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蚊蟲探訪審訊室,興高采烈地把吊燈團團圍住。
對面的中隊長雙眼外凸,皮膚鬆弛,活像一條發怒的虱目魚。
素素很長時間沒能進食,飢餓是暴力機關的常用手段,希望令嫌疑人肚子空空,腦子也空空。
一位俄語翻譯正在用生硬的發音朗讀手中的俄語信函,比如說接下來這一封——
親愛的葉夫根尼婭同志,
大雪覆蓋了整個東歐平原,第聶伯河已經變成夏天的長冰棍,我與伊萬同志主動申請到克里沃羅格鐵礦區參與勞動,深刻體會到底層勞動人民的艱辛。
原本籌劃接你到第聶伯河遊覽,但想到這裡地獄般的天氣,唯恐你摘下帽子就被凍掉兩隻耳,因此只能在心中打消此念頭。
無論相聚多麼遙遠,我們相信我們總會再見面的。
我思念著你,也思念著我們在上海榕園一同度過的燥熱的夏天。
亞歷山大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三十日夜
中隊長清了清嗓子,同時端起架子,「這位小姐,請問你與亞歷山大之間存在哪一種關係?情人?夥伴?還是你們所謂的同志?」
一整夜沒能合眼,審訊室只留給她一杯涼水,素素的低血糖症狀正在比往常更加嚴重,整個人頭重腳輕,幾乎要俯趴在這張冰冷堅硬的核桃木長桌上。
無論如何,她盡全力打起精神,瞥一眼中隊長右側肩章,她的語氣誠懇,「尊敬的上士先生,我不清楚貴國在哪一天頒布新法令,把用俄語談論俄國天氣、湖泊,歸類為叛國罪?」
「呵呵……」中隊長笑起來,臉上的肥肉上下顫抖,「我就知道,你們這些狡詐醜陋的黃皮猴子絕不會輕易坦白,但我誠實地向你保證,黃皮小姐,黨衛軍有一萬種方法讓你開口。」
素素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她拿指甲蓋輕輕扣著右手凸出的腕骨,低聲說:「我要見郭大使。」
「什麼大使?」中隊長輕蔑地抽著煙,「即使中國皇帝來到審訊室也只能跪下給我擦鞋。我說,別做夢了,到了黨衛軍的轄區,不吐出些真東西,別想活著出去。」
「中國已經沒有皇帝。」
「什麼?」
「我說中國已經建立共和,中國和英美一樣正在向現代文明靠攏。」
「那又怎麼樣?」中隊長狠狠吐出一口煙霧,「還不是一群骯髒又下賤的黃皮豬!」
素素漆黑的瞳孔驟然間放大,憤怒令她握緊雙手,血脈涌動。
但她得忍耐,必須忍耐。
滿臉橫肉的中隊長正打算繼續羞辱他眼中低賤愚蠢的種族,這時候傳來一陣敲門聲,衛兵從門縫中探出頭,「長官,有你的電話。」
中隊長只好意猶未盡地起身離開,臨走時狠狠瞪他的女犯人一眼,並叮囑瘦弱的俄語翻譯,好好招待黃皮小姐。
駐守在巴黎的黨衛軍把警察局當成臨時辦公地點,關押了不少青年政治犯。
計文良接到訊息後立刻趕到警察局,郭大使也已經盡其所能地提供幫助。輾轉多人之後,終於使得中隊長接到直屬上司的命令,不得不立即釋放這位有嚴重革命黨嫌疑的中國姑娘。
計文良跟著中隊長向審訊室走去,到門口忽然發現多出一道修長卻懶散的身影,流暢的背部線條,鬆散的衣領,加之口中一隻慢慢燃燒的雪茄,他渾身上下瀰漫著令人沉迷的頹廢。
他慢慢站直,取下雪茄夾在右手食指與無名指之間,帽子略微有一點歪,蔚藍的眼睛成為走廊里唯一一點光亮,「嘿,古里德安,你是不是已經五百磅重?可以和戈林司令一起上秤,比一比誰的密度更大。」
中隊長的臉色不大好看,但不得不保持克制,他還得向眼前這個無所事事的浪蕩子,拖後腿的廢物並腿敬禮,「這個說法可不太禮貌,少校先生。」
「你可不配跟我談禮貌。」海因茨輕輕說。
他瞥一眼計文良,兩個人繼續用德語交談,「他是誰?」
中隊長答:「你說這隻猴子?呵,聽說是什麼狗屁中國使館參贊。」
「他來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來救審訊室里那個中國婊*子——」話還沒有講完,他重大兩百磅的肥碩身體就被海因茨猛地按在牆上,軍帽滑下來遮住半張臉,他的後腦受到嚴重撞擊,耳膜內外嗡嗡作響,但他善於求饒,這點長處令他在戰爭中活得非常之好。
「我說海因茨……」
「馬肯森。」
「是的是的,高貴的馬肯森少爺,請問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可不想再挑起黨衛軍和國防軍之間沒完沒了的爭鬥,你知道,元首將會非常擔憂。」
「肥豬玀,少拿元首嚇唬我。」
「不不不,馬肯森少爺,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他偷偷拿手墊著後腦勺,以免海因茨控制不了脾氣再來一次,「我都是為你著想,尊敬的高貴的馬肯森少爺。」
海因茨停下來,手裡夾著煙,側過頭看計文良一眼,又快速地回到原位。
計文良眼中,他是藍色的幽靈,一個眼神已足夠讓人心驚膽戰。
但海因茨想了想,命令中隊長,「把門打開。」
中隊長吃驚地望著他,慢慢挪到門口,伸手擰開把守——門並沒有鎖。
審訊室內坐著素素與翻譯官,他們兩個正在討論俄語發音,翻譯官正在苦惱,「выcшnn這個詞實在太奇怪,教授無數次糾正我的長音,但都無濟於事。」
素素建議,「c和ш是連音,你要有一些混淆的意思。」
門被踢開,素素第一眼望見計文良,頓時長舒一口氣,嘴角帶笑,正當她想要隔著人群喊出「計先生」三個字,便撞見海因茨捏著中隊長的後脖子,一張英俊的臉上寫滿了憤怒。
可惡,難道身後這個矮小的中國男人也是競爭者之一?他去盧森堡的幾個月里巴黎都發生了什麼?
