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受苦了。」對面的身影說出這一句話,聽在思楊的耳中,忽然就讓他覺得很委屈。
自母親去世後的十多年來,思楊與哥哥兩人相依為命,雖因年幼的關係,很多苦當時並不覺得,然而現在聽到這一句話,那所有與兄長互相攙扶的日子,忽然就滿滿的全是委屈,不僅為自己,也為了自己的哥哥。
看著眼前那張與自己頗有幾分相像的面孔,思楊強忍著委屈,帶著疑問,顫巍巍地叫了一聲「父親?」
然而對面的男子沒有反應,只是自顧自地說道:「孩子,如果你看到這個影像,說明我的確沒能回去,為父對不起你們母子,讓你受委屈了。
這是為父為你留下的一段神識烙印,意在解答你的一些疑問。如果所料不差的話,你應該已經離開了白馬鎮,現在是在我師弟跟前。你應該從他那裡聽說了,為父是修道之人,接下來為父講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你不要驚訝,聽完再好好思考。」
思楊聽面前的男子如此說,伸出手去摸,卻摸了一個空,便知父親所言非虛。
思楊靜靜地聽著父親的話,直到對面的影像緩緩變淡,最終消融於迷霧中,待到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坐在堂屋的地上,手裡還拿著那塊兒玉石。回想剛才父親說過的話,仿佛一場夢,究竟何為真實?何為虛妄?思楊搞不清楚。
其實父親留給思楊的信息並不複雜,只是難以接受而已。照父親所說,這世界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還有著三股勢力的存在,即佛、道、妖。其中,修佛者的力量最為強大,他們掌握著這個世界的話語權,視所有妖靈為敵,並且曾經幾乎全滅了妖族;而妖的力量最為弱小,能夠在數千年被修佛者屠戮的環境中堅持下來,它們的存在本身,已經是一個奇蹟;至於修道者,則是專注於自身修行,體悟天地大道的一群人,他們對妖與佛的紛爭持中立態度,卻也因此既受到修佛者的敵視,又不被妖所信任。
這與姬成當初講的那個荒唐的故事不謀而合,所以思楊接受起來還算不那麼困難。而父親在此背景上所說的第二點,則讓思楊頗為難以接受。
據父親所說,思楊的頭痛,是因為妖魂入體,而妖魂入體的原因,則是思楊母親的一次意外墜入白馬河。本來意外墜河最終獲救也不是太大的事情,若不是祖師突然前來,或許誰都不會發現妖魂的趁虛而入。
祖師的突然來訪,一方面發覺了思楊母親的異樣,道出了妖魂入體的事實,一方面也促成了父親的最終離去和至今不歸。父親說祖師曾經耗費大法力去計算妖魂入體可能帶來的影響,所能得出的結論,也只是「十六歲有大難」這一點,所以父親才有後來的安排。等思楊出生後,父親就追隨祖師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思楊正是在這一點上,難以釋懷。他不能接受所謂的「十分重要、不得不做」,有什麼事情,值得一個父親拋妻棄子十八年?有什麼事情,重要到十八年來都不能回來一次?
至於所謂的妖魂入體,思楊只是簡單接受了這一解釋,反正頭痛已經過去,噩夢已經完整,再去追究原因,已經毫無意義。
父親所說的第三點,則是關於修道。修道本是修我,每個人的道,都不一樣,人類修道的歷史並不比修佛短,只是因為修道的獨立性,導致了修道者往往沒有固定的派系和傳承,也就造成了修道者逐漸式微,甚至曾經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直到後來,意識到傳承重要性的一部分修道者,聯合起來博採眾人之長,創建了一套固定的修煉體系,體系的建立,一方面促生了修道者的大規模湧現,一方面卻也使得修道的本意漸漸淹沒在各式各色的道家派系裡。人們修道的目的不再是追求真我、真世界,而是追求力量,追求長生,自此時起,修道者也可以稱為修仙者,與修佛者相比,除了對待妖的態度,在本質上已經沒有區別。
父親講述的這些內容與思楊無關,至少與當下的思楊無關,所以思楊甚至有幾分生氣,他氣父親留下來唯一的東西,竟全是些冷冰冰的故事,沒有一絲溫情。所以當父親說在玉石中給思楊留下了祖師的修行功法,思楊可以藉此踏上修行之路時,思楊沒有一絲好奇與興奮,他只是很遺憾。雖然不知道自己想從父親這裡得到什麼,但肯定不是這些故事,不是這些解釋,更不是什麼修煉功法。
與父親時隔十八年的第一次見面,思楊覺得很遺憾。
任何道歉,都不如一句「我想你」,更溫暖人心。
此刻思楊握著手裡的玉石,卻覺得兩手空空,即便父親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可又與他何干?修道修道,修來修去修了個家不成家,所謂的道,修來何用!
