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謝長安覺得自己應該走了。
這京城猶如漩渦沼澤,許多人各懷心思,無時無刻不想著將她拖進去。
太上皇死後不出一個月,皇帝也駕崩了。
父子博弈拉鋸數年,最後誰也沒真正討到便宜,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又留給了繼任者,眾人孝還未除下,正好繼續給另一個治喪。
京城這潭水變得更加渾濁了。
在長安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寧。
縱使早已有了遠勝常人的力量,可這些人諂媚恭敬,
南嶽洞天暫時敗走所留出來的世俗權力空白,也許是很多修士夢寐以求,卻非她所願。
不單謝長安,朱䴉,狐狸,甚至是李承影,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興趣。
離開的念頭生起時,她正在給折邇寄出第七隻幽蝶。
前六隻一去不回,不知下落。
這說明折邇在一個無法收到傳信的地方。
會是赤霜山嗎?
幽蝶傳信以血為引,神識千里,即使他在赤霜山,護山大陣也無法擋住這種幽蝶。
除非對方身處險境。
「我要走了。」謝長安道。
李承影正在給她包春卷的手微微一頓,若無其事續上方才的閒聊。
「烤肉片得再薄,這樣吃還是有些膩了,等春天摘了胡瓜切成絲,和炙鴨肉一塊包進去,會清爽很多。聽說這還是唐宮傳出來的吃法,你吃過嗎?」
謝長安:「從前我在宮中身份低微,吃食上沒有太多可挑的,即便偶爾遇上節日,宮女能有加菜,我也得幹活,每日回到屋子就已經酉時,飯菜早就冷了。」
她從未避諱自己的過去,輕描淡寫的背後是曾經跪下去再起身腰就半天疼得直不起來,是寒夜裡膝蓋刺痛輾轉難眠,是年幼時偶爾還曾會因為倔強被貴人責罰的血淚。
肥瘦相間的烤豚肉片和切了絲的白菜被卷到麵餅里,麵餅因為剛出爐而軟燙,一口咬下去連豚肉片都要化在嘴裡。
狐狸吃得滿嘴流油,一邊義憤填膺。
「你現在都衣錦還鄉了啊,怎麼不去找那些欺負過你的報仇!就應該把他們揍得哭爹喊娘,然後踩著他們的腦袋,告訴他們,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老娘我回來了!」
謝長安:
狐狸:「唉,我們家大王就是心軟,你若不忍心,我去幫你教訓,還有啊,李承影他們也是名門世家,家裡有沒有出過嬪妃,嬪妃里有沒有欺負過你的?凡間天子不是有誅九族嗎,我順道將此人也一塊收拾了吧!」
李承影:?
他好氣又好笑,尋思狐狸其實就是想找藉口收拾他吧,難為還學會繞這麼大一圈。
「別鬧。」
謝長安面無表情將狐狸毛絨絨油乎乎的額頭推開。
「欺凌過我的人根本熬不到戰亂被拋下,早就病亡了。」
宮裡從來不缺趨炎附勢的人,那些曾經得了恩寵的,自然會有後來更得恩寵的人取代,當年天子寵愛貴妃楊氏,天下皆知,也沒妨礙新妃一個接一個入宮。
體驗過風光的人很難熬過深宮寂寞,幽怨夭亡的白骨堆疊起來,早已累累如山。
李承影:「以後每年春天,都可以包這春卷,我已經向廚娘問了做法了,並不難。」
狐狸陰陽怪氣:「長安要去找人,哪有空陪你在這兒繼續過家家呢?」
李承影含笑:「她已經答應了,到哪都帶著我。」
狐狸倏地扭頭看謝長安!
謝長安:「不。」
狐狸:「我還沒說話!」
謝長安:「但我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麼。」
狐狸淚眼汪汪:「我不想一個人回照骨境,那裡什麼都沒有,又荒涼又無聊,我可以先不治傷,先陪你找到折耳根再說的。」
謝長安:「不要把羊湯點眼睛裡,太油了流不出來。」
狐狸充耳不聞:「你有了新人就忘卻舊人了,姓李的有什麼好的,長得沒我好看,還不能變成狐狸呢!真遇上了事情,他跑得有我快嗎?能有大尾巴給你暖手嗎?」
謝長安其實也不想帶上李承影。
但是之前天劫落下,李承影不管不顧擋了一次,事後似乎早就料到她待不了多久,就提出用救命之恩來換取出門同行。
「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年,與其困在長安城,不如隨你出去見見那壯麗山河,若路上有危險,你也無須管我,把我扔下便是。哪天我走累了,就地找個村落隱居,你自己就往前走。你要是不肯帶上我,你走後我也會獨自出行,你肯定不放心,還不如捎我一段。」
李承影唇角彎彎看著她,與狐狸打滾耍賴截然不同的懷柔示弱。
「你不會連我這點遺願都不肯滿足吧?」
朱䴉走進院子,就看見狐狸和李承影一左一右,分坐謝長安兩側。
一個急赤白臉,一個溫柔小意。
都像奸妃。
朱䴉腳下一頓,感覺摻和進去有些丟分,但不過去又吃虧了。
謝長安看見他:「老和尚找你過去?」
朱䴉嗯了一聲,拎起狐狸往鍋邊一扔,自然而然在她身旁坐下。
「慈恩寺大修,結界需重塑,他讓我幫忙,我要多留幾日,等你到了給我傳信,我再過去。」
狐狸的耳朵馬上支棱起來:「你也早知她要走?為什麼就我不知道?」
朱䴉:「說明你蠢。」
狐狸:「你個唔!」
她的嘴巴被一隻大雞腿塞住。
狐狸胡鬧的時候,還有一個人也正低落難過。
阿謹對李承影的決定同樣不解。
她在李家長大,李承影就是她最親近的親人。
但痴傻的少年郎君一朝清醒,竟是要離家遠走,嚮往外面。
那還是李承影重傷回來,昏迷好幾天之後,剛甦醒沒多久的時候。
雖然謝長安說他這傷吃藥沒用,阿謹仍是去找大夫抓了安神養氣的藥回來,日日熬著。
她在郎君面前還能強顏歡笑,背過身坐在屋外台階下,對著藥爐子就忍不住默默掉淚了,內心深處甚至還有個小小的聲音對她說,如果郎君痴傻一輩子,永遠沒有恢復靈智,就不會離開離家了。
但隨即,更大的聲音又跳出來駁斥她自己:阿謹,你在胡想什麼,郎君這樣難道不好嗎,他簡直像換了個人!懂得許多東西,又認識了許多朋友,再也不用拘於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有什麼不好的呢?一個痴傻兒,哪怕生在李家這樣的門庭,從小到大也得遭遇多少坎坷。你明明知道,怎能因為你自己的私心,就想讓郎君回到從前?
