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朱柳這幾天立刻變得愁眉苦臉。
素衣派的弟子追到了她,她得知:父王久久得不到京城的回信,又得知先回來的是朱柳而非朱文,現在正在大發雷霆。
朱柳心裡很恐懼,因為她本就怕父王怪罪而不敢回金陵,所以才在路上一直遊玩,好在撿個了便宜——救了自己的「娃娃親」,楊蓉。
「相公。」
「蓉姐姐,你還是喊我柳兒吧。」
「嗯,柳兒相公。」
「……」朱柳無奈凝視著她,默默無語。
「我想父王不會真的責罰你,是你太怕他了,所以才那麼恐懼。」
朱柳搖搖頭,喃喃道:「他……如果我像哥哥那樣,他才會在意我。我很怕看到他,他看我的眼神真的好冰冷,……甚至我懷疑他有沒有愛過我母親……或許只是個玩物,才那麼不在乎她的生死……」
聽到這裡,楊蓉也懂得了朱柳有許多自己的無奈。看似瘋瘋癲癲的人,實則都因被生活雕刻的遍體鱗傷。
「柳兒!」楊蓉的語氣忽然間變得強硬了幾分。
朱柳一怔,默默注視咬著嘴唇的楊蓉。
楊蓉堅決道:「如果……父王真的那麼不在乎你,讓你有危險,那咱們就不回去!我不要什麼明媒正娶!也不怕名不正言不順!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一切安好!」
「呵!」朱柳滿臉苦笑道:「感情您還是個痴情的女子,真可惜我不是……額,難道你不想想,你已無家可歸,我再不敢回家,咱還怎麼吃飯?真成一對苦命鴛鴦了。」
楊蓉斬釘截鐵道:「咱們自己可以豐衣足食!咱們可以學五柳先生那樣歸園田居!」而後又憧憬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哎呀!——」楊蓉捂著自己的腦門,原來是朱柳像師父欺負自己那樣敲了下楊蓉的腦瓜。
朱柳笑道:「傻女人,在杳無人煙的地方,過著衣不蔽體的生活,你想什麼哪?」
楊蓉被說的臉悄然一紅,道:「你也忒粗俗了,那叫衣衫襤褸好嘛?怎麼說得這麼直白……」
朱柳一笑,勉強道:「必須要回去,不然我這戶籍也沒法變。而且就算咱們跑了,也不至於只種豆子,那怎能養活你?……」
梁凌峰駕車,在門外道:「祖宗啊,您兩位老人家私奔就別再帶上我了!這一路上,淨吃些大餅,還都是什麼山東的『大餅卷大蔥』,吃的我都快成根蔥了!」
朱柳笑笑道:「蔥是五葷之一,我們都沒吃,你嫌棄它怎麼還吃那麼多?」
梁凌峰道:「誰讓他娘的這麼好吃的!早上大餅卷大蔥,晚上大蔥卷大餅,也真是夠味的!」
「呵,」朱柳笑道:「看來你已經饞的不輕了,得了,加緊歸程吧,讓你吃幾頓好的。」
梁凌峰道:「別!前面就是小鎮,咱們得先在那兒奢侈一頓!」
夕陽開始染紅天際,屋檐疊嶂,這兒已經感受到江南的濕潤,空氣中飄來陣陣梨花香。
三人找了家鋪子歇腳,楊蓉本心想隨意點些,但朱柳卻一直若有心思默默不語,梁凌峰立刻叫滿了一桌酒菜。
菜上的太滿了,幾乎溢滿出桌面,飯碗只得捧在手裡。
楊蓉不停地為朱柳夾菜,什麼獅子頭,五花肉,大塊排骨,以至於朱柳端著碗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年輕人都愛吃肉,長身體也長力量。
朱柳卻沒怎麼吃,一則她不是蠻夫,二則她素食素麵吃慣了。最重要的是她心裡惆悵,難以下咽。越是離結果最近的時候,越是容易讓人瘋狂。
