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名賜姓之事,李元慶同楊夫人也說過,楊夫人溫溫婉婉的,表示皇帝高興就好,於是李元慶便下旨,賜昭儀石氏楊姓,賜名昭顏,改名楊昭顏,詔告六宮及群臣。
「楊昭顏?」李勢心思索著,真不賴,不久前還是沒名沒姓的小珊瑚,這麼快就成了楊昭顏。竟然還姓了楊,太后的家姓。
李勢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難不成她真要青龍遇雨了?
人這一輩子,要遇到個貴人,遇到個給自己改名字的人不容易。十六歲時,李勢遇到他生命中的貴人,後來登基稱帝的李子修。李子修看上他,嫌他原來的名字不好,因為是同姓,便給他改名李勢,從那以後李勢便開始乘雲直上,飛黃騰達。若不是李子修給他改這個名字,他站在還默默無名呢。
為何改個名就能飛黃騰達,不是因名字,而是因替自己改名的這個貴人。
她現在成了楊昭顏了。
楊昭顏就楊昭顏吧,她現在大概是很開心。李勢撫著茶盞,靜靜的思索著,這個名字其實很配她,珊瑚那個名字的確不入流。
珊瑚現在成了楊昭顏。
就在宮中朝中都以為她要得寵了,她卻以身子不適為由,將李元慶拒之門外,讓李元慶去其他嬪妃宮中過夜。李元慶也不強求,來了一趟,笑笑便走了,去找雲婕妤。
上升的太快,在珊瑚看來不是什麼好事,容易招人嫉恨。她在外人眼裡,無才無德又出身低賤,還曾侍奉過李勢,在宮妃朝臣看來,怕就是個標準的狐狸精樣子。這種人還想得到李元慶的專寵,排擠其他的宮嬪,不招來有心者攻擊才怪,在別人看來也會顯得非常張狂不理智。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小人得志,人輕才低而占據高位,在別人看來就是小人得志,是非常危險的。不能長久。
現在李元慶對她還好,還有李勢在,她不用擔心失了聖心,當務之急還是沉潛下來。
她每天閒來無事,便是看書。她目的性很強,不看什么女德女經,詩詞艷曲,專讀史書。從史記到漢書,三國志,魏晉書。她以前讀過史書,但多半是看那些個聳人聽聞,引人耳目,博眼球的故事,並沒有沉下心來學習過。她將書搬進殿中,每日認真閱讀。
宮中的女人,有進取想法的,不只她一個,會看史書的,也不只她一個。然而歷史煙籍浩瀚,史書成山,大多數人,一看這麼複雜,多半也都退卻了。而且女人心思,她們會著意的去看后妃列傳,看看那些成功者之路,企圖一窺究竟奧妙。其他則不關心。
時間久了,忍受不了枯燥,也就懈怠了。
珊瑚,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先翻開了歷朝的后妃列傳。她也想一窺究竟。
她看下去,越看越糊塗,越看越不懂。
她看的懂每一個字,每一個句,但是看不懂這其中的邏輯。全都是糊裡糊塗。
這一天,她看到了靈帝何皇后。她特意留了心,因為她知道,靈帝的何皇后出身市井屠戶,後來入宮做了皇后,又做了皇太后。
她仔細的研讀何皇后的生平,發現這個女人一生毫無可取之處,專橫跋扈,毒殺靈帝的寵妃,差點被廢黜,縱容家族外戚專權,最終還招來董卓之禍,被董卓所殺。
珊瑚就很不懂。
宮中的女人,受寵與否,難道都是運氣嗎?難道都是美色嗎?難道都是手段嗎?何氏做到皇后,又做到皇太后,必定是很有手段的了。可是既然這麼有手段,又如何竟招致國家大禍,亂釁橫起,辱及性命呢?
於是她又翻開了靈帝紀,想尋找原因。
可是她並沒有找到答案,她還是搞不懂靈帝為什麼會讓何氏當皇后。難道靈帝真的有這麼喜歡這個女人,真被美色所迷?
她不懂,又往下看。她第二個注意的女人是晉惠帝皇后賈氏。
這個女人就更讓她不懂了,容貌奇醜卻被選中做太子妃。史書記載說,因為有人跟武帝說賈氏如何優秀,武帝聽信了,就替太子聘了賈氏,封為太子妃。珊瑚看的無比不解,武帝沒長眼睛嗎?他自己不會看嗎?如此英明的皇帝,連選太子妃都會被人騙?
她不相信,感覺不可理喻。
然後又有,賈氏身為太子妃的時候潑辣蠻橫,曾公然用武器戳破太子侍妾的肚子,當眾殺死了皇孫。武帝生氣要廢黜她,又被人幾句勸,又算了,囚禁了不久,又讓她當太子妃。然後接下去的種種,欺騙武帝,助太子登基,為後□□後宮,奪取權柄,如此種種,在珊瑚看來,非常荒唐,不可理喻。
而賈后結局,也是死於亂兵。
這些女人,你說她聰明,可是她們的行為十分愚蠢,毫無邏輯,好像就是特意奔著找死去的。你說她們愚蠢,可是她們是這後宮的勝利者,勝利者難道真的有那麼愚蠢?
