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馬蹄上釘了蹄鐵,但在厚厚的草甸上敲擊的時候,坐在馬背上的張臣幾乎聽不到馬蹄聲。
時節已是初夏。浩瀚茫茫的綠爬過腳下低矮的沙丘,漫過淺淺的窪地,一直涌到天邊。遠處的群山如同慵懶的巨人橫臥在視野的盡頭,因為天上雲彩頗多,張臣還能看到一縷縷金色陽光將綠色的巨毯分割出或淺或淡的斑塊。
視野前方,西路軍四千人馬像一條歪歪扭扭的長蛇,在草原上慢慢移動。其實這支隊伍速度並不慢,但在張臣看來,這點子人與這天地寥廓比起來,像是小小的螞蟻,在倒扣著的鍋底下蠕動。
「突」的一聲弓弦響,張臣身邊的代欽突然將一隻野兔釘在草叢裡。張臣的親兵打馬過去,在馬背上一俯身就將之拿起,拔下那隻箭後打馬回來遞給了奎蒙克.塔斯哈喇的長子,那隻兔子就裝在親兵馬後的袋子中。
張臣勒一下馬韁,讓那馬兒停住等著代欽,對他笑道:「塔大,你這眼睛尖。」代欽在蒙語中是第一、首領的意思——塔斯哈喇頭一個兒子,張臣稱呼他為塔大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顴骨上帶著草原紅的代欽操著不流利的漢語道:「兔子、搶、草,瘦也死。」張臣點了點頭,摸了摸鬍子笑道:「肉、多、吃,沒壞處。」
代欽卻苦著臉道:「軍門,想吃麵。」張臣哈哈大笑。他扭過身子,用馬鞭指著身後道:「米、面有的是,你去記賬就行。」
在他們兩個身後,近百輛重載馬車如同一條粗長的大蟒蛇,追趕者前面的隊列。
這是榆林商會組建的東路軍商隊,擔負著給大軍提供部分給養的任務。當然,提供給養的商人除了能夠獲得朝廷訂單,還有優先收購皮貨和一切遠征軍特產的專營權——這才是他們千里迢迢跟著大軍移動的最大動力。
此時已經萬曆十三年的五月底,張臣率領的東路軍已經進入漠北。在這隻軍隊的身後,星羅棋布的棱堡在草原和沙漠中正在緊鑼密鼓的興建——從沙地中的黃波堡(賽音山達)一直到張臣身後不遠的白城(巴彥烏拉)。
這些棱堡如同一道道鎖鏈,將邊牆之外的北疆分割成支離破碎的草場。棱堡同時又是榷市,裡面住著喇嘛和漢蒙商家,同時會有主管榷市的漢官和蒙官,一般是漢正、蒙副。同時,漢兵蒙兵也整編成一隊,維持這榷市的安全。
對蒙人貴族來說,他們能輕易看出這些棱堡扼控著草原的水源、綠洲和要點,每一個棱堡頂端的烽火台如同邊城上的烽燧——只要有一處點燃,棱堡控制範圍內的蒙人將遭遇什麼不言自明。
但對於底層的蒙人來說,棱堡的存在簡直就是最大的福音,因為裡面什麼生活必需品都有。小到針頭線腦,大到鐵器家什,還有鹽巴、茶葉乃至衣物藥品,只要你有羊、馬、皮子,這一切唾手可得。
除了能換到物資,棱堡裡面還有主持公道的喇嘛。他們不僅講解前世今生,個個佛法精湛,而且還化解戾氣,解難排怨。牧民之間發生矛盾,只要雙方都有意願,就不必去領主那裡打擾,可以在買東西的時候直接到棱堡找喇嘛來主持公道——這些喇嘛總是住在棱堡內最好的房子裡,這理所當然。
儘管棱堡有這般好處,但建造難度極大。塞罕壩之會已經過去了兩年,幾乎所有的棱堡都沒有完工,越往北越如此。黃波堡儘管地處沙漠中,但已接近完工,白城的棱堡工程才剛剛開始。跟在張臣後面的車隊裡,有好幾輛馬車裝的就是最新建築材料:水泥。
此時,在中軍陪同的嚮導打馬來到張臣身邊道:「軍門,前面穿過那座山,那邊就是斡難河了。」
張臣雖然這些年加強了學習,但對這條河代表什麼並不知曉,見那錦衣衛探子鄭重其事的樣子,就看向他等他下文。
那漢子笑道:「斡難河畔是成吉思汗的登基之地。前方東北有飛雲壑,乃成祖北征韃靼時連敗本雅失里和特魯台的所在。」
張臣聞言哦了一聲,不由自主看向代欽。那代欽毫無在意的意思,在馬背上東張西望,在草叢中繼續搜索兔子和旱獺。
既然正宗的鐵木真後裔沒有在斡難河發思古幽情的意思,張臣也不打算在飛雲壑停留。他搖了搖頭,一夾馬腹,那馬直竄出去,向前面的隊伍追去。
......
從榆林出發的東路軍進展頗為順利。但輪台出發,準備穿越薩彥嶺的西路軍的進展也不緩慢。
西路軍統帥為駐紮在哈密的西域總督府總兵官一等勇毅候馬棟。馬芳攻下輪台之後,西域冰霜突然擊垮了他的身體,雖然有醫學院培訓的軍醫調治,但回天乏術,病歿於輪台。
馬芳生前獲三等公之賞,死後追封王爵,其子按律降等襲爵一等候,馬家也進入勛家之列。
馬棟性情與馬芳不像,雖然勇力過人,但好詩文、喜讀書,不太喜歡軍旅之事。然身為長子不得不肖父,因此一直也未走舉業,在軍中按部就班的干到都督。
馬芳平西域期間,馬棟一直跟在父親身邊行動,馬芳對其言傳身教,傾囊相授。馬芳薨逝後,馬棟順理成章的接掌輪台總兵。
輪台距離京師萬里之遙,臨機決斷都是西域都督府總督方逢時做主。馬棟在他麾下帶著新軍跟葉兒羌汗等勢力見仗,基本上都是碾壓,因此方逢時對馬棟高看一眼,並在去年密奏中推薦他帶兵北征。
後來,朝廷在萬曆十二年夏天定下人選,馬棟也沒有推卸的餘地。他以輪台兵為骨幹,摻雜了一半換防的新兵,湊足六千五百騎兵,雙馬或三馬——按朝廷給定的進軍路線,他將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從哈密出發北上,穿越阿爾泰山和薩彥嶺,最後踏上羅荒野的土地。
對於馬棟來說,西路軍的進攻將是漫長的征程。因為地域太大,六千五百兵後面也沒有商人提供給養,完全靠朝廷後勤保障——馬棟可以預見,他將跟他的父親馬芳遇到的問題一樣,除了後勤,還是後勤。
然而,後勤是極難的。經過計算,每運到薩彥嶺一斤糧,消耗則超過了八斤。這簡直是噩夢一般的壓力。因此翻越薩彥嶺的方案在廟算時,是遠不如東路軍穿越漠北的。無法從草原上獲得給養,馬棟每天都要高度警惕——糧道不容有任何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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