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韓陰活動活動僵硬的左臂,回想起白天趕路時的遭遇。
韓陰初到北阮街,在熙攘熱鬧的北阮街不慎撞到一屠戶,屠戶原本挑著擔,卻被韓陰將擔撞翻在地,擔中豬肉灑了一地。
韓陰見狀,一邊道歉,一邊蹲在地上便要撿。
屠夫渾身橫肉,大呵一聲「髒不髒啊!?」
韓陰連忙應道「不髒,不髒,我幫你撿,我幫你撿。」
屠夫一步上前,將韓陰踹倒在地「我他嘛是在問你的手髒不髒!?你這一身破衣服、爛味道,還碰我的肉!這可是送給阮曄家的豬肉——算了,你這窮酸樣子,哪裡曉得什麼阮曄!我看你,莫不是南阮來的乞丐?還是欠債還不起,被人砍了胳膊?」
一兩個看熱鬧的路人放肆笑起來。
韓陰躺在地上,手中握著木棍,用力攥了攥,最後還是放下殺心來。
屠夫見韓陰一臉桀驁,愈發不爽,又走上前,狠狠踹上一腳「你他嘛知道我這擔肉多少錢嗎?!你知道嗎!」
這時,人漸漸聚集起來,大多數人雖未靠近,卻也不離開,站在原地,看熱鬧。
韓陰艱難爬起「這肉,多少錢,我賠給你。」
屠夫一愣,隨即獅子大開口「兩枚靈玉!」
韓陰點點頭,結果感知懷中三生戒時,才發現,除了一枚通靈玉,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整個人愣在原地。
屠夫見狀,叫罵道「你不會沒錢來這裝大爺吧?!」
韓陰困苦至極,最後無奈,哀求道「我,我實在沒錢了現在,日後,日後定然還你!你叫」
屠夫哪裡聽得進去,一巴掌打在韓陰臉上「還你嘛!你這樣子,還還還!你還的起嗎你!」
韓陰握著木棍,忍住了。看著屠夫,說道「你在這裡,等我稍許,我便帶錢回來。」
屠夫根本不信,直接罵道「你拿什麼賠我?我看你就是想要逃走!」
韓陰微怒「不可能!我不可能會逃走!我韓陰不是那樣的人!」
屠夫直接咳出一口痰,咳在韓陰腿上「什麼韓陰韓陽,我不認識你,砸了我王屠夫的肉,就要賠!現在賠!」
韓陰的心填滿憤怒,可身上身無分文,於是他竟變得不再憤怒。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韓陰最後無奈,只能強迫自己說道「我,沒錢。」
王屠夫頓時大怒「沒錢,沒錢?你沒錢!你這害人克親、註定孤命的下賤人!」
韓陰渾身顫抖,王屠夫卻不放過,繼續罵道「我日夜剔骨切肉,只為養活一家老小,你這賤命人,走哪裡不好,偏來撞我!現在我又要回去切肉,你難道什麼都不做?!」
韓陰於是問道「我、我該做什麼,不,我能幫你做什麼?」
那屠夫兩腿一跨「幫我做什麼?我不用你幫!我只要出一口惡氣!從我這胯下鑽過去!」
韓陰瞳孔一震,心中大怒,拒絕道「我好歹一堂堂男兒,竟要鑽你胯下,何其大辱!不可能!」
屠夫笑道「民諺曰:有錢道真言,無錢語不真!有權男兒漢,無權賣笑顏!你一空身,還講男兒尊嚴!多少人活著,就是賣著尊嚴、笑著臉去活?我看你也是世事不通!」
屠夫放聲呵斥道「我今日自夜半開忙,因為你,竟還要回去剁肉!至今滴水未進!你若不讓我出了這口心頭惡氣,我便不許你走!有本事,你,殺了我!」
韓陰看著屠夫,屠夫一把抓起扁擔「來來來!殺了我!」
韓陰心中無限悲涼,心裡感慨「我修為盡失,拿著這木棍,或許能使兩三次劍法,或許只有一次。我殺他?難道難嗎?並不難。可殺了他,我如何去救姑娘?我一個男兒,真的要放任姑娘養我?」
「我的傷,姑娘不清楚,我是知道的,單憑我自己,痊癒不得…難道,拖累姑娘一輩子?我韓陰,能做這種人嗎?」
韓陰的身體在顫抖,他的心也在顫抖,他的整個世界都在抖動
。
難道,難道真的要鑽人胯下?這是何等的天大恥辱啊!
