的情況,就是缺少文教的結果。這也不止是說大家沒文化,而是他們缺少很多基本的認識。哪怕是熟讀經書、著作等身的學者,也免不了視野上的限制。這種問題,才是最難解決的。」
「原來是這樣」羅貫中想了想,沉吟道:「通俗歷史故事,在這方面,確實會有些作用吧」
「那可不止一些作用。」郭康感慨道:「我們開國的時候,哪怕在地中海這一圈,也是文化很落後的地方。靠譜的讀書人都沒多少,百姓幾乎全是文盲,連個能教書的人都難以找到。朝廷只能集中精力,培養一批天賦不錯的人,讓他們充當官吏,維持行政職能。也是因為如此,一開始的時候,我國的制度頗為原始,和分封都差不太多。因為那時的情況,就沒有能力維持更高級別的管理模式。」
「但我們和蠻族的差別,就在於我們真的有共同的目標,知道如何讓國家制度變得更加完善。大家對此是有共識的,朝野上下有見識的人,都視之為天經地義。有文化的人不足,朝廷就要求民間以吏為師,在軍隊和官府中開設學堂,讓軍吏和地方文員輪流執教。就這樣,一點點補足缺失,慢慢到了今天這種情況。」
「我們的祖上,用現在的眼光,尤其是中原人的眼光看,恐怕絕大部分,也不算多有文化的人。」他總結道:「但是,這一點點常識,在這邊就已經足夠用了。」
「而到了現在這種情況,只靠官府,估計已經不太夠了。我看到你的作品在這邊都如此受歡迎,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雖然距離殊遠,習俗不同,但人們的喜好,卻有很多共同之處。我覺得,我們也可以做一些類似的事情。」
「講古麼?應該是可以的。」羅貫中點點頭:「公子剛才說的那些歷史,其實都可以講講,比如五胡如何禍亂中原,豪傑之士如何抗爭這都是可以大書特書的。其中又有多少經驗教訓,值得感慨和借鑑啊。」
「而且哎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問道:「說起來,這五胡是什麼啊?」
「五胡,是當時滲透到羅馬控制地區的一系列蠻族中,規模最大、且建立了政權的幾支最出名的部族。」郭康認真解釋道:「羅馬帝國後期,朝廷內鬥嚴重,對邊境的控制力度日漸衰落。由於內亂和壓迫加深,各方勢力開始依賴蠻族僱傭軍。一些蠻族軍閥也逐漸興起,最後滅亡了羅馬西部政權。」
「更具體地來說,就是西哥特、東哥特、汪達爾、倫巴第、阿勒曼尼五支。現在前三個已經消亡了,後面兩個其實都還在呢。」
「那這五胡的時間有點長」
「是啊,要不然為什麼說羅馬這邊,情況比中原糟糕多了呢。」
他倆感慨了一陣子,而喬鋒則好奇地問道:「那法蘭克人怎麼不算啊?」
「法蘭克人來路比較不清楚。」郭康告訴他:「他們一直說,自己也是特洛伊人。雖然故事很誇張,但幾百年來,這些人一直這麼說,我們也沒法完全否認。所以,目前暫時還是排除在外的。」
「這都行」喬鋒嘀咕道:「我以為就是因為外交原因呢。」
「真有這個說法,而且流傳很廣了。」郭康解釋道:「法蘭克人是當時出現的各種族群里,文明化速度相對比較高的一支。這個故事最早的確切記錄,可以追溯到墨洛溫時代的三部史書。」
「其中,《法蘭克人史》是當時圖爾的主教格雷戈里,站在奧斯特拉西亞王國的官方立場上,進行寫作的。從創世紀開始,寫到591年,也就是格雷戈里主教去世之前。這算是一部教會史,主要目的是關注道德和宗教問題,對歷史人物和事件進行褒貶,以此宣傳自己的主張。」
「我明白了,這其實不只是史書,也經書吧。」羅貫中點點頭:「要進行一字褒貶,讓亂臣賊子感到恐懼的。」
「他可能真的這麼想——當然,因為是官方立場的史書,所以很多時候,主教也被迫使用一些隱晦的寫法,甚至讓書裡頭的內容都經常顯得陰陽怪氣的。」郭康想了想,說。