梁凌峰全然不顧任何形象,拿著筷子的手在飛快地舞動,牙齒也貼著碗「咔咔」快速咀嚼,狼吞虎咽之相。
楊蓉看著嫣然一笑,問道:「好吃嗎?」
「祖宗啊,咱都多久沒吃一頓好的了,夠可憐的了!」梁凌峰滿嘴塞著飯菜含糊道。
楊蓉抿唇一笑道:「本來這頓飯菜也沒什麼稀奇的,只是看著你吃的那麼香,我也感覺很好吃。」
朱柳扒拉兩筷子,笑笑,問道:「喝酒嗎?」
梁凌峰一愣道:「小兄弟……師父……您老人家不知道餓肚子久了不能喝酒嗎?咱們習武之人的胃是命丨根子,絕不能年紀輕輕就喝壞了。」
朱柳笑道:「你沒嘗過我們南方的米酒吧?我們這兒酒不烈,不會把胃刺激壞的。」
梁凌峰一笑道:「酒不烈就不叫酒,不過是一碗水,也暖和不了身子,沒啥嘗頭。」
「你不喝?」朱柳笑了笑道:「可別後悔,這酒稻香清醇,可是美得很。」
當朱柳打開酒封后,撲面而來的香氣立刻勾起了梁凌峰的饞蟲,他直接拿個大茶碗倒了一碗,引得一群人都扭頭笑看。
「嗯——!這玩意比水好喝多了,嘖嘖,挺香的。」梁凌峰飲罷又抿抿嘴唇。
楊蓉放下碗筷,呢喃道:「相公……」
朱柳立刻一瞪,指責道:「你幹嘛?……哎呀,你以後別這樣喊我了,只喊我柳兒就行了。」
楊蓉嘿嘿一笑點點頭,好奇問道:「柳兒,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特別兇狠?」
店夥計聽了笑問道:「客官說的王爺,可是這兒的金陵王?」
楊蓉點點頭。夥計笑道:「他老人家可不兇狠,對我們江南的百姓好著那!」
他環顧四周,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不瞞客官,這外面風雨無情,多少地方吃不起飯做了盜賊。就咱家這兒衣食無憂,糧食還囤倉溢出來那,全依仗著他老人家關懷百姓。」
楊蓉聽了又驚又喜,看了一下朱柳,喜問道:「王爺當真這麼好?」
夥計點點頭道:「王爺無愧天地,咱也不昧良心,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的話,他老人家就是我們江南人的神,比神還親。」
楊蓉嘿嘿一笑,悄悄問朱柳道:「相公……柳兒,這王爺既然志存高遠,就絕對能通情達理,肯定能原諒你。」
朱柳苦笑,喃喃嘆道:「正是因為他志在天下,才更容不下我。哎,我又不喜歡什麼兵法詭道,他心裡對我很失望……」
楊蓉悄然一笑道:「別怕,以後我就是你的賢內助,什麼治邦論道、縱橫兵法我都耳熟能詳,你不用再怕王爺難為你。」
「呵!」朱柳一笑道:「拉倒吧,別逞英雄了!咱趕緊回去再說吧。」
一會兒,大家也都吃個差不多了。
「掌柜的,會賬——」朱柳喊道,忽然之間一怔,立刻怯生生問道:「壞了,你們還有銀兩嗎?」
「……」楊蓉和梁凌峰也頓時一愣,怔怔呆住。
朱柳無奈一笑,叫苦道:「不好!」
楊蓉疑惑道:「咱們沒銀子了,押當點東西不可嘛?」
朱柳搖搖頭道:「你們是江南人也沒什麼事,可偏偏是外地的,尤其你是京師口音,這次咱們逃不掉了。」
楊蓉不解道:「為什麼?」
朱柳苦笑道:「這兒的百姓一心念著我父王,容不下任何一個細作,所以外地人都會被提防。若是你自個來到這兒想賒賬,怕是會挨一頓板子的。」
梁凌峰一怔,低聲道:「那還等什麼,不趕緊開溜!」說著就拉起朱柳、楊蓉二人慾逃。
立刻就有鄰桌的客家沖他們三個喊道:「哎,大人!您們還沒付銀子哪!」
梁凌峰並不理睬,但面前立刻就已有五個客人擋住了去路。梁凌峰急忙欲舉刀相向。