不由得,思楊又想起了柳千一曾講給自己的故事。妖,尚且知道生死不棄,尚能做到傾心守護,相比之下,人類所謂的修煉,未免太過自私,太過無情。
然而多年以來無父無母的生活,思楊早已習慣了求之而不可得的狀態,大多數情況下,擺在思楊面前的,都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我能做什麼」的選擇。
所以即便遺憾,即便已經對所謂的修道有所牴觸,畢竟是自己的父親,畢竟也解答了一直以來的一些疑問,即便解答的不透徹,能見到父親,終歸還是幸福的事。
所以思楊收拾了心情,把玉石遞給師父,說道:「裡面是我父親留下的修煉功法......」
不等思楊說完,師父就擺著手說道:「不用給我,給我我也練不了,我跟你說過,我和你父親,和師父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修煉也是要講天分的,很遺憾,我沒有;很幸運,你有。所以,還是你留著練吧。不過你父親留給你的功法應該是比較高級的東西,至於入門的東西,你還得跟我學,話說我的也是從你父親那裡學來的,據他說,雖然淺顯,用來打根基卻是不錯的。」
思楊雖是沒有修煉之心,但又不忍心拂了師父的好意,便也點頭應下。
還是那句話——且由他去,看看最終成個什麼樣子。
既已見了師父,也收到了父親留下的訊息,剩下的,便是按部就班,隨著師父修行。
第二日清晨,思楊像在家時一樣完成了一套舉石撞樹的運動後,師父提出要帶他四處看看,思楊自然不會拒絕,畢竟初入此地時的好奇還在。
師徒二人吃了早飯,便一前一後走出了小院。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整片天地間瀰漫著一層氤氳的水汽,使得綠草更綠,天空更藍。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思楊忍不住指著遠處問師父:「那邊是什麼?」
他所指的,便是被迷濛的輕煙籠罩著的地方,思楊總覺得,深山中突兀出現的一片桃源,即使再寬廣,也總該有個邊界。師父順著思楊的目光看過去,轉回身來微笑著說:「我還以為你這孩子對什麼都不好奇呢。」
接著師父又說道:「其實這片天地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力所為。這個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霧隱村」。當年我把女兒嫁與你哥哥,後來妻子去世,一個人了無牽掛,仗著有一身功夫,就行走江湖,四處游賞。也是機緣巧合,有一次在山中追一隻很罕見的靈狐,無意中闖入了此地。
你記得進來時的那道山隙吧,其實在普通人眼中,那道山隙是不存在的,這是修仙者設下的陣法的緣故。這個村子本身隸屬於一個修仙小門派,村子裡的人,大都是修仙者的後代,因為沒有修仙資質,便生活在這裡,種些糧食蔬果,倒也自給自足。
我因為學過些粗淺的仙家法術,倒是沒有受障眼法的影響,才能進來此處。到了這裡之後,因為是多年來第一個外來者,當時還驚動了上面的門派,他們派人下來盤問,還曾勸我入派。不過自家人知自家事,我一把年紀,資質也近乎於無,早就知道自己在修仙這條路上是走不遠的,索性就與他們商定,在這霧隱村定居,一方面可以用些小法術幫助村民,一方面也可以看個大門兒。我之所以讓你到這裡來找我,也是因為此處的靈氣遠比外界濃郁,若是修煉的話,是很有好處的。而且我當初去找你,就已經在你身上下了個小小的法術烙印,所以你也不會受外面陣法的影響。
至於你說的那邊有什麼,很簡單啊,走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於是思楊就跟著師父往輕煙深處走,走過了稻田,走盡了流水,到了最後,浮現眼前的,竟然只是山而已。
師父哈哈一笑,說道:「雖然我曾說這個世界不是我們以為的樣子,可是它再怎麼複雜多變,再怎麼看不透徹,終究有些東西,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所以啊,孩子,放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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