「那也不怪他。給蠻族寫史書,不得不更加小心。」羅貫中評價道:「要不然,就成了崔浩了。」
「也是」郭康想了想:「他和崔浩好像也確實是一個時代的」
「那其他的幾本呢?不知道能不能拿來看看。」羅貫中似乎有了興趣。
「還有一本是勃艮第立場的《弗萊德加編年史》,這本書更堅定地使用了特洛伊起源說,全書就是從特洛伊戰爭開始的。第三本是紐斯特里亞立場的《法蘭克人史紀》,這一本的記錄更複雜。」郭康說:
「要是按他們的說法,當年特洛伊城裡,跑出來起碼三波人。除了埃涅阿斯帶領的羅馬人祖先,還有一個叫法蘭克奧的首領,帶人遷徙到了萊茵河一帶,建立了『新特洛伊』城。那個地方被稱為西干布里亞,也就是後來的薩利安人老家——這幫人是法蘭克人的主要一支,法國人現在用的薩利克法典,據說就來自他們。這樣一來,就串上了。」
「當然,還有更奇怪的說法。他們還認為,另外有一批人,追隨著首領托爾科特,逃離了特洛伊,所以這些人就被稱為突厥人。我也不知道這個是怎麼想到的」
「特洛伊城怎麼跑出來這麼多人的?」喬鋒驚訝道:「怪不得說希臘人打這一仗打虧了。城裡的人恐怕是越打越多了吧。」
「這種肯定不是值得採信的真實史料,演義的成分太重了。很多故事就是這樣,原始的材料很少、很簡單,但經過民間演義和文人採集,就越來越豐富曲折了。所以受歡迎的演義故事,往往不是一個人就直接編出來的。在歐洲,情況也是差不多的吧。」羅貫中判斷道:
「不過,按這個說法,大家豈不都是一家人了?從這個角度看,倒是也有宣傳價值吧。」
「我估計其他人多少也知道。但是,在蠻族國家裡,能留下這種系統史料,已經算很難得了。」郭康回答:「所以,之後的時間裡,法蘭克人各邦國也一直在堅持這種觀點,自稱是當年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的後代。」
「因為這個說法,對大家都有好處,所以也沒人認真反駁,就這麼流傳下來了」
「這倒確實。」喬鋒點點頭:「你剛才也說了,故事如果能營造共識,那也是很有用的。」
「是這樣。」郭康點點頭。
實際上,法國人的共同認識,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堪稱用傳說來號召人的經典案例。不止在這個時代,在後來也同樣是如此。
一直到波旁王朝時期,法國官方層面都堅持認定自己是特洛伊人,也是羅馬的親戚和繼承者——這一點,和同時代的奧斯曼如出一轍,雙方的目的當然也差不多。不過,在啟蒙運動時期,這個說法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隨著文化的傳播和歷史知識的普及,曾經被認為是「信史」的特洛伊起源說,已經無法繼續說服大家了。
早期的反對者,是一些貴族自由派人士。他們反對國王的專制,為此也開始反對傳統的民族起源故事。這些貴族研究者認為,法蘭克民族和特洛伊根本沒有關係,這個國家也是法蘭克人征服高盧的產物,現在的國王和貴族,正是克洛維與他的戰友的後代。
而法蘭克人的傳統里,國王和貴族們是「夥伴」,而不是上下級。因此,國王剝奪貴族的權力和財產,違反了傳統。大家應該對此進行抵制才對。
當然,貴族自由派反對的只是國王的專制,並不反對貴族的專制;自由也是貴族之間的自由,和民眾無關。相反,按照這個理論,國家裡的人,是由上層的法蘭克征服者和下層的高盧被征服者組成的。被征服的高盧人是奴僕,應該服從法蘭克人的管理。國王隨意任命平民充當新貴族,更是對征服者們共有利益的背叛。