朱柳趕緊按住他的刀,搖頭道:「這是我江南的百姓,都是自己人,你絕不能在我這兒殺生!」
梁凌峰一怔,無奈點點頭道:「也罷,您是這兒的小王爺,也不怕他們。」
店夥計大步向前擋面,冷笑道:「客官,您好像忘記什麼了吧?」
朱柳笑道:「我忘記了什麼?」
夥計喝道:「酒錢還沒付哪!」
朱柳冷笑道:「我不是忘了,而是故意的。我沒錢了。」
店夥計被這麼一說,反而愣了:「你……你……你們絕對是細作!這個女的是京城來的!抓住他們!……」
朱柳笑著打斷道:「你們不必抓我們,我們跟你們進官府就是了。我本有事向官家稟報,不然不會出此下策。」
夥計一愣,旁人立刻提醒道:「絕不能送他們進官府,他們這麼膽大,自然是因為官府不敢難為他們,所以他們才如此囂張。」
「對!私了他們!送他們到你家何主子家。」
「……」
夥計聽聞有理,立刻在眾人們看押下帶他們三人行了小半里,到了繁華之處一家莊院門首。
朱柳細看這院落前面大道,背有溪崗,院內極為敞亮,儼然豪富闊綽人家。
店夥計對門衛私語相報。而後,院裡面走出了一白翁老漢,他身著錦繡,面容清細。梁凌峰見了笑了一聲,道:「小王妃啊,這下好了,怕是恁家這小王爺要認個老丈人了!」這老漢不是別人,正是當時醉仙樓朱柳所救的賣唱老頭。
朱柳見了亦是一怔,笑道:「你這老漢,來我們江南還發達了呀!真是有能耐。」
老頭見他是朱柳,慌忙作揖道:「恩人在上!……」朱柳立刻攙扶起來,正言道:「不許這樣,您是長者,這般行禮會折我壽的。」
老漢歡喜促步引三人入正屋,喊道:「孩兒!快出來!看誰來了!」
從內屋走出一大家小姐,眉宇烏雲,肌膚雪白,櫻桃小口微微紅潤,紅衣羅裙婀娜細腰。梁凌峰看來目瞪口呆,口水直流,肘彎捅捅朱柳道:「乖乖啊,當初我把這娘們讓給了你,你沒要,現在後悔了嗎?」
「哎呀呀呀——疼,疼,疼!——小兄弟……師父,您老人家鬆手吧!——」梁凌峰扭曲痛苦著臉,捂著朱柳揪著的耳朵。
朱柳又加了一份力,質問道:「以後還敢這麼沒羞沒臊嗎?」
梁凌峰叫苦道:「師父,您老人家歡心就好,您要是喜歡這女子,徒兒幫你搶回來!」
「呵!」朱柳又加了一道力量,冷冷道:「你要再敢胡言亂語,我就把你舌頭割了。」
楊蓉附和道:「對,把你舌頭割了。」
梁凌峰雖然疼痛不已,卻聽他們倆這麼一附和,反而笑道:「嘿!還真是兩口子唱戲……夫唱婦隨啊!」
朱柳還想再教訓他。那女子捂嘴竊笑已久,答禮唱喏道:「恩人在上……」朱柳只得放開梁凌峰,慌忙拉起女子不讓她下跪,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
梁凌峰捂著耳朵,對楊蓉壞笑低聲道:「你看看,我這小兄弟心疼自己新媳婦了,讓楊姑娘做個大的,這妹子做個小的……」話未說完,他便慌忙縱身一躲,因為楊蓉雙手立刻掐向了他。
那女子非常謙恭地扶著朱柳上座。楊蓉見他二人如此親密,她心裡本以為能相安無事,卻不由得泛起一陣醋意,而後,她促促向前,輕柔扶著朱柳坐下,又握起那女子的手,道:「好妹妹,我聽聞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不知妹妹,是否有意我家公子……」
那女子莞爾道:「姐姐說笑了,我已嫁了人,這家便是我相公的家業。」
楊蓉鬆了口氣,笑道:「怪我太操心了,還想為妹妹張羅這門親事……」
朱柳笑笑,端起茶茗細細咽了一口,問道:「不知你家相公是何作為?這一番家院可是值個不少。」
