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劉祝和王彊忙得幾乎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劉景麾下臨湘籍士卒及棹夫家屬,涉及人數以數千計,超過半數都要遷往酃縣,用以安撫麾下士眾之心,兩人任務之重,可想而知。
在此期間,前線的潰兵陸續逃回臨湘,劉祝和王彊意識到劉表大軍隨時有可能殺來,再度加快速度,夜以繼日,遷移人口。
當兩人送走最後一批人的時候,劉宗率領四千餘士卒,百餘艘船艦,安全退回臨湘境內。
劉宗本就是長沙首屈一指的豪傑,名望素隆,這次又帶領眾人脫險,極討士卒之心。若是就此返回臨湘,不管是他立下的功勞,抑或他在士卒中的威望,張羨都會出城相迎,並委以重任。
面對唾手可得的權勢,劉宗心裡不可避免產生些許猶豫,但他最終還是決定不回臨湘,而是南下酃縣,與族弟劉景會合。
是日,他便與大軍分道揚鑣,率領八百部曲,以及五百餘自願追隨者,分乘數十艘船離開。
當張羨出城相迎,卻不見劉宗其人,而只見其信時,本來稍稍振奮的精神立刻遭到迎頭一擊。
對此最尷尬的人,莫過於和張羨一同而來的劉蟠,之前他和桓階向張羨建議,調回在外的駐兵,蔡升的別部便是其一。
然而調令下達後,蔡升遲遲沒有回應,劉蟠為此還特意給劉修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夠勸說蔡升,顧全大局,可惜,同樣是石沉大海。
不過在當今這種形勢下,蔡升的行為並非個例,大難臨頭,想要置身於事外的人不在少數。
蔡升之後,劉宗這邊又生出事端,他們兩個人同時出「意外」,這就絕非意外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控這一切。
「仲達……」劉蟠很輕易就猜出了幕後主使,心中不由嘆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早在前線戰敗的消息傳回的一刻,劉景的親信劉祝便登門拜訪,並送上劉景的親筆書信。
信上內容很多,從天下大勢一路聊到荊州形勢,最後以《易經》中的一句話立勸他離開臨湘,南下避禍:「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這話的意思是說:君子一旦發現不好的徵兆,就要果斷採取行動。長沙如今危在旦夕,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劉蟠看著這封洋洋灑灑數千文的書信,豈能感受不到劉景的良苦用心,但他卻無意離開臨湘。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張羨一向待他不薄,與桓階並列,他若危急之時,棄張羨而去,日後還有何面目立於人世間?
劉蟠雖然本人選擇留下,誓與長沙共存亡,卻將家人託付劉景,除了他年紀老邁,臥病在床,無法遠行的老父劉邕,以及妻妾外,其他家眷,包括妹妹和外甥寇封,皆被劉祝帶人接走。
劉蟠這時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必須要說點什麼才行,他深深一揖,對張羨道:「在下慚愧,劉伯嗣居然會做出這樣荒謬的事情來,實在是有負府君的信任,我這就修書一封,勸其返回。」
「算了,讓他去吧。」張羨緩緩搖頭道。他現在的心情,可謂是複雜到了極點,劉宗棄他而去,他本該深恨之。可劉宗卻於敗軍之際,一路收攏潰兵,成功衝破羅縣吳巨的阻截,為他帶回整整三千名士卒,這對於如今的長沙,絕對稱得上是雪中送炭,因此心中恨意大減,唯有惋惜。
