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離了養心殿,政事堂也到了下班時間。因為今天受到些驚嚇,他決定不加班,直接從宮城回家休息。
內閣總理大臣自有牌面,豪華大馬車旁邊圍著三十多個騎士保護,前方喝道,後邊打牌子的所騎之馬和駕轅的馬一樣, 都是千中選一的良駿。
自從塞罕壩之會破開藩籬之後,漢蒙兩族本就互補性極強的經濟,發生了爆炸式的融合發展。而隨著大變法帶來的繁榮,來自蒙古草原的駿馬這些年已經遍布天下。
周王等宗室組建的賽馬會,更是將馬匹交易推高到國朝歷代皇帝難以想像的高度。從賽馬場上淘汰下來的駿馬,北方貴人、商賈趨之若鶩。帶來的直接後果是, 培育優良馬種和長途販運駿馬已經成為一樁暴利生意。
火熱的需求理所當然被傳導至草原——從天山到嫩科爾沁, 野馬群中的馬王被牧民大量捕獲,自有來自京師的馬販子為之一擲千金。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一匹駿馬即可以讓一個牧民家庭甚或是一帳小部落實現階層躍升,這種誘惑萬難抵擋。
因此,從萬曆十年以後,大量的駿馬被千里迢迢轉運到內地。有些馬販子甚至已經跨越戈壁沙漠,搜求到了漢武帝寧可發動戰爭也要得到的「汗血寶馬」——即阿赫爾捷金馬。
張四維甚至聽說,京師賽馬會已經組建了商隊,準備重走絲綢之路,到波斯和奧斯曼去搜求更貴重的阿勒勃馬。
作為首相,張四維自然不能淺薄到認為漢武帝發動戰爭就是為了幾匹馬。但從實際效果來看,當今皇帝授意宗室組建賽馬會,就解決了中原馬政的千年難題——典型的四兩撥千斤,這手段只能高山仰止。
回到美倫美奐的相府,張四維洗漱一番,將自家的幕僚班子召集起來,在書房開一個小會, 研究今日養心殿上皇帝交辦的任務。
自去年張居正病逝,張四維接任內閣總理已經一整年。隨著地位的穩固, 各方推薦的人才也多了起來,給了張四維很多選擇。這半年多除了江春熙這位原幕僚之外,又陸續增加了好幾個,幕僚班子粗具規模。
張四維把養心殿上的事兒簡略一說,各位幕僚都陷入凌亂。來自張四維老家的幕僚沈先吾問道:「陛下有意復『均田』乎?」
所謂「均田」,是指從北魏到唐代中葉所施行的土地所有權制度——土地歸國家所有,農民得『授田』而耕織,稅制叫「租庸調」,即繳納糧食、布匹作為地租,並出勞役。均田制同時也是「府兵制」的經濟基礎。
唐安史之亂後,宰相楊炎針對貴族、大地主土地兼併不可抑制、農戶大量逃亡的情況,出台「兩稅法」取代「租庸調製」,均田制徹底瓦解,前後施行了大概三百年。
兩稅法之後的歷朝歷代,土地兼併就成了無解的難題。在儒家門徒眼中,出台兩稅法瓦解均田制的楊炎其罪甚於商鞅。商鞅瓦解「井田制」,對於「吾從周」的顢頇腐儒來說,罪過不小。但楊炎承認土地私有,鼓勵兼併,是治亂循環之由,其罪過只能用「罄竹難書」來形容了。
張四維搖頭道:「皇上不是這個意思。」站起身具體解釋道:「我開始也做此想,問皇上『地從何來』。因為均田的前提必須是大亂後治,大量土地拋荒,朝廷才有足夠的土地授田。」
「如今天下哪有那麼多地?就是將東北、緬甸的地都用來授田,也不夠分的——」
「但皇上另闢蹊徑,要用政策讓地主和自耕農自願拿出地來,來解決這個問題。」
「先說自耕農,如今天下,三、五口之家的自耕農,人均地過五畝超過十之七八——這些年朝廷打擊豪強,抑制兼併是很有成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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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意思,要用免稅的法子,讓自耕農拿出『口糧田』來。朝廷擬出台法令,用稅換地,例如三口之家納田三畝,則終身免田賦六畝!」
眾幕僚跟養心殿時的張四維一樣,腦袋都是懵的。沈先吾扒拉指頭道:「以蒲州為例,三畝上田,每畝地均價六兩,共十八兩——以三口之家免稅四十年算,六畝上田稅賦一年大概半兩銀,四十年計銀二十兩,僅二兩差價,這買賣誰干?!留著地傳家不好嗎?」