那女子謙恭道:「不敢瞞恩人,我家相公是王爺四大金剛之一的……何進,何將軍。」
「噗!」朱柳一口茶水噴了出來,目瞪口呆道:「什麼!這傢伙還學會金屋藏嬌了?呵!這富貴也是中飽私囊來的吧?」
女子一怔,驚詫道:「莫非恩人與我家相公相識?」
朱柳呵呵一笑道:「這老傢伙現在身在何處?在金陵還是在外?」
女子小心道:「他現在不在金陵,不過他百般囑咐不許說他行蹤……」
朱柳道:「金陵王子朱柳在此,你找他過來,我有話問他。」
父女倆聽了一愣,忙謝罪道:「小王爺在上,恕我二人有眼不識泰山。」
朱柳道:「我不想說出身份,怪不得你們。只是何進本不是這種人,他向來性格剛烈,不貪戀富貴,與士卒同甘共苦,如今局勢迫在眉睫,他卻墮落為安逸享樂之人。他若在此,你便喚他回來。」
老漢道:「實不瞞小王爺,我家女婿正在江北大營,我馬上遣人喚他來此,還請小王爺稍等。」
朱柳點頭。丫鬟們上了些山珍奇味、新鮮果子,那女子便欲去張羅飯食,朱柳卻打斷道:「不必忙活了,若是何進說不出個門路,這頓飯是吃不下去的。」
楊蓉即刻微笑勸道:「妹妹不必聽他胡說,你儘管去忙。」
女子害怕道:「小王爺,不知我家相公犯了何事,念在……」
楊蓉安撫道:「沒事,他這人性子倔,不懂個人情世故,我說他一番,保你家相公平安無事,妹妹只管放心。」女子忐忑不安被楊蓉勸走。
朱柳見她這番模樣,冷笑道:「你這個人啊,就算我帶你進了家門,你也敢隨意參和我家之事?何進雖是樂於農事,卻手握重權,我江南兵馬皆聽他號令,他若是貪戀富貴,如果反水……」
楊蓉笑道:「你方才所言可全都屬實?他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朱柳審視著她,點點頭道:「一切都屬實。」
楊蓉笑笑,扭臉指指梁凌峰道:「這兒不正有一個軍爺出身的嗎?你可問問他手握軍權者最怕的可是什麼?」
梁凌峰擺手聳肩,不理道:「哎,哎,我可不喜提什麼吹角連營之事,你們若是想問我什麼洞房秘訣……」
「又想挨打了?」朱柳立刻刀劍般的眼神刺向他,嚇得梁凌峰立刻閉了嘴,朱柳乃喝問道:「說,你們將軍最怕什麽?」
梁凌峰無奈道:「祖宗啊,您也是個聰明人,將軍最怕的不就是猜忌啊!那戰場瞬息萬變,哪個不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初若不是我甘心棄官,怕也是被錦衣衛們害死。這人啊,無須論得失,能活著便是不易。」
朱柳怔怔然,喃喃道:「他只聽命於我父王,怕什麼猜忌?」
楊蓉嫣然一笑,問道:「江南兵馬如今仍聽他調動嗎?」
朱柳點點頭道:「說來也怪,這何進如今不理政務,父王卻還是不奪走他的兵馬大權……」
楊蓉附耳,壓低了聲音問道:「相公,父王當真想反嗎?」
朱柳一怔,輕輕點點頭,喃喃道:「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他從不命我參理軍政……」
楊蓉微微一笑,低聲道:「這就對了,何進他哪能猜測到父王是咱們太祖武皇帝還是漢光武帝,他這是在為自己留活路……」
朱柳斜眸凝視著她,困惑半晌卻也沒再細問,只是喃喃道:「留活路?……我怕的是他像牆頭草那般來回附和……」
一個健碩的漢子大步跨向屋內,他穿的是錦繡靚麗的衣襟,但沒被衣裳遮蓋的地方都是黝黑的肌膚。看來生活過的好,他仍舊沒有忘記習武,這胸脯仍舊挺拔,體型仍舊精練。
