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早上九點,醫生照例查房。
與別的病房不同,走廊最里那間,十分安靜。
病人入住一周,期間除了醫生護士,再沒別的人進出。
醫生進去時,病房內的少年已經起來了。
他沒穿病號服,換上了自己的米色襯衣,正坐在床邊低著頭髮呆,聽到動靜,才抬起頭來,對著醫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我已經收拾好了。」
少年今天出院,醫生還是詢問了一遍他的身體情況,最後叮囑:
「你嗆水太嚴重,回家也要注意保暖。如果還有咳嗽不停、呼吸不過來的情況,立即來醫院。」
郁桉點頭,「好,謝謝醫生。」
醫生拍了拍他的肩,感受到少年單薄的肩背,內心突然湧起一股不忿。
一周前,郁家小少爺落水被緊急送往醫院。
醫生檢查後發現他只嗆了些水,沒什麼大礙。
郁家人卻擔心得不得了,連夜守在病床前,恨不得躺在上面的人是自己。
他們不知道的是,半小時後,同樣落水的郁桉也被送往醫院。
到醫院時,郁桉已經陷入昏迷,情況比郁家小少爺危急的多,需要聯繫家屬簽字進搶救室。
電話剛接通,護士話還沒說就被掛斷。
後續打過去的幾個電話沒了人接,護士繼續打,好不容易接通了,對面卻是充滿怒氣的一聲,「不要再打來電話了,我郁家沒你這樣的兒子!」
最後是郁桉自己又醒了過來,也不知道是有多頑強的生命力,硬是給自己簽了字,還不忘給護士禮貌說聲:「麻煩了。」
在場的醫生和護士都忘不了這一幕。
更別提每日早上查房,看到那位小少爺面色紅潤,家人關心,再看到郁桉始終只有他一個人的病房時,就不由搖頭。
說是養子,可這郁家人未免也太偏心了!
-
辦理完出院手續,郁桉走出醫院大門,手機收到了兩條簡訊,是他的戲曲兼舞蹈老師。
【小桉,起了嗎?】
【我給你準備了舞蹈服,待會記得來拿哦。】
郁桉內心涌過暖流,今天他有一個劇院的面試邀約,在上午十一點,本來以為沒有時間回家換衣服,沒想到老師竟提前給他準備好了。
他回覆:【嗯嗯,馬上,謝謝老師^^】
回復完消息後,他打開導航,查詢附近的地鐵站,余光中卻瞥到了三道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爸爸媽媽哥哥。
他們手裡各都提著東西,走進醫院大門,沒往他這邊看一眼。
郁桉嘴角的笑淡了下去,瞬間明白了,他的弟弟郁清也住在這家醫院。
這麼近,他們從沒來看過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他也住院了,更別說接他出院。
按照往常,他肯定會裝作若如其事,然後躲起來偷偷難過。
可在經歷了一周前的混亂後,如今他只剩下平靜和瞭然。
因為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用來襯托主角成功的炮灰萬人嫌罷了。
就連這次的落水,也是身為主角的郁清自行設置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在郁家人面前,開始失去信任。
郁桉收回目光,朝著導航的方向,大步離開醫院。
回顧往生,這些年在家人身上的反覆內耗,仿佛都有了答案。
剛出生時,他還是郁家小少爺,被家人捧在掌心裡,直到他五歲那年被人販子帶走,途中他偷偷逃跑,流浪,最後被拾荒的老奶奶帶回了家——垃圾處理廠里一截廢棄的車廂。
每日就是與蟲鼠為伴,撿垃圾,吃垃圾。
他很感激自己能有去處,但也總是幻想睡一覺醒來,打開鐵門,就能看到爸爸媽媽哥哥笑著朝著他伸手,接他回家。
這一幕,他一想就是五年。
十歲時,相依為命的老奶奶死了,他把家裡的全部積蓄給老人下葬,然後哥哥找到了他。
他以為自己終於苦盡甘來,可以重回爸爸媽媽的港灣,繼續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但他等到的卻是郁家養子的身份。
是不能睡自己以前的房間,要住離家很遠的酒店。
是不能喊媽媽,要叫郁夫人。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不被需要的——原來在自己靠著家人支撐過去的五年裡,早已有人代替了他,成為了郁家捧在手心裡的小少爺。
巨大的茫然籠罩他,直到爸爸告訴他:「媽媽生病了,這才有了新的弟弟,但她很愛很愛你。因為你走丟了,媽媽才生病的,你要聽話。」
哥哥對他說:「媽媽愛弟弟,就是愛你,我和爸爸也一樣。」
於是,他也這樣告訴自己,愛弟弟就是愛自己。
他不再糾結養子的稱號,而是把好吃的糖果留給弟弟,學著以前哥哥保護他那樣保護弟弟。
漸漸地他可以回到郁家住,也能喊媽媽了,他以為是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
於是,他變本加厲地和他們一起欺負自己。
放棄自己堅持學了七年的舞蹈,報考了不喜歡的計算機。他恨不得有十雙手,照顧媽媽,保護弟弟,為哥哥分憂,減少爸爸的負擔。
