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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是,何為非,何為公,何為私,她從來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父親埋骨關外,她是菩家女。再冥頑不靈,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親,便也能夠明了。
但知和行,卻是兩回事。
這輩子,從她睜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訴自己,一切要循心而為。無論是最開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還是後來她算計李玄度,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親,但卻一再地告訴她,不想做他們那樣的人。
循心,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為了想要的,付出必須的代價。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這場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這一日當它真的就要到來,她的心卻變得不安了起來。這種不安令她無法排解,再多的理由也無法自我開解,甚至到了最後,她幾乎不能面對父親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當同州那個地方就要被她拋在身後的時候,她終於停了腳步。
事到臨頭,她才知道,其實這很難,真的很難。她的心並沒有如她從前所想的那樣,可以真正坦然地準備好去無視這一切。
不知也就罷了,分明知道,若還視若無睹。這樣的代價,她承受不起。
目送葉霄匆匆離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種解脫似的輕鬆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為別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個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驛舍里安頓下去,等待葉霄的消息。
葉霄沒有令她失望,數日後便將那位吳醫找到,帶到了她的面前。
吳之林比菩珠想像得年輕,布衣芒鞋,面容清癯,雙目明亮,但被帶到之時,風塵僕僕,神色顯得有些焦躁,方一開口,便問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過一游醫而已,看不了貴人的病,請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關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擱。
很明顯,他是被葉霄尋訪到,然後強迫帶過來的,語氣生硬。
他的話,令菩珠心中頓覺忐忑。
難道疫情比自己想像中來得要快,現在已經開始了?
葉霄不悅,正要斥他大膽無禮,已被菩珠阻止了,問道:「你此話何意?你有何要事?」
吳之林道:「我怕此地將有一場大疫,若擴散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他指著一旁的疤臉黑漢:「他卻將我強行擄來這裡!我還是那話,王妃看病,另請名醫,免得被我耽誤了!」
菩珠心中愈發不安,追問:「你方才說此地將有大疫?你已遇見病患?」
吳之林心中雖是焦急,但對面這個年輕的美貌女子地位高貴,他也不敢過於得罪,又見她神色關切,便點了點頭,耐著性子解釋:「我祖籍江南,家中世代行醫,我幼時,鄉里疫情蔓延,病患貌似傷寒,家父遂以傷寒治,然湯藥無效,鄉人死眾,連家父最後亦不幸染病而去,臨終之前,言此為癘病,一染十,十染百,不能用常法治。我時刻不敢忘記先父臨終之言,這些年遊走四方,專攻癘病,親歷了各地數次大小疫情,於此略有心得。去年我聽聞同州大澇,擔心過後會有大疫,前些日趕去,四處察看,不幸如我所料,高縣下的幾個村莊已是有了病症,莫名病倒一片,方七八日,便就死了十來人……」
