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之下,它還在屍骨中掙扎不休。那骨巨人身體渙散,唯獨這塊屍環緊緊扣住土龍。阿陸幾乎要一劍斬落它的頭顱,十六說:「且慢。」
劍鋒剎停,土龍也平靜下來,用它肥大醜陋的眼睛盯著十六。
那是位身披紅袈裟,雙眼靜如水的僧人,一雙眼睛好像包藏著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十六說:「野妖尚不開化,只是為了生計,放了它罷。」轉身對它說:「想那花妖幾乎凋零,能否把力量還給她?」土龍只是沉寂著,想來尚未修得人身,不通人言,阿陸便只好指揮鏡兒放下它來。
「土龍,你要好自修行,接下來就看你的造化了。」
土龍一甩尾,遁入厚土,頃刻間無影無蹤。
阿陸道:「何時見你有這本事?」
十六問道:「什麼本事?」
「以屍骨聚成盾牆,那可不是女鬼的本領。」
十六一笑而過,「你能揮起四百斤的重劍,也不是我的本領,不必羨慕任何人,他們付出的努力未必比你少。」
阿陸道:「你說世間萬物平等嗎?」
十六道:「我並未這麼說,恰恰相反,世間充斥著不公平。人生下來就分出三六九等,富人與窮人,殺人者與被殺者,甚至是剛出生就夭折的嬰兒,是不是這上天欠了他們太多?才會出現如此懸殊的差距。我畢生的理想,就是弄清人間悲歡離合的源頭。人們為什麼愛?為什麼恨?它們的意義究竟為何?」
阿陸道:「空口無憑大道理,你就抱著理想滅亡吧。」
「師兄又有什麼理想?」
阿陸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提劍道:「所謂王陵,探是不探?」他已在林四娘墓旁坐下來。
墓碑驟然分裂,從中鋪開一條闊為七尺的甬道,甬道朝下,皆是漢白玉階。
傳來那群女鬼的聲音,「小師傅喲~請你快些走,這本是皇族機關才能開啟的密道,若被鬼王發現就不妙了~」
女鬼的聲音哀怨迂迴,兩人一下去,墓碑便再度合上。呼喚女鬼也無果,或許她們懼怕口中的「鬼王」,或是某種力量使她們無法到達地下。阿陸欲踏一步,被十六及時阻止,原來腳下台階遍布細細的絲線,絲線連接牆壁兩端。十六道:「你看牆壁兩端,想必這就是墓室常用的血池機關。」
「血池機關?」
十六起身,「你可以敲打看看,牆壁兩面都是空心的,注滿腐蝕性液體,這些絲線連接著牆壁兩端的塞子,若被絆倒,塞子隨之拉出,整座樓梯間就會被腐蝕液體淹沒。因為血肉與液體相融,化作鮮紅一片,所以稱為血池陷阱。」
沿路絲線都被大劍掃斷,他說:「應該帶阿玖來的。」
十六道:「阿玖那身本事是如何練成的?」
「你可知道有個叫做飛狐城的地方?」
「飛鳥絕地,走獸懸步。一個需要付出相當代價才能生存的地方,許多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走過那裡,離開時輕則殘廢,重則發癲,其中九成都丟了性命。」
「阿玖是在那裡長大的。」
「什麼?」
「若你在那生存多年,恐怕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阿陸繼續朝前走,留下十六在後面沉思。阿玖好像並沒有缺掉任何零件,在險惡如斯的飛狐城,他簡直是奇蹟中的奇蹟。
唯一的解釋是阿玖不是人,是神。
他們已走了約莫三炷香的時間,前路終於開始平緩,這裡墓道僅高十尺,對於王侯墓葬來說,實在顯得寒摻。過道兩列擺放著面目猙獰的甬像。這些甬像被厚厚的繃帶所纏繞,在墓葬的油燈下顯出一種猙獰的色澤。
十六道:「師兄,他們可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們?」
阿陸冷笑,道:「對.......只是他們已經死了!」
「死了?」
十六上前觸摸,這、這竟然是活生生的人!當他的手一觸到這些甬像,這些人死時的情景就浮現在他腦中: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丁,死時先被禁錮在沙土中,只留一個腦袋,在天靈蓋劈開頭皮,灌入某種藥劑,阻止屍體腐爛。那些藥水就從頭顱奔下,分開人皮血肉,受害者不停哀嚎,他們整個過程都活著,在還有半口氣的狀態下被繃帶纏住,活活窒息而死。再經過涮肉、抽脊梁骨等一系列工序,重要關節更用銅皮封住,防止骨骼脆化變形。這裡長長的甬道每隔兩米就有一具甬像雙手交叉,腳底被焊在土中,脊梁骨被抽出,替換成銅條,使得他們近千年都保持著站立姿態。
這條甬道似乎有百米之長。
十六退開兩步,道:「他們皮膚還與剛死時一樣新鮮。」
阿陸走上前去,朝甬像身上揩了揩,「沒錯,可他們要死屍保持新鮮有什麼用呢?」
「哈哈哈哈,當然是要你們的命啦~」十六認得這聲音,分明就是請他們入墓的女鬼們。他們腳底忽然傳出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響,之後地面鑽出一個小洞,無數深褐色的小蟲破土而出,瞬間擠滿了墓室。「不好,西域人稱聖甲蟲!」蟲群沖向甬像,僅僅掠過,便將那甬像噬為白骨。
而蟲子一食人肉,身體竟暴漲十倍左右,領頭一隻已有猛犬大小,徑直撲向十六!