張四維搖頭苦笑道:「因為皇上要在山西試點,這個賬我在養心殿已經算過了,但皇上這篇大文章還有別的說道。」
「一者,賬不是這般算法。皇上的意思,從人出生落地算起,不分男女,一律授田——你三口之家雖然納田三畝,但生的孩子多,得的授田就多,這地算是白給你種的;二來,朝廷要在如今條鞭法基礎上,實施『攤丁入畝』,以後丁口稅與勞役全折入田畝,這地稅以後要高起來了,免稅六畝有賬可算;第三條,中興郡王在萬曆六年時丈量天下,萬曆八年推開條鞭法,這些年朝廷優渥功名士子,都是按待遇退稅的。日後,非但沒有這個優待——」
張四維話還沒說完,書房已經炸了窩。江春熙正捻著鬍子呢,一用勁揪掉了一綹。他起身叫道:「皇上這是要撅了科舉的根脈?」
張四維見書房裡亂紛紛,扭頭吩咐伺候的丫鬟去熱兩條棉巾過來。接著坐在椅子上苦笑道:「話倒不能這麼說,如今各省都成立了大學,而大學畢業是要發學位的。皇上的意思是,過些年官員選拔,有學位者可免秀才試,直接參加科舉——如此一來,退稅範圍太大,就不能再給這個優待了。」
江春熙聞言又是一哆嗦,眼淚直滾而下:「這何止是要撅了科舉根脈,更要斷了道統源流!以格物之學代五經四書,以經濟之學代修身治國了!」
張四維聞言,先是臉色陰晴不定,後用嚴厲的目光盯著江春熙喝道:「春熙慎言!皇上有言,『程朱能解孔孟,別人就解不得?』所謂道統之說,不過南宋以來一家之見。沒朱熹時,文景、貞觀、開元、宋仁宗等不照樣開得盛世熙然?!『真理者,終得以實踐證之』——這也是皇上的原話。」
江春熙見張四維聲色俱厲,不由得有些呆愣。他躬了躬身子默然坐下,目光呆滯,仿佛失了焦距。
另一名幕僚王芝衡倒沒有失魂落魄,他拱了拱手道:「相爺,您剛才說非但沒有這個優待——話還沒說完。」
張四維板著臉不說話,先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塊熱棉巾,用力擦了擦臉。隨即打發她出去,揭開謎底道:「皇上欲行『累進稅』,地越多的,交的稅越多。人均超過千畝的,恐怕大半收成都要交了稅。日後大地主恐怕沒佃戶了,地價也要便宜如土。到那時,朝廷買地授田也夠分了——這是對付地主的手段。」
書房裡眾人聞言,個個臉如土色。王芝衡聞言問道:「照著這般變法,留著地確實沒意思了。」
張四維點頭道:「皇上算的是天下大賬。如今全國有耕地十萬萬八千萬畝,若男女老幼人人平均,人均也超過六畝了——更何況還有兩成的人在城裡做工。若地主大量賣地,兼併之問就解開了。」
他嘆口氣接著道:「皇上說,『變法大詔早就明晰,從萬曆六年起,無匠戶、軍戶、商戶、灶戶之分野,諸民擇業自主,但這些年慣性使然,雖然改了民籍,但原來幹什麼的還是幹什麼。」
「如今要用土地變法,把人心攪動開,讓想要地的能得到地,想進城的直接進城——既解決人與地的矛盾,又解決工商勞力不足的問題,同時還要鼓勵人口增長。』」
張四維的幕僚眾聽了,個個心神搖動。這真是好大一篇文章!張四維左一句皇上說,右一句皇上的意思,讓書房裡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陣陣的頭腦風暴。張四維喝了口茶水潤潤喉嚨,意味難明的笑了一聲,接著道:「口糧田法還有一個好處——皇上苦惱於如今天下嫁女過早,此法一出,這女孩兒除非長成老姑娘,否則沒有願意往外嫁的了。」
江春熙此際已經回過神來,他提問道:「若一切順利,全如了皇上的意,將有三分之二的地將來免稅了!朝廷財計、度支又如何?」
張四維聞言,臉上肌肉抽動,啞聲回道:「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繳稅後,剩下的三分之一土地就能繳出來現如今一半的田賦。剩下的,自然要從工商上出。皇上要把如今的三十稅一翻兩倍——八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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