他再次面露焦急之色,拱手道:「懇請王妃儘快放我回去。」
葉霄終於逮到機會插話,冷哼道:「我尋到你時,你不正被村民驅逐?若不是我救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拿石頭砸了!」
「怎麼回事?」菩珠驚訝問道。
吳之林面露無奈:「村民以為神鬼作祟,請巫作法,不聽我言。」
「依你之見,當如何做?」
「要滅此疫,一是隔離病患,帕掩口鼻,二是對症用藥,缺一不可。」
「你既知此為疫病,或將大肆蔓延,憑你一己之力無法阻擋,為何不去告官?只要官府下令,村民自然順服。」
吳之林道:「數日前我便求見了當地縣令,闡明利害,奈何縣官認定是尋常傷寒,非但不聽,還叱我妖言惑眾,別有居心。我急著回去,便是想再去求見州官,陳情利害。此病兇險,如今雖還限在那幾個村莊,但若不及早處置,我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擴散。一旦出縣,天氣漸暖,後果不堪設想!」
葉霄的神色漸漸也轉為凝重。
菩珠道:「我隨你一道,立刻去見縣令!」
吳之林一怔,隨即大喜。
菩珠略略收拾,帶上葉霄等一干隨從,立刻趕往高縣,隔日便到了地方。那縣令獲悉秦王妃奉旨歸鄉祭祖,竟特意因了自己治下村莊村民的染病之事而來,雖非上司,卻也不敢得罪,急忙將人迎了進去。
吳之林再次陳情,除了那兩點對策,又提出他另一個擔憂,認為其餘縣民當中,極有可能如今也有人染了病症,只是尚未發現,提出縣城也要封門,不能叫人再隨意進出。且病患日益增多,自己一人應對不來,叫縣令儘快徵召醫者,越多越好,共同應對。
縣令聽到要封縣城,頓時面露為難之色,但見秦王妃盯著自己,忙道:「是下官先前疏忽了。封縣之說,下官也願遵從,但這不算小事,下官須先報到上司之處,請王妃見諒。」
菩珠知這些官場規矩,便命他儘快上報。
縣令唯唯諾諾地答應,又派衙役隨吳之林去那幾個村莊,勒令村民不許私自外出,照吳之林的法子立刻治病。
這事萬一控制不住,後果將會如何,沒人比菩珠更加清楚。
出來後,她思忖這縣令的做派,雖答應先行封住那幾個村莊,口口聲聲嚴加防範,等上面的消息來了就封縣,但觀他神色,顯然對封縣一事不以為然。而吳之林卻十分堅持,認為必須如此。
她相信吳之林,對這個縣令很不放心。但自己若到州府直接交涉,身份並不適合。
她不過奉旨歸鄉前去祭祖而已,王妃的頭銜,清貴是清貴,但也僅此而已。那些地方大員,哪個沒有後台,不可能像縣令這般好拿捏。
這事非同小可,既決定插手,便寧願往大里準備。且有前世為鑑,吳之林雖早早就奔走發聲,疫情還是擴了出去。現如今,與其坐等這些魚龍混雜說不清楚的地方官行動,還不如相信朝廷。
歷朝歷代,關於疫病一事,向來只有誤事的地方,沒有置之不理的朝廷。前世便是如此,後來靠著朝廷全力撲救,那場瘟疫才慢慢緩和,最後結束。
這邊她能做的,已經盡力。
她出來就做了決定,說自己儘快趕回京中,將情況報告上去。
吳之林神色激動:「王妃大善,此法最好!吳某先前實在有眼無珠,言語多有得罪,請王妃恕罪!」
菩珠道:「你不顧己身安危,救人性命,此舉方是大善,我不過略盡我的心意罷了。請吳醫在這裡先盡力維持局面,避免疫病快速擴散,我這就上路。」
吳之林深深作揖:「恭送王妃!吳某必傾盡全力,等候王妃消息!」
菩珠當天便踏上歸程,幾乎日夜兼程,不過七八日就走完了一半的路。這日深夜,一行人落腳在了途中的一間驛舍。
驛丞獲悉她的身份,十分恭敬,特意領著穿過一道深廊,安排住到後頭的一間小院,道此處是特意為貴人而留的清淨住處。
葉霄檢查過後,安排好今夜的值守,菩珠便簡單地安頓了下去。
白天趕路辛苦,她打發駱保等人各自到前頭住的地方抓緊歇息,明日大早還要上路。
她躺在驛舍的床上,自己揉著白天因為長時間不停歇地乘坐馬車而變得酸脹的小腿,在心裡算著還要幾天能夠抵京,又記掛吳之林那邊的情況,不知高縣是否如他建議那般已經封掉。思緒再轉,想到了李玄度。
懷衛在他護送之下急急歸國,如今不知是否已經抵達銀月城?
想到銀月城,便又想起大長公主和姜毅之間那段隱秘而深沉的往事。
雖身體疲倦,她卻久久不能入眠,輾轉反側了許久,到了下半夜,方朦朦朧朧瞌睡了起來。
萬籟俱寂,驛舍里黑漆漆的,幾乎所有人都陷入深眠。夜色仿佛一張大開的巨口,隨時準備吞噬著一切。
菩珠睡得愈發不安了。
她感到周圍仿佛漸漸發熱,呼吸似也不暢,本就睡得不深,很快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間,看見窗外一片紅光,屋內煙霧瀰漫,還不斷有煙氣正從門窗的縫隙里鑽入。
著火了!