朱柳一絲冷笑道:「何叔,您老人家也沒吃出個大肚腩啊?真是可惜這一堆富貴了。」
何進笑笑道:「少公子仍舊鬼靈精怪……」說話間,他的眼睛猛然看到楊蓉,不由得立刻瞪呆了雙眼,一怔,笑問道:「公子,這便是您救得下來的夫人吧?如所聞一般,她真是個傾國傾城的……」
「她傾國傾城與你何干?」朱柳忽然不耐煩道,因為她的心那一刻忽然嫉妒起來,她厭惡別人色迷迷、直勾勾地看著楊蓉。尤其這個原本不迷女色的漢子,也是這樣怔怔凝視著楊蓉。朱柳立刻就厭惡起來,不是厭惡何進,而是厭惡楊蓉,女人長得漂亮就是狐狸精。雖然朱柳本身也是個長相不遜於楊蓉的女人。
何進一怔,看到朱柳散發著怒火的眼神,立刻躬身行禮道:「小王爺莫怪,我只是……見小王妃長相,與您母妃有幾分相像,所以驚訝不已……」
朱柳聽了這話,默默深沉,緩緩道:「上酒菜吧……還是酒桌上談事情,畢竟你也算我的叔父……故人相逢,喝一杯……」
何進溫情一笑,諾了一聲。上菜開酒,多是鮮魚肥鵝、山珍海味,何進支開所有下人,那對父女也不准上席,只留下朱柳三人,他親自與他們把盞。
朱柳抿了一口,細細道:「這酒也是好酒。」
何進舉杯同飲,道:「嗯,好酒,小王爺品味高,不敢上劣酒。」
朱柳道:「宅子也是好宅子。」
何進道:「嗯,年少時荒野茅屋也不嫌棄,如今開始老了,也喜歡過的舒服一點了。」
朱柳道:「女人也是好女人,老牛啃了顆嫩草。」
何進笑笑道:「嗯,年歲不小了,膝下還沒兒女。不瞞小王爺,最近我納了幾個不錯的女人,希望啊,這子孫滿堂。」
朱柳微微一笑,道:「心,還是好心嗎?是忠於我父王,還是忠於富貴?」
何進一怔,急忙執壺斟酒,臉尷尬得通紅,苦笑囁嚅道:「小王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朱柳冷笑道:「若是別人要給你更大的富貴,是不是……您就頭也不回地離開我父王?」
何進苦笑道:「少公子,您若是這般懷疑我,我可真是沒有活路了……」
朱柳慢慢地舉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一絲冷笑,道:「不該懷疑嗎?你怎麼又沒有活路了?」
何進也在喝酒,一口就是一大杯,三口就是三大杯。
而後,他一絲苦笑,言道:「小王爺,推心置腹的講:我心裡有話,有時候瞞過王爺,有時候瞞過大公子,可從來沒瞞過少公子。為何?您是一個坦蕩蕩的人,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對待上等人,我就該以真性情相待。王爺雄才大略,大公子又心思縝密,他們是爭奪天下和治國安邦的天之驕子,實不相瞞,我把這輩子都壓在王爺身上,希望能掙個生前功身後名。可……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若是打下了這天下……小王爺,敢問您父兄二人能容下一個韓信嗎?」
朱柳默默飲了一杯酒,忽然笑了笑,道:「何叔叔還是那麼狂傲,自詡為韓信。」
何進一怔,哭笑不得,強顏樂道:「小王爺還是這麼喜怒無常,令人不可捉摸。」
朱柳道:「自從孟黎來了後,你就不怎麼理事而是躲于田埂,如今林立在父王面前得勢,你又做了些什麼?」
何進笑了笑,四下打量了兩眼,低聲道:「少公子不瞞你,這林立雖是救過您,也是個武藝高強的漢子,但他是個諂媚小人……」
