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開始主政時,對運河的管理重視程度不是很夠。他畢竟不是經濟學家,以前也沒研究過運河歷史,因此心中對運河在帝國治政方面的地位認識高度沒有張居正、王國光等人高。
到了萬曆三年,朱翊鈞對運河的認識高度終於和張居正拉平。主要原因為兩年來張居正等閣臣對運河管理的極度重視,凡有總漕奏章,張居正必然長篇累牘的分析利弊,往往還要請見,潛移默化改變了朱翊鈞的想法。
張居正多次對朱翊鈞指出,因為京師為帝國核心,軍、民人口稠密,華北平原的產出不足以供養,因此江南轉的運糧米成了帝國命脈所系。
有一天張居正再次請示漕運事的時候,對朱翊鈞形容漕糧的重要性時說道:「一日不得則飢,三日不得則不知其所為命。」這句話讓朱翊鈞深感悚懼。
後世之人生活在物資極度豐富的年代,對物資緊缺缺乏感性認識。朱翊鈞穿越到皇帝身上後,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利的地方,包括後世的一些享用,都一一命張宏、張鯨等人予以解決。
朱翊鈞對生活品質要求較高,例如衛浴設施、日常生活用品的開發使用等事,這兩年已經逐漸從宮中向外擴散。除了家用電器朱翊鈞暫時沒辦法外,其餘的享受和後世沒有太大差異。
正因如此且穿越到皇帝身上,朱翊鈞對民間的生活狀況了解的並不是太多。
各地情報和銀章直奏所述民間困苦情狀,文字高度概括,例如「人廬漂浮過萬」或「大飢,餓殍滿地」之類,並無細節描述。朱翊鈞當時看這些奏章,像是在看歷史文獻似的,並無切膚之感。
但是張居正當日向他所說「三日不得則不知其所為命」時那恐懼的眼神,嚴肅的神情,讓朱翊鈞猛然發覺,儘管在這個世界已經生活了兩年,自己與這個世界卻一直是疏離的。
這種感覺很荒謬,又很真實,像是一把匕首劃開了朱翊鈞穿越以來一直包覆著全身的軟膜一般,使他第一次產生了與這個世界產生了血肉聯繫之感。
這種感覺在那日後,變得越來越清晰,體現在日常和兩宮、幼弟、妹妹等家人的聯繫之間,體現在他與孫乾、魏朝等人一起生活的點滴之處,越來越把他同化、同感,使之與本時空的大明越發的共情、共鳴。
這時候的朱翊鈞,回首再看兩年來的施政,諸多孟浪之處一一浮現。
朱翊鈞反思自己,兩年來嘴上說著惕勵親民,但早就和人民群眾之間斷了血肉聯繫,自己身上的本就不多的「黨性」早已千瘡百孔。
又反思自己,兩年來對待政事,如同在打遊戲通關一樣,隨意的擺布著這個世界,卻忽略了自己每一道命令,都涉及著千萬人生死存亡。——如果時間回撥到兩年前,很多事情處理的會好很多。
把這種心境與剛穿越來那天經筵時被權力迷醉時相比,朱翊鈞覺得自己進階了。他對皇帝的身份認同感越來越強,而對自己身上擔負著的使命與責任,認識也越來越深刻。
以這種心態來看漕運,朱翊鈞終於體會到了,這條大運河的每一次變革,都關乎運河兩岸數以百萬計的生民身家性命。
若不能妥善處理化解矛盾,如同改革鹽政那般隨意興革,不知多少人將家破人亡。因此,他很慎重的先祭出法寶:調查研究。
隨著一件件調研報告的反饋,到了萬曆三年六月份,朱翊鈞終於構建出京杭運河的整體印象。
總漕和中央、地方之間的關係,運河上下的階層分布、賴以為生的人群結構,運河和各大水系之間的有機聯繫,朝廷現在的漕運體制有何種弊端,都事無巨細的勾勒出來,並最終讓他——一個與眾不同的皇帝,找出了解決問題的答案。
心裡有了底,下一步就是統一思想。朱翊鈞正盤算時,屢敗屢戰的王宗沐於八月中再次建議朝廷,欲行海漕。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伴隨著暴風驟雨般的彈章,王宗沐這個總漕位子開始搖搖欲墜。朱翊鈞連續在各種場合放風,下毛毛雨,保著王宗沐。同時下旨戶部,令其提出對再行海漕的意見。