她大驚,清醒過來,披衣從床上爬了下去,用袖捂住口鼻,奔到門後,伸手拉開門閂,卻發現門打不開了,好似外頭被什麼卡住。
她轉窗,窗竟也推不開。
「救命――」
她朝外大喊,剛張嘴,便吸入一股煙氣,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
隔壁睡著王姆和幾個婢女,應是白天趕路辛苦,睡得太死,此刻還是聽不到半點動靜。
菩珠無法發聲,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儘快出去,否則就算不是燒死,很快也將被這濃煙給熏死。
她憋著呼吸,眼睛流著被煙霧嗆出的淚,操起一張凳,朝著窗戶用盡全力地砸,砸了七八下,終於砸破窗格,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人也跟著摔在了地上,疼痛不已。
好在終於可以透氣了。她抬起頭,方看見,整個院落都起了火。
風卷著丈高的火舌,吞噬著周圍,熱浪逼人。
沒有時間恐懼。菩珠扶著已經發燙的牆,站起來衝到隔壁,死命拍打著也被反鎖住的門窗。
裡面的人似乎終於陸續醒來,發出了一陣驚叫聲和咳嗽聲,有個婢女,仿佛已經在睡夢裡暈了過去。
這時,葉霄和另幾個侍衛從著火的院門外沖了進來,奔到她的身旁,一腳踹開門。
王姆和幾個婢女咳嗽著,從裡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個婢女的衣裳已是著火,哭喊救命。
葉霄命侍衛帶人逃生,自己將件濕氅蒙在菩珠的頭臉上,將她整個人遮住,領著衝出火門,朝前奔去。
出去之後,菩珠才發現,驛舍的後院仿佛多點同時起火了,前後左右,到處陷入火海。許多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衣衫不整地逃竄,哭喊聲和尖叫聲不絕於耳,四周亂成一團。
穿過前方那道起火的走廊,就是前堂了。
葉霄再次吩咐她遮好頭臉,自己用濕衣擋了下,帶著她繼續奔上廊道。就要衝出火廊之時,突然,頭頂的一根橫木砸了下來。
「王妃當心!」
葉霄大吼一聲,將她一把推開,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肩背擋住了那根足有大腿粗細的火木。菩珠聽到他悶哼一聲,身影晃了一下,撲在地上。
他的後腦似被砸到了,血汩汩地流,那根火木又順勢滾落,壓在了他的背上。
菩珠駭然,喊了他幾聲,見他掙扎了下,似乎想頂開背上的火木,卻沒頂開,最後只抬頭,衝著自己道:「王妃你快走!到前面去!我死不了……」話音未落,人便暈了過去。
他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受的傷,眼見人還壓在火木下,頭破血流,衣裳也開始著火了,若就不管,只怕會被活活燒死。
菩珠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拽下自己身上的濕氅,包住手,衝上去奮力想把火木抬開。但是太重了,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抬不動,那火木還是壓著葉霄,紋絲不動。
很快,隔著濕氅,她的手也覺到了炙燙。
她被迫只能放棄。
「救命――」
她四顧,絕望地大喊,喊了幾聲,忽然看見前堂的方向,奔來了一道人影。
那人迅速沖向這邊的火海,將他手上拿著的一件濕衣一把罩披在她的頭上,隨即拽著她就走。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人的一張臉。
竟是沈d!
菩珠不知他怎會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但無論來的人是誰,這個時候,都如同救命稻草。
她喊:「你快救他――」
沈d起先猶如沒有聽到,繼續拽著她,強行朝前奔去。
菩珠被拖著,被迫跌跌撞撞地行了幾步,轉頭看著整片後背幾乎都已燒著的葉霄,嘶聲大喊:「你快幫我救人!我求你了――」
沈d終於停步,望了她一眼,皺了皺眉,將她拖到一處沒有火的地方,命她不得靠近,轉頭再看一眼身後的火場,猶豫了片刻,陰沉著臉,披上濕衣,咬牙朝著那根火木奔了回去,到近前,俯身抱起燒著的大木,奮力一把挪開,將已暈厥的葉霄拖了出來,喘著氣道:「快走!到前面去!這裡就要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