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被問得微微發呆,一時無言,昨日恍恍惚惚,夢境也是迷亂的很,只隱約記得自己非常無助,擔心得都要哭了出來,醒來時心情猶有低落之感。聽太尉之言莫非自己夢中又喚了王郎,看著太尉的看似無事,卻微微緊繃的俊臉,只能低聲道:「我……又說夢話了?」
太尉慢慢地喝了一口粥,慢慢拉長了聲音道:「嗯……」
可是玉珠哪裡還記得自己昨日夢了什麼,又不適合向太尉追問,便也只埋頭飲粥,然後慢慢地用力回想。
太尉隨著碗沿兒瞟著玉珠一副心神不在的樣子,似乎還沉浸在昨晚與王昆相會的夢中,臉色不由得越發的有些難看,但此時再吃那病癆的飛醋,難免顯得小氣,於是狠狠地吞咽一口只當忍了。
食過了略有些沉悶的早餐,太尉出行的馬車也要經備好。
不同於軍營里冷硬的軍車,這輛從京城驛站一路調撥過來的馬車甚是華貴,檀木做的馬車,兩匹馬也是神俊異常,通體黑色,四隻馬蹄卻是雪白,馬蹄處還垂著白色的馬鬃。玉珠上車時心內想的卻是,這般招搖,若是自己一人,恐怕這一路上都不夠盜匪爭搶的了。
太尉向來重享受,只是戰時身在軍營,一時講究不了太多。而現在戰事結束,又是陪同未婚妻折返家鄉,自然是要考究一些,恢復了以前的些許奢華。
軍營到玉石鎮大多皆是普通的土路,崎嶇不平,不過拉車的駿馬皆是特殊馴服過的,行車時既快又穩,車廂更是請皇宮中的能工巧匠專門製作的,在車中幾乎感覺不到顛簸。
玉珠雖然退了燒,可是身子還有些許乏累,倒在馬車裡正好補覺,被太尉的鐵臂圈住,倒也一路好眠。
只是醒來的時候,太尉還是不願多言,似乎是生著什麼悶氣,偏偏又不言明,想要裝出一副無事的樣子,倒真是彆扭的讓人有些看不下眼。
玉珠如今已經平復了情緒,她向來不願與人為惡,自然是主動釋冰,與太尉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給他指引著車外的風景典故。
太尉懶洋洋地聽著,臉上倒是漸漸有了笑意,一時抓握著玉珠纖細的長指擺弄個不停。
玉石鎮上叫得起名號的世代經營玉石生意的少說也有百八十家,而蕭家在幾十年裡一直壟斷著皇商御貢,也算是一枝獨秀。
只是沒想到一夕之間便跌落谷底,最叫人驚掉下巴的居然是王府和離的蕭府六小姐成了新的御貢皇商。
一時間,玉石鎮的玉匠也是摸不著頭腦,直問這六小姐有何能耐,又為何改了蕭姓,換成了袁姓,莫非內里還有什麼驚天的隱情?
而當六小姐的馬車終於回到了玉石鎮時,看著那奢靡的馬車名貴的馬匹,還有馬車身後長長的一列兵士,玉石鎮裡的人們舌頭頓時長了幾寸,紛紛議論內里的蹊蹺。演繹出來的版本,可以壟斷書局一整年的傳奇本子。
蕭家人一早便得了信,說是太尉大人陪同著六小姐一同回來探親了,所以蕭府前又是烏泱泱早早站滿了蕭家的人。一個個伸著脖子翹首期盼。
不過遠遠看著太尉大人的馬車過來時,卻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生怕清冷的太尉大人如同前次那般,一路揚長而去。
這一次,太尉大人倒是沒有嫌棄著商戶的酸臭,叫馬車停在了蕭家的門口。幸好一早有兵卒清理了附近的巷子,禁止那些小民堵路圍觀,不然這巷子裡便要水泄不通了。
當馬車剛剛停下,便有小廝擺放好過了錦緞的腳蹬。玉珠先下了馬車時,看著祖母帶著蕭老爺王夫人和一干眾人等候著自己,倒是頗有些過意不去。不過她也留意到,蕭山並不在隊列中,想來是聽聞太尉跟來,故意規避了吧。
隨後而下的太尉大人卻對自己勞師動眾很是坦然自若,單瞟了一眼蕭家的門戶,眉頭微微一蹴,想必是不耐商戶門面的寒酸,要知道就算是西北的富戶,也終究是不及京城王侯的。
但是既然答應陪著這小婦辦事,終究不能事事依著自己的規矩來。寒酸粗鄙的商門也是要入一入的。
除了蕭老爺和夫人之外,其他的蕭府里的人皆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太尉大人。
早先在他們的觀念里,這太尉大人雖然出身高貴,想必是腦滿腸肥的貪色模樣,所以才被六姑娘的美色迷惑,一時神魂顛倒,竟然要迎娶一個下堂商戶女。
可是現在,只見這下馬車的男子高高的身量,長袖寬帶,頭髮的鬢角編成細辮收攏到了白玉發冠里,修飾得臉型愈加稜角分明,濃眉鳳眼,按理說是華貴的俊美之相,可是又總有股子說不出的凌厲威嚴之氣。
就算是曾經見過太尉的王夫人,都忍不住再倒吸一口氣,心內化解不開的便是:這不多言多語的老六究竟是如何結交下這等大魏的風雲人物?