可,殺了他,一旦救不了姑娘呢?
一旦呢?韓陰不敢賭啊。
於是韓陰匍匐到塵埃里,竟真的開始鑽胯。
周圍的人見韓陰趴下,驚嘆起來、得意起來。見韓陰開始爬,開始竊笑。
見韓陰鑽過去,便全都大笑起來。這笑聲,好像要一下子掀翻韓陰。
韓陰流下一行淚水,只覺得天地旋轉。是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好像要把他甩出去似的感覺。
此刻的韓陰,已經不知道,是他的身體更冷,還是他的心。
但他知道,他這輩子,都會讓人嘲笑。無論走到哪裡。
胯下之辱。
韓陰攥著拳,握著木棍,接著走。
王屠夫不再管這個在他眼裡的掃把星,他還要去埋頭剁肉,還要趕緊送給阮曄,他還要繼續被生活催促著。
這一次,路上所有人都跟著韓陰。他們都在笑。
這裡頭的很多人,都在被生活壓著,所以當他們看到一個可以嘲笑並且不如他們的人時,他們便大笑起來。好像要報復生活,又其實在報復自己。
肆意嘲笑他人的人,終究也只會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話。
韓陰一邊走,一邊忍受著這一切。
韓陰不斷尋找著南阮街的姑娘,人群也跟著一起嬉鬧著。
漸漸地,人們發現韓陰的臉,並不會因嘲笑臉紅,於是在心裡罵道「這人怎麼這般厚臉皮?」。
於是大多數人開始變本加厲,叫嚷著「胯下韓陰,快來快來!入我胯下!」
一人呼,兩人喊,十人和,最後,一群人都在叫嚷。
韓陰有些恍惚,問自己「我在哪?」
回答韓陰的,只有四周的羞辱聲。
韓陰笑了「我在,人間。」於是接著走。
人群中,有一個高大的、鬍子拉碴的老頭子,死死地抿著嘴,不笑。
這老頭子看著韓陰握住木棍的手,有些心動。
老頭能看出,面前這個叫韓陰的年輕人,有一手好劍法。僅僅從韓陰握著木棍的樣子。
老頭恍惚間回想起自己在落陽曆的日子。
待老頭回想完後,只看得見自己僅剩的左臂,至於韓陰,他竟然跟丟了。
老頭也不著急,沉下心,感應起來。
不久老頭睜眼,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韓陰從白日走到夜晚,根本找不到那姑娘的蹤跡。
倒是白日裡那些吵鬧不休的羞辱者們,因為自己的沉默,一個個散去了。
韓陰在一處轉角處,把自己的白天發生的一切,回想完,便看到一處庭院。
那庭院裡,似乎有姑娘的影子。
韓陰頓時心跳不止。
庭院裡,一瘦弱到雙頰凹陷的男子一步上前,吐著酒氣說道「紅袖…」
此時的姑娘,已換上華美衣裳,微微扭頭「阮公子…我已經不再是紅袖了。」
阮公子一把摟住姑娘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紅袖,你莫要捉弄我!——我聽說,你是因為撿了一個乞丐,要養那乞丐,才又來這北阮街買唱的?」說著,在姑娘腰間掐了掐、揉了揉。
姑娘面色微變,強忍著淚水裝笑道「嗐,總不能讓那乞丐臭在自己家門口吧。」
阮公子笑得更歡了「紅袖你就是心善。我就喜歡心善的姑娘,要不,以後你都住我這兒,每天晚上到我房裡彈曲?我把那乞丐也叫過來養,如何?」
姑娘眉目微動,有些恍惚,最後還是婉拒道「我是薄命人,還是不打擾公子了。」
阮公子有些不樂意,轉念又挑眉問向姑娘「那…紅袖今夜,還是要去我的房間吧?」
姑娘身體顫抖著,帶著哭腔「是…是。」
阮公子那沉溺酒色而毫無光彩的眼
睛中,多了一份得意。於是勸說道「紅袖,你雖然命薄,但我房裡的被褥還是,厚的。你若是搬過來,好歹,也算有一個家。不然,你一個人,誰能給你一個家呢?」
