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坐在那裡,安靜地小口吃著東西,一聲不吭。夏伊達局促不安地坐在對面,紅著臉,低著頭,把下嘴唇咬得發白。
沉默了好久,夏伊達看著他盤裡的東西吃得差不多了,才小聲地吐出一句:「老師我錯了,可是我沒辦法……」
夏伊達在看到范塔西亞推門進來的時候立馬慌了手腳,腳底一滑,一杯熱咖啡就衝著還在神遊天外的他當胸潑了過去。
這是短短的時間之內,第二次把他衣服的胸口部分搞得一塌糊塗了。
夏伊達說的「我錯了」,顯然不僅僅指這個,因為衣服弄髒什麼的,范塔西亞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
她說的「我錯了」,是因為面對著作為「老師」的范塔西亞時,感受到的那種由內而外的心虛。
這幾天,范塔西亞在課堂上,可是說過她不只一遍兩遍了。明明還是拖油瓶的身份,卻撐不住在課堂上睡著,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睡著的原因,主要就是晚上結束了練習,還要跑到咖啡館來打工到午夜,睡眠嚴重不足,體能透支的緣故。
總想著要咬牙堅持,也在努力地堅持,可是有時候真的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控制的,這讓她一直以來都感覺愧對范塔西亞。
所以今天猛地看到他,才像見了鬼一樣,出現了那種失態的舉動。
范塔西亞貌似是真的生氣了,只要他一生氣,夏伊達就會感覺刀子在剜著自己的心,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千古罪人。
范塔西亞放下刀叉,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Espresso雖然是極小的一杯,卻有著深郁的顏色和濃重的苦味,是夏伊達曾經挑戰了一口就立馬崩潰的存在。
「解釋一下『沒辦法』。」他冷冷地說。
之前,安吉拉也對他說過想出來打一份工,並保證絕對不會影響練習。安吉拉想打工的理由是,如果在大學時代沒有打過工,就好像青春的體驗里少了一部分似的。
格雷感覺她的想法很無聊,但是,畢竟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女,有些他不能理解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安吉拉學習舞蹈起步晚,又因為那些特殊的原因,練得總是異常拼命,那本來就是格雷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她終於有點自己的要求,作為哥哥也不得不支持。
這傢伙……也是這樣的想法嗎?
但是安吉拉可以,她根本就不行。學校的課程對安吉拉來說是遊刃有餘的,但是夏伊達再出來打工的話,身體根本就承受不住,就算她是鐵人也不例外。
這樣下去,舞蹈練不好還是小事,身體出了大問題,是有可能後悔一輩子的。
一旦親吻過舞台,卻又不得不放棄的時候,那樣的痛,現在的她根本不可能明白!
一想到這些,格雷就忍不住地怒火中燒。
「我學費不夠了,如果不打工的話,媽媽會很辛苦,而且,住宿費也是一大筆錢……」夏伊達低著頭,小聲地說。
她心裡明白,一切都不是理由,只要影響了練習的效果,那就沒有什麼藉口可講,一切都只能怪自己還不夠強大。在范塔西亞的眼中,是沒有任何藉口存在的,一向如此,所以夏伊達對於向他講述這些的自己感到異常羞愧。
但是,面對著他,是不可以說半句謊言的。
范塔西亞目光如水,注視著她,那目光中的堅冰漸漸融化,又漸漸地變得柔和。
他重新拿起刀叉,開始吃東西,他低著頭,吃得很慢,一直到吃完盤中的最後一根菜葉,他才忽然扔下叉子,仿佛是做出了什麼不容易的決定。
「辭掉吧。」他簡潔地說。
「啊,可是……」
這份工作其實很不錯,不需要太多的體力,工作時間也只有一天四個小時。最近,漸漸地熟悉了,能夠得心應手地幹下去,老闆也剛剛好給漲了點工資。
如果能堅持下去的話,雖然解決不了全部的問題,但壓力確實可以減輕不少。
儘管是范塔西亞這樣要求,還是覺得非常可惜,所以,此刻的夏伊達,真心感覺有些為難。
果然,生活還是有些不易呢。以前,都是生長在父母的羽翼蔭庇之下,現在有些事情打算靠自己,才開始初初體驗到真正的生活的艱辛。
「我家人手不夠,正在招家政,薪水會比這裡高很多……」格雷調整了下呼吸,把話說下去,「而且……空房間很多,可以搬過來,住宿費就能省下了。」
格雷不太會撒謊,在信口開河的時候語氣總顯得有些糾結遲疑,所以他對目前的局勢也完全沒有掌控的信心。不過,當他抬起頭來,與夏伊達對視的時候,卻發現女孩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目光中全是驚喜。
明明是說得十分蹩腳,可她竟對自己深信不疑。這種絕對的信賴在格雷的心裡喚起了一絲罪惡感。
「這麼巧?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女孩異常驚喜地說,「但是,真的可以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很好……」
「如果你願意的話,班傑明會與你聯繫,其他的不需要擔心。」格雷乾巴巴地說。
快速地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格雷結束了談話,把賬付清了,快步走出了咖啡廳。
已經變冷的風吹過來,胸口的濕漬帶來一片寒涼,這才發現,原來,在那裡的時候不知怎的全身都感覺燥熱難耐。
咖啡喝了,精神變得振奮,那些積存的能量卻不知怎的不翼而飛。格雷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面對著桌面畫得亂七八糟的大紙,沒有了一絲想要繼續創作下去的欲望。
很清醒,精神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集中,甚至在柔和的檯燈光芒下,可以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我究竟在做什麼?他忍不住質問自己——我是這種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嗎?
可是她那無奈的眼神,那企圖用纖細的肩膀獨力承擔一切的野心,那日益疲憊和不堪重負的模樣,都讓他感覺根本無法袖手旁觀。
然而,這似乎並不是出自於承諾、責任、約定和道義,格雷自問,如果這是換了另一個人,恐怕他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這樣的想法讓他心慌不已。
因為有一種預感,當這個橫衝直撞的少女興沖沖地一腳踏進自己家的大門,未來將會隨之轉向一個根本不可預測的方向。
她,對自己擁有的破壞力根本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