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仙跳坡,又是九嶺十八坡。
同是坡,不同的是,仙跳坡是長坡,五里長,一路下;九嶺十八坡是短坡,一個接一個,一上,便一下,全是短坡;仙跳坡挑戰的,是人的持續力,九嶺十八坡,則更考驗人的爆發力!
有了下仙跳坡的驚險,陳叫山對付九嶺十八坡,便有了經驗——上坡車把朝前,下坡箱板朝前,上坡猛趕馬,主靠人來推,下坡馬靠邊,拉拽慢慢緩……
第一個小坡被征服後,陳叫山便給兄弟們打氣壯威,「好,整得猛!照咱這個勁頭,就算是他娘的火焰山,咱也能翻過去——」
面瓜明白陳叫山的用意,曉得士氣這東西,其實就是一種由內而外,由心到身的擴散的東西,可以人傳人,一旦傳瘋了,啥都擋不住,鬼來殺鬼,神來滅神!於是,便對黑蛋說,「蛋,你們拉縴時,那纖歌咋唱來著?」
黑蛋摸摸後腦勺,嘿嘿一笑,「那都是拉縴兄弟們瞎編的,荒灘上沒人,胡亂吼,光著屁股拉縴,反正也沒人看見,聽見……」。陳叫山便說,「這兒荒山野嶺的,你就是唱割了皇帝老兒的球,讓皇帝老兒變太監,除了咱兄弟,又有誰能聽見?怕啥麼,教教我們……」
於是,黑蛋猶豫了一下,便教兄弟們唱了起來,纖歌不難,就一個調子,沒幾遍,兄弟們都很熟了……
從第二個坡開始,但凡遇到了難爬的陡坡,陳叫山一領唱招呼,兄弟們便扯著嗓子吼了起來,吼得脖子上青筋亂冒,脊背上肌肉隆起!儘管唱詞簡單樸拙,但那吞天吸地的恢宏,氣貫長虹的豪邁,萬夫難敵的氣勢,便在九嶺十八坡間沖盪開來,似乎要將岩石震裂,將草木點燃,將太陽吼得掉下天來,將天上白雲撕成一綹一綹——
咱的那個船吆——呀嘿呀嘿——兩頭翹吆
女人家的奶吆——呀嘿呀嘿——兩肉包吆
添把勁唻——呀嘿呀嘿——船到頭吆——
用把力唻——呀嘿呀嘿——啃肉包吆……
「好,兄弟們,過癮啊!狗日的九嶺十八坡,有本事你再陡些麼,再高些麼,你當老子們怕你不成?」陳叫山將手一揮,「兄弟們,再整猛一些,再痛快一些——」
狗日的個水鬼吆——呀嘿呀嘿——胡折騰吆
老子們的尻吆——呀嘿呀嘿——朝天翹吆
手把穩吆——呀嘿呀嘿——殺水鬼吆——
腳踩實吆——呀嘿呀嘿——干他娘吆……
九嶺十八坡,儘管聽起來嚇人,但畢竟是短坡起伏,一上一下,都不算長,取湫兄弟們在纖歌鼓動下,縱然是汗流浹背,但沒一個人再犯慫,一鼓作氣,便將九嶺十八坡甩在了身後……
過了仙跳坡,過了九嶺十八坡,虛水河又出現在了前方,山路平緩前延,依著虛水河,一路向前,不但走起來毫不費力,且那沿河之風景,秀美異常,令人心醉,兄弟們走起路來,掄圓膀子,大步騰騰,震得山抖水顫!