姑娘此時已經有些抑制不住淚水,難以開口起來。
阮公子正得意著,一條狗,啊不,是阮公子派去看門的一名男子飛入庭院。
韓陰緩緩走上前「家,我給她一個。」
阮公子愣了,姑娘也愣了。
反應過來,阮公子立馬大怒「我他嘛!你敢動我的人!」
姑娘也連忙站起來「韓陰!你怎麼在這裡?」
韓陰透支壽元與精血,強撐出一股靈力「來,帶你回去。給你,一個家。」
姑娘愣了。
阮公子爆笑「哈哈哈哈!紅袖!你看,這麼個乞丐,他要給你一個家?他要給你個家?他怎麼給?」
姑娘也反應過來,韓陰修為全無,怎能來這裡呢?連忙大喊道「韓陰!你快走啊!快走!」
阮公子大呵「來了還想走?!」
於是一人跳出,沖向韓陰。
韓陰看也不看,一劍。
一尊鼎的幻影剎那出現,隨即幻滅。
沖向韓陰的人,身首異處。
暗中觀察的老頭大驚「這!這劍法!已經開始邁向劍術了!而且,這小子用的,莫不是已經失傳的刺殺劍——虛鼎淹圖?」
韓陰一步步來到姑娘面前,無一個人敢動。
韓陰一把拽過姑娘「今天,我要帶她走,我倒要看看,有誰敢攔我?!」
整個庭院,沒人回話。
剛才上的,已經是阮公子手下最厲害的門客,不,是阮家最厲害的門客,已經悟道三星了,直接被這韓陰秒殺,誰還敢不要命的唱反調?
韓陰看也不看,拽上姑娘便向外走。
姑娘看著韓陰,一時間難以言語,突然想到了一首折桂令。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這一刻,姑娘突然很想看到韓陰的臉龐。
那一劍,仿佛斬斷姑娘身上一切無形枷鎖,突然令天地開闊,為一人燦爛明媚起來。
這執劍人的風華,直令姑娘不知所措。
月下微涼,心頭微燙,華衣隨君,情竇暗生
韓陰拉著姑娘越走越快,很快來到燈火闌珊處,韓陰氣喘吁吁,整個人都突然蒼老了。
姑娘在燈火昏暗裡,還未看清韓陰的狀態,只是關心地問道「你、你怎麼突然這麼厲害?」
韓陰長嘆道「我,我那一劍,用了幾乎一半的壽命,再加我一身傷勢,我想,我可能活不過三天了」
姑娘愣住,猛地坐在地上。
韓陰也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氣「不過,我、我身上…還有一個三生戒,你把它賣了,然後再把我三生戒里的通靈玉賣了,去換錢。
然後、然後離開這裡。找一個偏遠地方,去活著。至於我、我已無力回天,不用管了。——至少,我未虧欠你。至於我那師傅,可能,他第三個預言,應驗不了了。」
韓陰繼續看向女子「我先看一看通靈玉,看看,這世上,還有無有人記得韓某。」
姑娘直接拒絕道「不!我不走!」
韓陰呵道「糊塗!你不走,你要怎麼辦?」
姑娘有些絕望「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但我不想你死。哪怕,最後這幾天,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你讓我陪著你好不好?」姑娘懇求道。
韓陰嘆息「我死後,你把我埋了。你便離開吧。」
姑娘微笑著點點頭,心中想到「待君死,我便隨之。」
韓陰於是放下心來,灑脫一笑「既然如此,回去等死吧。我想,這幾天沒人會來找麻煩的。」
姑娘哭著扶起韓陰,剛想走,便聽到一老者喊道「老夫金折草,小兄弟,我看,你我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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