八月三十,戶部奏章送六科備案後報內閣,侍從室又將之列為朱翊鈞詳看之章。朱翊鈞見其內容為:
「先,該大臣敘海運之功,臣等謂萬世之利在河,一時急用海。今該漕臣議增海運二十四萬石,臣等以為海道風波難定,但當熟悉此路,以備緩急,不必加征。昔者給事中張渙等議與臣等同,並言隆慶六年漂沒糧石,該大臣發銀買補。臣等不意宗沐之明達,竟弄巧成拙至此。」
「但事出風聞,難以深求。當時臣等以為首事勇敢之臣,可以情恕,以觀後效。然萬曆元年又七船漂沒,亡者十五人,臣等以為糧可補而人命不可補也。」
「臣等查元代海漕,不遇風浪而漂沒者十之有三。誠可見海運之不行者一。海運必用千料船,駕者一船百人,運米千石。若計河漕,則海漕一可辦河船十,運卒少而無傾覆之患,此海運不如河漕者二;」
「若如元專海運,必設瞭望之卒,備捍禦之兵,以防剽掠。若用河漕,盜賊不敢窺也,此河漕利者三。」
「故臣等議,海運自萬曆三年始,止以十二萬石為則,以備急用海。伏乞聖裁。」
朱翊鈞覽奏後心裡很不痛快,批答道:「朕覽爾等奏章,竟盡言海運之弊,不言其利;盡言河漕之利,而不言其弊。天下有此等有利無弊、或全弊而無一利之事?朕早以「求是」之綱要反覆絮言,你等奏章全不見此,預設立場,其心難正。」
「隆慶六年事,給事中風聞奏之,因皇考大行,朝廷並無定論——如何又來說王宗沐『弄巧成拙』?爾部奏言,言辭假惺惺,甚不莊重而失於臣體。」
罵了戶部一頓後,朱翊鈞又寫道:「內閣輔臣見此奏章,不求甚解,而以『請聖裁』覆奏。此為『求是』之意乎?」
「令內閣申飭戶部,認真調研,詳查復奏。若再有不能實事求是之論,未經查實而虛言利弊者,叱責!」
張居正因統籌水利等大政,將戶部事務都交給張四維處置,這奏章他根本沒看。等司禮監將皇帝批紅髮下,張居正看完後也火冒三丈。
將張四維叫到自己的辦公房,張居正大聲罵了他能有一刻鐘,差點把奏章摔在張四維臉上。張四維一聲不敢頂撞,低著頭聽訓。
張居正發過了火,又覺得自己有些過份。緩和了語氣對張四維道:「鳳磐你已入閣好幾個月,皇上的脾氣還沒摸透?皇上治政,唯「實事」、「求是」幾個字,多次會議,反覆強調,你都沒聽懂?」
「戶部若能出於公心,必論海漕之利,再言海漕之弊,並與河漕相較。萬曆二年下半年以來,各部奏章若無利弊相較,詳情支撐,都不敢上奏本章。如何這事情上能犯了糊塗?」
「還是欺你經驗不足,並以大言蒙蔽聖聰。以皇上之明,能被這些混賬行子糊弄了去?此後切記『實事求是』四個字,若不能持此心謹慎辦事,叱責少不了!」
張四維唯唯稱是,苦笑道:「元輔,此事是我錯了。給事中賈三近等人也有本章議論海漕,其辭甚為辛辣。我沒敢上報,怕氣著皇上。現今諸臣無一言海漕好的,戶部奏章還算公允——」
張居正聽了,又有些虛火上升。低聲批評道:「我等閣臣,焉能阻塞言路?每一本奏章,都不能扣下!若有不妥之處,建議其重新上奏,也比你這般押在手裡好。」
張四維讓張居正稍等,自己回房間拿出那本奏章,回來遞給張居正道:「我正打算找賈三近談談,元輔先看看吧。」
張居正看賈三近奏疏,裡面先是說了海運不可行,其後就是張四維所說的辛辣之辭:
「陛下將王宗沐奏章交戶部議,或有復海漕之意。臣以為世有夷途,安取九折坂;人有參苓、薑桂可以攝生,何試命烏附以苟萬一?此智者不取,愚者也必哂笑也。乞敕詳酌,將海運停止,額糧盡入河運。」[注1]
張居正見他奏章所言,果然對皇帝甚不恭敬。最後一句對皇帝近乎下命令了不說,其中類比,也隱約有嘲弄之意。
他心內冷笑幾聲,目光轉冷,對張四維道:「給事中奏章,內閣更不能壓。你我貼黃切責之,然後上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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