「阿謹,你哭什麼?」
她聽見郎君的聲音,慌忙摸一把眼睛,轉過身來。
「我、我沒哭,是藥熏了眼睛!」
郎君披著外裳,頭髮半散著,連唇也是白的,儼然大傷元氣。
阿謹眼睛又紅了:「您是不是又哪裡難受了,要不我去請謝真人過來吧!」
李承影咳嗽兩聲:「無妨,我有數,你哭什麼,因為我要離開嗎?」
阿謹囁嚅,低著頭不說話了。
李承影:「你看。」
他摸出一張白紙,隨手摺出八角形,又用指尖蘸了硃砂在上面畫了幾道阿謹看不懂的符文,八角形旋即在她面前化為茉莉花,柔嫩的花瓣馥郁芳香。
但李承影沒有把花遞給她,反是往外一扔。
花至半空,落地變成白虎,咆哮一聲撞向院中花樹,巨響之後,花葉紛紛落下。
阿謹嚇了一大跳,白虎回身看他們,她禁不住往後退。
但這時白虎卻消失了。
一朵茉莉輕飄飄落在草叢上,仿佛方才情景式她的錯覺。
阿謹愣愣看著,她疑心自己出了幻覺,可要是幻覺,那些落下的花葉分明是真的。
李承影問她:「我以前生病時,會這些嗎?」
阿謹搖頭:「是謝真人教的嗎?」
李承影:「她確實有所指點,也給我看了些赤霜山的符籙書籍,但還有許多是我自己病好就會的。你可以看作無人教授,天降神慧。」
他又抽出一張白紙,這回直接變成一把匕首,他將匕首拋出去,力道不大,匕首卻直直往前射出,飛若流光,最後插入前方牆壁,入刃三分。
阿謹不禁上前,用上雙手才吃力將匕首拔出。
拔出來的匕首又在她手裡變回折成長條的白紙,但留在牆壁上的刀痕卻是真的。
李承影:「這是剪紙術與符法結合的道法,我也想知道為何我會這些,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阿謹低下頭,她仍然很難過,可是已經懂了。
「那郎君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但我已經跟父親說了,將賣身契還你,再給你一筆嫁妝,若你還想留在李家幫傭,他們也會繼續關照你。多謝你這麼多年來的照料,但是阿謹,我希望你過得好。」
由於身體的緣故,他說話永遠不會高聲,語調也儘可能放緩。
這番條理清晰的話說出來,阿謹知道,過去那個痴傻的郎君已經徹底消失了。
但她仍禁不住追問:「謝真人答應帶上您了嗎?」
李承影:「是。」
阿謹:「可真人怕是無法照料您的,不若奴也跟著一道出門吧!」
李承影笑嘆:「阿謹,你還不明白,不是她照顧我,而是我要跟隨她。」
謝長安的世界玄奇詭譎,他要拖著病軀撐久一點,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阿謹脫口而出:「為何不是朱真人?他也是仙人啊!」
李承影卻忽然沉默了。
當日朱䴉上門,李家眾人看見的都是朱䴉,唯獨他看見了謝長安。
那一身紅衣入眼,眼裡就無法再裝下其他顏色。
對美人念念不忘也好,對她身上的秘密起了好奇探究之心也罷。
他自知命不久矣,行事反倒時常取險,甚至以此為樂。
直到什麼時候?
直到雷劫劈下,那一瞬間,百千剎那,他忽然生起一個有趣的念頭。
若自己死了,她會是什麼反應?
一個像極了自己仇人卻為自己死掉的人,她會遺憾惋惜,還是會感到一絲快意?
那時他的血落在對方身上,痛得神智幾乎喪失。
李承影卻忽然看見對方眼裡自己的倒影,也發現了冰雪下深藏的瓊枝。
看上去那樣冷漠的一個人,卻只會對他說出「把你打暈了扔路邊」的威脅。
明明可以餐霞飲露,卻還是會拿起筷子嘗一嘗人間煙火。
沒有被仇人背叛時的謝長安,又會是怎樣的謝長安?
不,肯定不止他發現了,否則她身邊不會圍著那麼多人和妖怪。
桀驁不羈的,目下無塵的,看似胡鬧實則高傲的,全都因為她一個人,一句話,而心甘情願留下來,去做些什麼。
「不會是朱䴉。」
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阿謹。
「從一開始就只會是謝長安。」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