他深深的懊悔,他應當對伊莎貝拉寸步不離。
毫無意外地,海因茨大發雷霆,衝著審訊室大喊,「都給我滾出去!」
瘦小的翻譯官被他嚇得踢翻了椅子,掙扎著從中隊長與門框的狹小縫隙中鑽出去,一眨眼消失在走廊。
中隊長被海因茨當成桌球,推出去連帶把計文良撞出一米遠。
海因茨關門,上鎖,乾淨利落。
然而他背對她,保持著上鎖的姿勢,高瘦的身體微微下彎,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這副樣子,實在有點兒可憐。
而素素察覺到,與三個月前比起來,海因茨明顯瘦了不少,顯得更加的挺拔、英俊,以及憔悴。
忽然間,海因茨像是下了決心,深吸一口氣,摘下灰色軍帽,轉過身,慢慢走向核桃木長桌。
素素一瞬間緊張起來,擱在桌面的手再一次握緊,「你想幹什麼?」她抬著頭,皺著眉,即刻拉響警報。
海因茨的憤怒被徹底點燃,隨手把軍帽扔向桌面,他搭著腿坐在她對面,繼續抽著雪茄沈著臉,煩得想去農場草垛上放一把火,把礙眼的人統統燒死。
他想幹什麼?他第一時間趕回巴黎,帶著槍衝進警察廳,難道就為獲得她的警戒以及……回答她「你想幹什麼?」
她真的想知道嗎?坦白說他迫切地想將她按在牆上狠狠地親吻,揉碎她、侵入她、扒光她……
等等,她今天穿的什麼?
巴黎的天氣熱起來,她的白色洋裝緊緊束出纖細平坦的腰腹,突出柔軟飽滿的胸脯,是誰設計出這件洋裝?簡直是罪惡!
他不再生氣了,他認輸,上帝造出這個小妖精註定用來折磨他。
當然,素素並不知道海因茨這一番迂迴曲折複雜難解的心理活動。經歷一場突如其來的搜查與審訊,她現在疲憊至極,只想回到房間換身衣服好好睡一覺,因此對於海因茨的突然襲擊便顯得不那麼有耐心。「少校先生,如果沒有其它問題的話,我申請離開,我的朋友正在門口等我。」
「什麼朋友?」海因茨明知故問,「除了我,除了亞歷山大,還有別人?」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海因茨苦口婆心地囉嗦著,「別傻了伊莎貝拉,中國男人有什麼好的?他們吃小孩!蘭斯的中餐館夥計告訴我,中國有一種食物就叫煲仔飯,把剛出生的嬰兒做成米飯?太殘忍,太沒有人性,你絕不可以嫁給中國男人。」
「宮保雞丁和魚香茄子也是這個中國夥計告訴你的?」
海因茨愣了愣,有點兒不好意思,但仍然點頭,「沒錯,他的手藝可真不錯。」
素素對於海因茨突然出現的天真完全無可奈何,只能重申,「我想我可以走了,少校先生。」
「先別急著走……嗯……這位美麗的天使一般的shun小姐。」海因茨捏著登記著她個人信息的報告,盛字在他口中變成奇奇怪怪的shun,「我們得談談,先從你和這位亞歷山大的關係開始。」
「少校先生接任黨衛軍工作?」
海因茨非常嚴肅地回答,「是的,人手不夠,我們經常互相幫忙。」
她輕輕繞著食指,看著他說:「只是一個遠方的朋友。」
「未婚夫?」他試探著問,見她不答,鍥而不捨地追問,「或者是情人?聽著……小姐,你知道斯拉夫人這個詞本來就有奴隸的寓意,你不能跟這些奴隸牽扯在一起……」
「不跟他們牽扯,那該跟誰?高貴的馬肯森少爺嗎?」她似乎再也聽不下去,猛地站起身直直的看向他。
海因茨有著一瞬間的驚詫,他居然被素素的氣勢蓋住,開始結結巴巴解釋,「不,你得明白,我其實不是這個意思……」
然而素素已經徹底失去耐性,「我已經很累了,少校先生,既然黨衛軍已經放行,你也無權再繼續扣留我。抱歉,我作為低賤的黃種人實在沒有資格與您對話。」她匆匆走向鐵門,拉開鎖,計文良依然等在門外,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你沒事吧?」
素素搖頭,「我沒事。」繼而與計文良兩個人相攜走出巴黎警察局。
只有海因茨還坐在狹窄有沒有窗戶的審訊室內抽雪茄,他弓著背,皺著眉,淺金色的短髮聳拉著,看起來不算太好。
他伸手抓了抓腦袋,想起在盧森堡的時候,赫爾曼的暫時性女朋友——一個大胸脯歌女說,少校先生抽雪茄的模樣最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