眼下的長沙,形勢堪稱險惡,正是用人之際,像劉宗這般擁有出眾才能的人,卻不能成為自己的臂助,張羨心中好不遺憾。
劉蟠不動聲色地道:「也對,劉伯嗣如此倉皇而逃,想必已是被北軍嚇破了膽子,即使強行召他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府君只有選用心志堅定,不畏生死的勇士,才能守住長沙。」
張羨瞥了劉蟠一眼,暗暗搖頭,接著不再糾結於劉宗,親臨士卒,善加安撫,並設饗會,犒賞將士,直到日落才離開。
接下來幾日,仍不時有潰兵逃回,然而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才堪堪兩千,由此便可知劉宗帶回近三千士卒,對於長沙和張羨來說,是多麼大的功勞。
有賴於劉宗,張羨手中之兵得以突破萬人,稍稍復振。加上之前在臨湘緊急招募五千餘人,更坐擁荊南第一堅城臨湘,面對劉表軍,張羨有了抗衡的底氣。
這時,在巴丘休整數日,消化勝利果實的荊州軍,在蒯越、蔡瑁的率領下再度出發,水陸並進,浩浩蕩蕩,殺向南方。
羅縣令吳巨接到荊州軍南下的消息,將兵出城十里相迎。
「在下吳巨,拜見蒯章陵、蔡南郡。二君乃是荊州冠冕,在下雖處南方,亦聞名久矣,今日一見,幸甚幸甚。」吳巨沖蒯越、蔡瑁拜禮,態度十分恭謹。
相比於雄姿魁傑,容貌俊偉的蒯越,蔡瑁不管是身量抑或容貌,都要遜色不少,他年近四旬,五官英挺,尤其目光,咄咄逼人,給人以盛氣凌人之感。
「吳都尉不必客氣。」蒯越不咸不淡地回道。吳巨不僅是羅縣縣令,同時兼任長沙北部都尉,這兩個職位一文一武,蒯越呼吳巨為都尉,顯然是視其為武人。
對於吳巨這樣為人不忠的貳臣小人,蒯越內心極為惡之,然而他作為全軍統帥,肯定不能以自身好惡為準。吳巨對於平定長沙極為關鍵,他就算再心存鄙夷也要任用其人。當然,別指望他能有什麼好臉色。
「吳都尉請起。」蔡瑁倒是對吳巨沒有什麼惡感,朗聲笑道。他為人性豪自喜,吳巨再怎麼說也是長沙首屈一指的豪傑,聽得他一番恭維,心中無比受用。
「劉牧乃是荊州之主,荊州境內,政無大小,皆歸劉牧。張羨久在荊南,自恃小有威望,便桀逆放恣,抗拒劉牧,不服州命,而今更是公然舉兵反叛,可謂逆賊也!吳都尉能夠及時反正,助順擊逆,等到功成之日,劉牧必定不會忘記吳都尉的功勞。」
吳巨見蒯越不甚待見自己,心裡不由一涼,也不知哪裡得罪了他,幸虧蔡瑁沒有如蒯越一般。急忙回道:「不敢。就算沒有在下,長沙亦難擋荊州大軍。」
蔡瑁撫著頷下髭鬚,大聲笑道:「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長沙軍頗為無膽,根本不敢與我對戰,只敢龜縮巴丘營塢固守。否則,根本不必等到武陵出兵,我一戰就能徹底擊潰長沙軍。」
吳巨打定主意抱蔡瑁大腿,因此不斷恭維。
蒯越在一旁聽得直皺眉,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吳巨道:「吳都尉,巴丘一戰,我方幾盡全功,但仍有不少長沙之兵僥倖逃脫,羅縣乃是必經之地,不知吳都尉在羅縣,一共俘獲了多少潰兵?」
提到此事,吳巨內心就不免感到有些尷尬,強笑回道:「約有兩千餘人。」他沒敢說實話,其實實際人數只有一千五百餘人。這件事無疑要怪劉宗,要不是他,吳巨豈會只有這點收穫?
然而兩千餘人,在蒯越、蔡瑁眼中還是太少,據他們事後統計,從巴丘逃走的長沙士卒,大約有七八千人,吳巨身份未泄,扼守要地,以逸待勞……優勢多到數不清,怎麼才抓到這點人?