朱柳冷笑道:「你可不是背後說人閒話的人。」
何進點點頭,心事沉重道:「您父王有些變了……」
朱柳飲了一杯酒,質問道:「怎麼變了?」
何進默默,支吾喃喃道:「以前王爺從不迷戀女色,只有王妃和您母妃兩個女人,……如今林立當道,王爺每天都是在美人群里陪待之下……飲酒賞樂……」
朱柳緩緩一笑道:「你不也是一樣?上樑不正下樑歪。」
何進一絲微笑,點點頭,環視一下,低聲道:「小皇上已經準備要削藩了,而且先拿咱們下手,這場仗要開了……」
朱柳微笑道:「要打仗了,您老人家還花前月下,真是自在,不愧運籌帷幄。」
楊蓉試探問道:「將軍來江北大營,是為了修築壁壘嗎?」
何進一怔,笑了笑道:「我百般掩飾,竟還是被小王妃看出來了。」
楊蓉莞爾一笑,道:「朝廷兵多將廣,而且他們的軍士想馬上立個功名,要是真的打仗,他們必然速戰速決。將軍,咱們應該倚坐壁壘之優,與他們速戰,一決勝負?」
何進點點頭道:「夫人您說得對,咱們就該速戰,一決勝負。」
楊蓉一怔,試探問道:「難道將軍不等一等嗎,尋到好時機再戰?」
何進凝視著楊蓉,笑笑道:「不必!如果長久不打仗,士兵會變得懶惰。我江南兒女現如今皆摩拳擦掌,而朝廷之兵久疏戰場,一戰,咱們即可破敵!」
楊蓉怔怔然,一絲苦笑,進諫道:「將軍,朝廷的兵馬都是急於立功,他們迫切在戰場大顯身手。而咱們只是彈丸之地,敵我力量懸殊過大,但若是拖延久了,敵軍必然不戰而心生疲倦。」
何進聽了哈哈大笑,回望著朱柳,喜道:「恭喜小王爺,得了位將軍之才的賢內助啊!我百般掩蓋自己的想法,不料這小王妃竟與我不謀而合!」
朱柳聽了默然一笑,自愧不如低下了頭,而後說道:「舞刀弄劍,天下難有與我爭衡者;兩軍對壘,我可是個一竅不通。」
何進笑道:「小王爺,過了這村就沒這店,我得趕緊地趁機向王爺多要點糧、多要點地。」
「呵!」朱柳笑道:「好嘛!你真是能趁火打劫、混水摸魚。」
楊蓉笑道:「相公,他這可不是混水摸魚,而是明哲保身。」
「呵!」朱柳笑道:「他這為自己置辦富貴,到你嘴裡反倒成了明哲保身。若照你這麼說,那群貪官污吏倒個個成了正人君子?」
楊蓉笑道:「怕是相公不知王翦滅楚的典故。」
朱柳道:「王翦滅楚?我懂得——秦王欲滅楚,王翦說非六十萬不可,而李信說只需二十萬,因而任命了李信,結果一敗塗地,秦王沒轍才啟用了王翦滅楚。可這事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楊蓉笑笑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翦帥六十萬攻楚途中,使信上全然不提任何戰報,而是一直又要房子、又要地,還處處為自己的兒孫封官……」
朱柳恍然大悟,笑看著何進,道:「哦,我懂得了,這是怕主子起疑心才捨得這般掉價,顯得自己沒什麼大追求。嗯,不錯不錯,佩服佩服,何叔這是在相仿古人。」
何進直直嘆道:「非也,我本不知王翦古事,只是我江南人哪個不嘆息岳武穆之事?同是抗金名將,韓世忠將軍卻急流勇退、安享富貴,免去皇上猜忌。這事我家鄉婦孺皆知,故而我才這般提心。不如小王妃夫人,您博古通今,懂得貫穿融匯,實是天降英才!小王爺,咱們真是喜得一員俯瞰天下的女梟雄啊!」
朱柳亦是心中讚賞,她本以為楊蓉只是個閨中弱女子,卻不料竟有如此雄才大略,顯然是自己小覷了人。這般正好,她與我哥哥正般配,郎妾皆有才貌,真是天設一雙!