不應該是這樣的,勝利者,她們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取得後位,絕不會愚蠢。
難道女人的腦袋,生來就有局限?
這些問題,如果她把寵愛這些女人的皇帝,都定義為愚蠢,或者把這些事件中所有人都定義為愚蠢,那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可是皇帝真的會有那麼愚蠢嗎?
不是的,不會是這樣。
如果這個宮廷的勝利者,都是這麼愚蠢不堪的樣子,那她豈不是只能等運氣了?
她不相信。
她不再細究,而是拋棄了后妃列傳,轉而去研讀詳史。這解決了她許多困惑,不過還是很迷茫,一些東西,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李勢聽說她在讀史書,怕她讀出火來,這天進宮來,跟李元慶建議說:「楊昭儀性情急躁,近來常讀史書,好問古帝王之事,似不利其安心養性之宜。臣尋得一女尼,於佛法研習甚深,臣常與之論,深受晦誡,今日將她薦於昭儀,或可一解娘娘心中燥郁。」
李元慶將那女尼喚進宮,問了幾句,對答如流,便滿意留下了,讓其與楊昭儀講經。
這女尼名叫靜元。楊昭儀聽了她一回講,倒是真覺得這人不錯,言談頗合她的心意。
珊瑚她確實需要靜一靜。
她恨李勢,但她不能讓恨左右自己的心智,讓恨控制自己的感情,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她偶爾聽一聽佛經,感覺很有道理。
她試圖詢問靜元對李勢的看法,但靜元很謹慎,只講佛經,不談人物,不涉當朝事。珊瑚見如此,心道是個聰明人,也就不問了。
珊瑚講自己的疑問問靜元:「這後宮的人,當如何進取,又如何避免禍殃及身呢?」
她撫摸著自己微凸的小腹,若有所思:「君王的恩寵,此一時,彼一時,當爭還是不爭?不爭,自然是一無所有,若說苟全性命,恐怕也難。若是爭,如戚夫人,如李夫人,如飛燕合德,千年以下,似無有保命全身者。如呂后,衛後,何後,賈后——」
她問道:「難不成都是富貴有命嗎?」
靜元道:「由命與否,貧尼不知。昭儀娘娘到而今,卻還不知嗎?」
珊瑚笑道:「我雖無命,卻一直有運。接連遭逢貴人,先有彭城王提攜,而後又遇長公主,然後又得到聖上眷顧。我只是不知道,這運氣會不會有用完的一天,一旦這好運用完了,我該怎麼辦呢?這後宮的頂點,不過是後位,可是後位之上,性命可安?」
靜元聽了她的話,徐徐道:「皇位之上,性命且憂,遑論後位。」
珊瑚愣了一下,久久不語。
她腦子裡卡殼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要現出來,但就是卡在那,出不來。她看向靜元,好像頭一回受到什麼啟發。
半晌,她提到半空中的心落了下來。
是了,皇位之上,性命且不安,何況後位。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何後,賈后之所以禍及性命,原因無他,只因皇位不安。
她問道:「你知道靈帝的何皇后嗎?」
靜元道:「貧尼有所知。」
珊瑚道:「你說,何後為什麼能當皇后?」
靜元不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珊瑚道:「因為靈帝不滿外戚強橫。有漢一朝,外戚勢力強橫一直是君王的心腹大患,外戚一強,君王便利用宦官以制之。而宦官一強,皇帝又會扶植外戚勢力制約宦官。靈何後出身平民,身後沒有門閥家族的勢力支撐,靈帝讓她當皇后,提拔何進以制約門閥。」
「而何進當權之後,與宦官爭權。何進與宦官,都不過是出身卑微的人。一個帝國,讓一群出身卑微的人的占據頂峰,怎麼可能壓的住下面有實權的豪門貴胄呢?於是大廈傾覆……」她嘆了一口氣:「這不是何進的失敗,是靈帝的失敗啊。何進只不過是靈帝的工具,何氏兄妹發跡,出於靈帝的用心,大半都是運氣,所以落得那個結局也是必然。」
「像我這樣的人,同何氏有什麼區別呢?」
她嘆口氣:「我還不如何氏呢,何氏至少還是皇后。我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妃嬪。何氏好歹還有個哥哥,我連個哥哥也沒有。」
她一時間有些失落。
靜元很驚訝,作為一個後宮的嬪妃,她的注意力並不集中在如何獲得君王的寵愛,以及如何得到後位,成為這後宮的第一人,而是集中在那些已經得到後位,將手伸向那至高權力的女人,探究她們為何會失敗。
靜元道:「昭儀娘娘比他們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