吳巨必須要給二人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他會被視為無能之輩,當即苦笑道:「不瞞二君,不知是誰,傳在下叛變,以至於在潰兵之中,鬧得人盡皆知,對在下多加堤防,除了用強,別無他法,因此才只俘虜兩千餘人。」
蒯越再度問道:「吳都尉歷職內外,對長沙的情況想必瞭若指掌,足下可否知道,現今張羨手中,還剩下多少人馬?」
吳巨顯然考慮過這個問題,沉聲回道:「當有萬人。」
蒯越與蔡瑁不禁相視一眼,皆暗暗叫遭,張羨若是手中真的還有萬人,他們想要短時間內攻下堅城臨湘,無異於痴人說夢。
不過兩人很快就鎮定下來,他們本來也沒想過能夠一蹴而就解決張羨。
張羨可不是什麼易於之輩,要知道,他控制的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巔峰時期人口超過兩百五十萬。劉表實際控制的南郡、江夏郡、武陵郡、章陵郡及南陽郡部分,人口不及荊南三郡。
當然了,戰爭比的不單單是人口,劉表有大義名分,對治下控制力更強,麾下擁有無數人才,更有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武器鎧甲也更為精良……
總的來說,劉表對張羨有優勢,但絕非壓倒性優勢。只是因為巴丘取得大捷,令蒯越和蔡瑁生出或許能夠快速平定荊南的念頭。然而事實卻絕非那麼簡單。
荊州大軍在羅縣休息一夜,次日繼續南下,吳巨率兵兩千隨行。
吳巨加入進來,武陵蠻卻離開了,他們接受荊州牧劉表的印綬及賞賜,才答應出兵長沙,打下巴丘後,他們的任務完成了,自然就要打道回府了。
蔡瑁愛武陵蠻驍勇善戰,想要以重利誘其等留在軍中效勞,卻為武陵蠻幾位精夫一口回絕。
他們是蠻子,卻非傻子,張羨的名聲,即使他們居於武陵郡諸河流峽谷,亦多有耳聞。
當初要不是劉表以荊州之主的身份,派使者對他們威逼利誘,他們都未必願意趟這趟渾水。
蒯越任由武陵蠻離去,不甚在意,這些武陵蠻走山險若履平地,山谷作戰,是其長處,攻城作戰,是其短處,接下來圍攻臨湘,他們基本幫不上什麼忙。
並且,如果武陵蠻久在軍中,必然會引起漢軍將士不悅。
荊州大軍繼續南下,水軍為之先鋒,艨艟身覆牛皮,船型如梭;鬥艦戰棚女牆,甲士林立;樓船高大若山,威武壯觀。以數百艘計的戰艦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擠滿整個江面,觀者無不駭然。
荊州步騎大軍,總計超過三萬之眾,沿著湘江東岸行進,整支隊伍延袤十數里,矛戟如林,旗幟飛揚,難望首尾。
荊州大軍水陸並進,直抵臨湘城下。
率先接戰的是雙方的水軍。蔡瑁統領的荊州水軍有樓船、艨艟、鬥艦數百艘,戰士過萬。
而長沙的水軍因為之前在巴丘,就已經遭到重創,如今僅剩下艨艟、鬥艦數十艘。
兩邊實力相差巨大,開戰僅僅不到一個時辰,長沙水軍就被蔡瑁的荊州水軍擊潰,殘存的船艦甚至不敢返回長沙營塢,直接舉帆劃棹,向南逃去。
水戰的失敗在張羨的意料之中,然而他真正擔心的卻不是荊州水軍,而是源源不斷到來的荊州步騎大軍。
原本他還想趁對方剛剛到來,立足未穩之際,派一支精兵出城突擊其前部,可他一見荊州軍軍容如此雄壯威武,心裡不由一涼,當即就熄了心思。並且對臨湘的未來,生出悲觀之意。
不過很快他就重新振作起來,他手中不僅有萬餘大軍,更有臨湘十萬居民鼎力支持,劉表大軍縱然人數再多,也難耐他何。
就在荊州大軍兵臨城下之際,劉祝和王彊展開劉景交給他們的最後一項任務:將臨湘以南,數十家船場,數以千計的人,全部遷走。這件事之前不方便做,只有在這個時候,兵荒馬亂之際,才可實施。
所謂「南船北馬」,船匠在江南,是十分寶貴的人才,不管勢力大小,都需要他們為其造船,任何人都不會輕易傷害船匠。
船匠聲明無憂,又祖祖輩輩居住於此,自然十分抗拒遷移。此時形勢危急,劉祝和王彊不得不動用一些粗暴的手段。
一開始王彊提議將幾個最死硬的船匠沉江,殺雞儆猴。
然而劉祝考慮到劉景素來看重名聲,這麼做無異於污其名,只是令士卒以刀矛脅迫,棍棒驅趕。
在此期間,劉祝和王彊看到了長沙水軍倉皇向南逃亡,也看到了在後面不停追殺的荊州水軍。
幸虧兩人小心謹慎,身邊並沒有留大艦,只留一些小船,不然必會遭到荊州水軍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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