楊蓉歡心一笑,道:「將軍過獎了,不過如果咱們真的成功的話……」她忽然頓住,又凝視著朱柳,悄悄道:「相公,如果真的打得了天下……」她再度打住,欲言又止,斜視了一眼何進,沒敢再說出口。
朱柳打量著她,問道:「怎麼了?怎麼還說話吞吞吐吐的?」
楊蓉支吾道:「沒……沒什麼事……」
朱柳正言道:「何叔與我坦誠相待,你有什麼話直說無妨,他不是卑獰小人。」
楊蓉莞爾笑笑,喃喃道:「沒事……只是想念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了……」
朱柳點點頭,勸慰道:「過去的就忘了吧,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
楊蓉問道:「何將軍,大公子現在身在何處?」
朱柳一笑,心想這真是冤家,我心裡剛想撮合他們,她就念起我哥哥了。
何進一怔,凝視著楊蓉,而後變成審視的目光,又扭頭看看朱柳,尷尬一笑,探問楊蓉道:「夫人,您莫非是要排擠……額,這個,萬萬不可啊!如今大敵當前,絕不能……」
楊蓉立刻打斷,笑道:「何將軍在胡亂說些什麼哪?柳兒一路上想念兄長,不敢回家面見父王,我想若是兄長能來,父王必然不怪罪我家相公。」
何進鬆了口氣,又審視片刻,無奈笑了笑,深沉道:「夫人,您足智多謀,我不敢參與您們的家事。」而後又蹙眉嘆道:「只是大公子說來也怪,您楊家被抄家之時,線上說大公子已經離京了,可如今卻毫無消息……」
楊蓉已經聽得怔怔然,驚了一身冷汗,尷尬笑道:「您說的什麼家事?何將軍,您講話太奇怪。相公,我聽不懂他說的話。」
朱柳微微一笑,道:「沒有消息,就說明兄長一切平安,連我們都探不到他的消息,京城的人就更打探不到兄長的消息。」
朱文這一干人其實並非有意藏匿。
這件事,還要從李雲等人未能抓到朱恆說起:
這個時候,正是北方天氣乾燥的時候。而我們黃河流域由於中原地帶的森林遭到了嚴重破壞,導致了這兒黃沙土地嚴重,所以每逢天乾物燥之時,這片地帶就非常容易出現沙塵氣象。
李雲等人歸去的時候,就突然遭遇了沙塵暴。
而朱文他們也同時遭遇了沙塵天氣,他們本來對來回的路線很熟悉,但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沙塵暴給迷了路。
當走錯第一步後,接下來的第二步、第三步,乃至以後所有的路都會繼續錯下去。
荒郊野嶺連顆樹都罕見,不僅僅是樹,連顆綠草都稀少。
但好在這兒竟然有家客棧。
懂行的一眼便能看出這是黑店,但朱文他們不怕什麼黑不黑。
他們有刀有劍,武力不能擁有一切,但沒有武力什麼都不會擁有。拳頭的大小,決定著地位的高低。
一大盆紅燒雞塊被眾人很快吃的零落。紅燒這種做法是北方人習慣的吃法,川渝多是辣子雞,因為他們那兒潮濕;到了關外,就是燉雞,因為那兒天氣寒冷,燉出來的更熱,更能暖和身子。
所以,品一個地方的菜餚,就是在品味這個地域的風俗文化。
南方的口味就比較淡雅些。
但身為南方人的他們,不嫌這菜咸也不嫌辣,他們仍舊狼吞虎咽地把這盆紅燒雞塊吃的秋毫不剩。
朱文卻沒怎麼動筷子,孟黎也沒怎麼吃。
不知道是因為天昏,還是因為這次沙塵暴,還是心裡預感到了些不詳的悸動。
朱文和朱桓出了御門,都急匆匆地趕緊回去。
朱桓有自己的企圖——他想得到楊蓉。
朱文也有自己的謀劃,他明白京城颳起一次大風暴,這場風暴很快就會席捲所有藩王,所以趕緊回到自己的屬地才是最重要的。
朱文兩手放在膝上,宛如大閨女相親,臉上保持著拘謹地微笑。