偶爾也會覺得累,明明都說愛自己,可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但只要他們再給他一點點好處,一點點甜,郁桉又會將這些難過掩埋在心裡,繼續期待著他們能再次給他一點點愛。
不管他長多大,內心仿佛永遠是那個捧著手得不到糖果的小孩。
每聽話一次,心裡好像都在說,好想要愛啊,給一點吧,再給一點吧。
可換來的依舊是媽媽的無視,哥哥的偏頗,爸爸的防備,直到他十八歲生日那天被趕出門,出車禍死亡,世上再無郁桉。
他沒想過,自己只活到十八歲。
他更沒想過,原來過於期待他們的愛,會死。
可他不想死。
郁桉心想,那就不要再期待他們的愛了。
-
劇院離醫院不遠,半小時後,郁桉到達目的地。
穿過劇院大樓,走進最裡邊的獨棟別墅。
這條通往老師家的路,他走了七年。
老師是朝歌劇院的老師,郁桉四歲時就上過對方一年的課,當時學的是戲曲。
在他十歲被郁家找回後,這位老師主動來找他,繼續教他。
只是他的嗓子不如從前,便逐漸往古典舞蹈上學習,不過平日裡也是會跟著老師唱唱曲子。
那段最艱難的時光,也都是戲劇和舞蹈一直在支撐著他。
家裡人是不知道他還在繼續學習戲劇和舞蹈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他的弟弟郁清也開始學習這些,於是他被要求放棄夢想。
唯一幸運的是,他沒有真的放棄,而老師在得知他的情況後,也沒再朝他收費。
這一教就是五年,風雨無阻。
走近別墅,遠遠望過去,老師已經站在門口等他,朝他招手。
他小跑過去,露出笑容 ,「虞老師。」
虞綾也跟著笑,眼角細紋清晰可見,但依舊掩蓋不了年輕時的姣好姿容。
她將袋子遞給郁桉,說,「按照你的尺碼買的,加油哦!」
郁桉接過袋子,「嗯嗯,謝謝虞老師。」
虞綾仔細看著郁桉明顯瘦了一圈的臉蛋,知道又是他家人做了什麼事,傷到少年的心了。
這些年來,她不僅僅只是把郁桉當成一個學生,更是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對待。
她也知道郁桉期待他們的愛,不好說什麼。
但這次郁桉突然接受了劇院的面試邀請,她還是問了句,「小桉,你決定以後也」
郁桉知道老師要問什麼,主動提起,「老師,我已經報考了心儀的大學。」
早在醒來時,郁桉就將高考志願換成了自己心儀的學校,也幸好他的分數夠高,不用擔心錄用不上,只要等開學後再準備轉專業的事情。
虞綾不可置信,更多的是驚喜,「那可太好了!」
郁桉突然走近了點,抱住了她,低聲說著,「老師,謝謝您。」
一直沒有放棄我,哪怕是夢裡,我沒有選擇繼續下去,您也依舊待我如初。
虞綾莫名眼熱,揉了揉少年的頭,「等你好消息,待會來家裡,老師給你熬雞湯喝。」
郁桉淺笑,「好。」
-
與老師道別,郁桉返回到劇院,按照指示去往面試的地點。
進去後,大廳里已經站了幾十個人。
郁桉一出現,站在那裡的人都若有似無地看向這邊,面露警惕。
雖說劇院招人顏值不是第一位,最看重中的還是動作和神態,但郁桉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
只站在那裡,就能輕易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力。
身形俊秀修長,眉眼精緻,烏髮膚白,面若桃花,一眼驚人的漂亮。
郁桉對這些目光早就習以為常,他看了眼時間,距離面試還有半小時,便先去換衣室換了自己的舞蹈服,打算熱熱身。
周圍也有幾個人,似乎是已經熱完身,聚在一起閒聊。
「怎麼辦啊,好緊張啊啊啊!」
「我也是,希望能見到虞綾老師,聽說她只教劇院裡的人」
「是吧,哪怕沒被錄上,只被她指點一下,我也此生無憾了!」
「你們幹嘛這麼消極啊!」
「害,你沒看這個招人的比例嗎?接到面試邀請的總共有三十個人,但劇院只要兩個人,15:1的比例,可怕,我大概率是來陪跑了。」
「」
郁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幾輪拉伸動作下來後,才停下休息。
他的身體狀態如往常一樣,但到底大病初癒,怕體力跟不上,郁桉沒再繼續,轉而去了大廳。
這時,負責人過來,開始介紹這次面試規則。
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負責人講完規則,拿出小箱子給大家抽了選題。十五分鐘後,他拿出名單,挨個喊名字去面試。
緊張逐漸蔓延整個大廳。
郁桉神色如常,專心思考待會要跳的曲目。
放在背包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他拿出來看,屏幕上顯示的是【哥哥】兩個字。
恰好負責人推開門,拿出名單喊,「下一個考生,郁桉。」
他毫不猶豫掛掉電話,朝來人揚起笑,跑過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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