也因此,這個說法很不受歡迎,遭到了國王和平民的雙重抵制。
在當時的論戰中,德·布蘭維里耶伯爵提出了一套系統的說法,還借鑑了理想國的模型,希望把國家營造成等級分明、各個階層各安其位的社會。而國王的支持者迪博修士則進行了反駁,堅稱高盧人和法蘭克人都是羅馬臣民。包括克洛維本人,也是因為得到了羅馬的任命,獲得了合法的統治權。所以大家都是羅馬人,沒有征服和被征服的區別。
而這場論戰,給了更多人靈感。大革命時期的活動家西哀士,對征服說進行了反向利用,宣稱平民階層都是高盧人的後代,應該團結起來驅逐頭上的法蘭克人,把征服者的後代「送回法蘭克人居住的森林中」。由於西哀士的影響力很大,加上大革命對於法蘭西民族的塑造本身就有重要作用,「高盧說」一時又成了主流。
不過,也有人認為,把階級對立和民族對立混同的說法,加劇了社會的矛盾。大革命結束之後,一些就開始進行反思。七月王朝時的政治家基佐認為,更應該促進階級之間的和解而非鬥爭。同樣,他也更強調不同族群的融合,而不是對立。
基佐提出,不管是高盧人還是法蘭克人,平民還是貴族,都是法國人,都有共同的祖國。對於法蘭克人的入侵,他也認為,法蘭克人雖然沒有足夠的文化水平去改變社會政治制度,但還是給已經腐朽的羅馬注入了新鮮血液,帶來了個人自由的精神。所以,應當客觀看待其中的進步性。
當然,也有人思路和他完全相反。另一位歷史學家奧古斯丁·梯葉里就認為,法蘭克入侵者和高盧-羅馬民族的矛盾,是不可能調和的。因此,他十分反感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認為這倆都是純粹的外族侵略者,不能算是法蘭西民族史的一部分。
梯葉里和他的弟弟,把這個說法逐漸完善並宣傳開。他們認為,法蘭克人和高盧人從來沒有實現融合,反而一直相互敵對,未來也不可能和解。按照「墨、加非法國說」,應該把這兩個王朝開除出法國歷史,而從巴黎伯爵厄德當選西法蘭克國王開始算,因為卡佩家族至少算是本地人了。
基佐和梯葉里兄弟的理論,引發了深刻的影響,法國學界自此開始了蠻族入侵有益和無益兩種思路的長期爭執。普法戰爭的結果,更是引發了又一輪熱潮。很多人把普魯士類比成入侵的蠻族,認為這是日耳曼蠻子對高盧-羅馬的又一次侵略,以此號召大家奮起抵抗。
而隨著時間發展,更多史料被發掘出來,學界漸漸又開始改變看法。大家漸漸發現,蠻族入侵並不是一件有謀劃的整體過程,蠻族之間也根本不是鐵板一塊,蠻族遷徙的理由各種各樣,和羅馬的關係也並非都是敵對。後來的學者也開始有意識地減少使用「蠻族入侵」這類詞彙,而這也對社會產生了影響。
可以說,法國在文化方面,不愧是歐洲、乃至一度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其他地方的很多思潮,都是他們一百多年前就玩剩下的。
而在長期的研究中,他們自己也總結了不少經驗。法國學者還專門提出了「記憶史」的概念,認為探求和塑造自己的「起源」故事,能為世俗化的民族,帶來所需要的意義和神聖性。考慮到絕大部分民族,其實沒有多麼宏大遙遠的起源故事,這種塑造,就尤為重要了。
而對於中原人來說,這也更好理解——歷史,就是世俗民族的信仰和神話。哪怕明朝時候的人,如果對歷史有些感悟,在了解歐洲人這種狀態之後,應該也是可以看出些什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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