鵬天跟在陳叫山身後,邊走邊笑著說,「隊長,我發現,跟著你,幹啥都來勁哩……」,陳叫山回頭看看鵬天,便問,「咋個來勁?」鵬天吸了口氣,仿佛鼓足了很大勇氣,有些像是總結式、感慨式的說,「明明是個壞事,隊長你一帶頭,壞事就變成了好事;明天是辦不成的事兒,你一帶頭,立馬就辦成了……跟著你幹事,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哩!我饒鵬天這輩子,跟定隊長你了,天打雷劈,刀山火海,我也跟定了!」
鵬雲聽著「天打雷劈」這個詞兒,覺著不妥,便說,「天,好好的話,到你嘴裡,咋就成了天打雷劈了?」鵬天揉揉鼻子,「二哥,咱不是不會攢詞兒麼,意思就是那個意思……」
拐過一個山彎,行不遠,忽聞水聲雷動,眾人朝下一看,虛水河在這裡變得極窄,水勢湍急,一個接一個白浪奔跳起來,跌落下去,浪頭高處,水花飛濺,浪頭壓下,碧波滾滾,白沫涌涌,細小的水珠子,似一粒粒珍珠,隨著漩渦一圈圈轉旋,倏而聚集,倏而消失不見……
誰人能想到,在這大旱之年,虛水河上游,竟有如此洶湧澎湃之水勢?滿倉抱來一個大石頭,猛地朝河中丟去,「撲通」一聲巨響,濺起的水花,躍起一丈多高,將滿倉前胸的衣服,全都打濕了。滿倉用手抹了把臉,嘴巴張得圓圓的,「真……真真深哩……」
虛水河愈窄,前路也變得狹窄起來,且是慢坡緩上,待繞過兩座山時,夕陽完全墜入山後,晚霞的紅暈,也全然不見,天色已起了麻影,群峰變得模模糊糊,似鬼魅一般聳立著,高而神秘,蒼茫森森……
穿過一個隧洞,眾人忽然止了步,前方的路,就此中斷,兩峰之間,由一座索橋相連,滔滔虛水河,在索橋下奔涌,浪花撲天,只感覺一絲絲的水煙,從河中騰起,沾在人臉上、手上,涼絲絲,濕潤潤的,足見水浪之湍急兇猛了……
暮色漸合,水聲愈發聽著隆隆,陳叫山站在索橋邊張望著,三旺忽然一把扯住陳叫山,「隊長,這橋有問題哩……」
水聲太大,陳叫山聽不清楚,將耳朵湊了過來,三旺便憋紅了臉說,「隊長,這橋有問題,不能走!」
三旺的理由是,正常情形下,索橋都是朝下墜著的,於中部會略略呈彎弧狀,而這索橋卻繃得很直很直,索橋中部,完全沒有彎弧,平平似一條線……即便是新橋,也不會這麼緊繃如一條線,更何況,橋頭兩側的鐵樁、鐵索都已經生了鏽……
陳叫山按照三旺的提示,一看,還真是這麼回事兒,再摸摸橋頭鐵樁周圍的土,見其干蘚遍布,顏色趨黑……陳叫山便對三旺說,「會不會是索橋重新修整過,還照著老樁子弄的?」三旺連連搖頭,「不大可能……這橋繃得太緊了,恐怕真的有問題……」
寶子見陳叫山和三旺蹲在一起說話,水聲大,又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便走過來聽,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有球的個問題哩?我到橋上給你走走看……」說著,便要上橋,三旺拉住寶子的胳膊,勸他不要貿然衝動,寶子不聽,一甩胳膊,將三旺甩了個趔趄,大喊著,「這麼結實的索橋,怕啥?不走索橋,莫非你狗日的還長翅膀,飛過去不成?」
寶子大步走到了橋上,一步步朝中間走去……
走到橋中間了,沖這邊揮揮手,「好哩,結實哩,你們不過,我可先過了啊……」說著,為了讓兄弟們放心,又蹦跳了幾下,晃得索橋抖了兩抖……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在這黃昏時分,儘管水聲大,但也令人為之一驚!
寶子一愣……
「呯——」又是一聲槍響,寶子一個跟斗,翻下橋去,跌入滾滾虛水河中,轉瞬被浪花吞沒,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