孟黎的鐵球轉動飛快,笑問道:「公子,你在想什麼哪?」
朱文亦是微微一笑,道:「你不也是在胡思亂想?不然你的鐵球不會轉這麼快。」
孟黎一笑,停了下來,悶了一口酒,道:「酒不多了……」
朱文道:「嗯,不多了。以後,就是要喝血了……」
愈是即將面臨巨大的變故,人心往往會先發生變化,朱文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在人群面前也開始有說有笑了,被壓抑的本性,在這種時候浮現出來。
孟黎笑道:「江山秀麗的背後,哪個不是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
朱文微微一笑,表情慢慢僵硬,道:「也許這次,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將是別人的戰利品……」
孟黎道:「也許有一天,人們會變得懦弱,人心也變得冷漠,甚至會忘記歷史,成為一個沒有根的部落。但這一切,絕不是我們這一代!我們的身軀中,仍舊流淌著不屈的熱血!」
朱文微微一笑,點點頭。
沉默,並不代表言盡詞窮,也不代表沒有感情的交流。
此時無聲勝有聲。
夕陽意味著一個白晝的盡頭,
但夕陽絕非生命的凋零,
那些和夕陽賽跑的人,他們詮釋著英雄的黎明。
風,吹動著蒼涼的號角。
朱文微微一笑,垂下頭欣賞著自己的金扇。
孟黎笑問道:「公子仿佛很喜歡這把扇子。」
朱文搖搖頭道:「不,不是我喜歡,是柳兒喜歡。」
「哦?可是小公子喜歡的東西,公子一定都給他,這個……」
朱文微笑道:「這個不能給她,這是把金扇太外露了,絕不能讓她招引任何危險。」
屋外,無數踏踏揚起飛塵的馬蹄而至,聲音越來越近。
孟黎默默飲了一口酒,緩緩道:「怕是我們招來危險了。」
朱文微微一笑,注視著門外走來一群人,一群錦衣衛,還有一個道人。
道人就是李雲,他驚訝地看著屋內的人,笑道:「莫非是金陵王子朱文朱公子?」
孟黎飲了一口,呵呵一笑道:「酒真的不多了!……」
朱文笑笑,拿起那個酒袋,飲了一口,道:「怕是不夠咱們回程喝的了。」
孟黎哈哈一笑,道:「公子,咱們這次怕是沒有回程了。」
朱文亦是一笑。孟黎猛地一下站起來,伸手拉向朱文,「嘩」地一下,十幾名朱文的手下齊聲聲地站起,握緊了劍。
朱文正言道:「沒錯,我就是朱文!」
李雲一怔,連忙陪笑道:「誤會,誤會!我們是抓朝廷欽犯楊蓉,她被人劫走了,不過路遇沙塵迷了方向,因而來此歇腳。」
孟黎冷喝道:「看緊他們!決不讓任何一個人出門!」
簫鴻飛立刻拔刀相向,大喝道:「找死!你們也敢威脅我們東廠!」
李雲斥道:「懂不懂禮法!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在小王爺面前大聲喧譁!還不把刀劍都放下。」
他又轉臉陪笑道:「小王爺,您不讓我們走……能讓我們在此歇息嗎?總不至於拔刀相向吧?咱們又無冤無仇。」
沉默,接下來的沉默使得所有人都感到不舒服,大家都在大眼瞪小眼。
朱文默默走向了窗口,狹小昏暗的窗口,面向外面的天空,夕陽已經下落,月亮已經隱隱掛於染紅的天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朱文溫雅道。
李雲微微一笑,坦率說道:「多謝公子大度。」
血紅的夕陽下,沙塵再次湧起。
一場巨大的沙塵暴即將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