阿陸推開十六,大劍揮過,蟲子一斷兩截,粘糊的體液灑滿地面,後面湧來的蟲子很快吃掉了半截,剩下半截迅速蛻變,長出全新的軀體。
「它們借你兵器遁形,只會越砍越多,我們趕快離開此地!」
甬道間的燈火驟然熄滅,難怪千年老墓燈火輝煌,這裡本就是女鬼們所變幻象!兩人跑進死胡同,阿陸劍對前方,十六道:「你拼不過它們的。」
「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十六朝蟲群大喝:「天哪,你們為何欺騙一個如此實誠的我?」
「誒哈哈啊!」蟲子立起前身,如人站立,「若使我們苦等投胎,少則百年,姐妹們怎忍得這般寂寞?不如化作蟲軀,只要吞過你們的肉,就有肉身了,也好從蟲修煉,死了便能輪迴,怎麼算都不虧嘛。」「姐姐,我要他手上的肉」「那我要腳!」「我要寶貝!」「你們都不會吃,他的心哪才是最甘甜的。哈哈哈!」女鬼們恐怖的笑聲與蟲子爬行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這下真得窮途末路了!鏡兒說:「我也沒有辦法,若是妖魔就可以制服,但它們是附身於蟲子的怨靈。」
十六靜坐下來「阿彌陀佛。」
「你幹什麼?」
「我想人之將死,擺個好看點的姿勢。」
「哼,我們可不會死。」阿陸巨劍一橫,奮力沖入蟲群!巨劍掃過,就是血肉飛濺!不少蟲子爬上肩膀,咬穿他厚厚的鎧甲。此蟲之所以叫做聖甲之蟲,並非它背殼顏色好似發亮的盔甲,而是聖甲也能咬穿!阿陸將那蟲子狠狠摔在地上,一腳碾成碎泥!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人,有他在,蟲群一時半會還無法突破,只是那些蟲子殘屍一化二、二化四、瞬間增長數萬,加上吞食甬像的血肉,體型也如水牛般巨大。
那蟲子直將阿陸撞飛數尺,阿陸咬緊牙關,又將巨蟲斬落首級!首級處的血肉經脈如藤蔓般瘋長,轉眼又變成兩頭水牛般的怪物。
阿陸簡直不是人,他身上似有源源不斷的力量迸發出來,蟲子竟然開始放棄了,它們湧向打坐的十六。驟然間墓室破碎!土龍精撞碎墓室,一聲咆哮,直將十六面前的蟲子壓成碎末。
十六、大喊:「師兄,快來!」阿陸負劍回來,土龍精張開大嘴,兩人一同鑽入它口中。
土龍精精於遁土,可惜還是被大量聖甲蟲纏上,它們瘋狂啃噬著土龍精肥碩的身軀,兩人隨著土龍在墓室中四處亂竄,十六道:「這樣不是辦法!」土龍精似能會意,它竟沖入硬石區內!四處藏著花崗岩,甚至是炎獄石這般堅硬之物,土龍一邊磨死那些隨身的聖甲蟲,一邊也撞碎自己的皮膚!素聞土龍皮膚堅硬如鐵,可這條土龍修得卻是借屍還魂之術,皮膚異常脆弱,它是在用生命幫助十六。
十六怎不明白其中道理?他眉頭鎖得緊緊的,終於一聲巨響,土龍停下了。它撞到火紅色的炎獄石,撞碎了腦袋,石頭的稜角穿過肺臟,它用最後的力氣打開嘴巴,十六與阿陸出來。
「咯、咯咯......唬。」土龍似乎想說什麼,可是道行太淺,無法化作人言。
它不再動了,十六道一句:「阿彌陀佛。」
一些聖甲蟲還在啃噬土龍的尾巴,它那血淋淋的尾巴.......本來五十尺的身軀只剩下現在的十餘尺,就算如此,它也要救下十六。
明亮的黑眼珠子裡映出十六的身影,他雙手合十,摸著這條土龍醜陋的腦袋。
「你看,它也並非濫殺無辜,對它好的,便以命相報。」
十六摸著土龍,覺得好生可惜,明明道行不高,還要如此拼命。鏡兒的聲音響起:「十六儘管放心,可記得它吸收了蘇秀娥的道行?」
「那又如何呢?」
「蘇秀娥本屬火,而土龍屬土,一時間難以消化,所以它體內已孕育出一顆卵。」
土龍精醜陋肥大的身體突然龜裂,一顆妖卵散發著聖潔而柔和的光芒,猶如天使之卵。
十六一下睜大了眸子。
卵上已有了第一條裂紋,「噶擦」一聲,從裡面伸出一隻秀麗潔白的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