而跟著太尉的馬車一同回來的還有五姑娘蕭珍兒,她坐的馬車跟在太尉馬車的後面,此時也下了車,歡天喜地地喚著祖母爹娘,又跟自己的幾個兄弟打著招呼。
可是哪有人有功夫搭理她,自是扒拉到一旁,恭請著太尉大人入內。
能停在商賈的府門前,已經是太尉的極限了。此時再看著蕭家人阿諛奉承的臉,真叫他萬分的不適,於是低低地對玉珠道:「快些辦事,我就不進去了,說著復又上了馬車裡等候。」
只看得蕭府人都呆愣住了,臉頰都是有些辣的感覺。
玉珠其實也覺得有些頭痛,若是可以,她是不想勞動太尉大人的尊駕,總好過現在這樣他突然反悔掉臉子,要她來和稀泥抹平各自的面子。
「太尉大人偶感風寒,有些暈車不適,想要在車上睡一會,我們現自入府去吧。」
聽了玉珠這麼一說,眾人只能訕訕入內。
玉珠瞧見府里是精心修飾過的,地上的毯子也是新鋪的,這十有是為了接待太尉,無奈貴人多矯情,滿府人的苦心又付之東流,倒叫她萬分的不好意思。
當入了廳堂與眾人寒暄著說了會話後,玉珠舊事重提,向祖母問詢圖稿。
蕭祖母此番是存著修復與這養孫女的關係的。若是可以,與太尉攀上些交情是最好。
但是現在與太尉大人攀附交情的事情可以省一省了。那等人物,就是搬著梯子也把握不住脈門,滿臉都是不好招惹的傲慢,只讓人敬而遠之。於是便讓人帶著玉珠小姐去了存放圖稿的庫房中,因為圖稿甚多,玉珠一時也看不完,便請示了祖母要帶回去細細看完,再給祖母送回。
這些圖樣雖然都是精緻,但是蕭家現在已無人鑽研雕琢,蕭老夫人也樂得送了人情,便慷慨地讓玉珠都拿走了。
原本蕭老爺要留著玉珠吃飯,可是想著自己府門前的馬車裡還有一個躺屍的,便也不好多留。只是殷切低囑咐著她,一切自己多加小心,若是在高門裡受了氣,倒不如不要那些個榮華,自回西北便好。這裡總是還有她的家人,凡事要想開,不要跟那些豪橫之人硬碰硬。
玉珠當然知道養父所指何人。大約是太尉大人方才的傲慢又洗刷出了養父新的眼界,叫他甚是不放心自己以後在那等人物鼻息下生存的境遇。
當下只溫言笑道:「請父親放心,我自會照料好自己的。」
蕭老爺聽了卻並不相信,小聲道:「那是人倒是人模狗樣的,就是架子太大,怎麼會看得起我們這等子的小民?不大好相處啊!」
玉珠倒是認同養父的這些言語,那人的確是不大好相處,她其實也不敢耽擱太久,同蕭老夫人定好了去抽檢原礦的時間和流程後,便匆忙出府了。
饒是這樣,太尉的臉色還是不虞:「怎麼這般磨蹭?」
玉珠心知太尉愛飲醋想些沒有來的,便溫言解釋道:「總要閒話家常……而且,大哥……也沒在府上。」
堯暮野冷哼道:「我自然知道他不在府上,一早便命人通知了蕭家人,清一清府門,讓他們的大少爺先去別處公幹了。不然還會叫你一人進了蕭府?」
玉珠心知太尉向來我行我素,無奈嘆了口氣:「他們總歸是我的家人,我自有分寸,還請太尉以後莫要自作主張。」
堯暮野大手一攬,將她抱入懷中道:「他們是勞甚子的家人?一個個嘴臉甚是市儈可憎,幸好我的珠珠出淤泥而不染,沒有沾染了那等子粗鄙的俗氣,以後若是無事,也不要與他們再來往。」
玉珠不想跟他一逞口舌之爭,自是閉口不言。
因為太尉一早就存了不在蕭府逗留的心思,所以早早給當地的官署打了招呼,命人送去米油柴草去了他在西北的行館。而行館的僕役們也早就整理好了院落房間恭迎主子。
玉珠再來此地,看著遠山清脆,聽著院落里清幽的鳥鳴,心內真是感慨萬千,她當初在此地被太尉捏傷了手骨時,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再回來的一日。
行館的溫泉甚美,堯暮野頗有興致的邀請佳人一同溫泡,解一解旅途的勞乏。
玉珠自是苦笑著提醒太尉,自己剛剛發了燒,不適合泡澡,還請大人自便。
堯暮野對於照拂別人向來不太擅長,經玉珠提醒這才想起,只能略帶遺憾自己去溫泡去了。
玉珠在珏兒和行館裡侍女的服侍下,洗了手腳,略解了解酸乏後,便半躺在軟塌上,叫珏打開了那幾箱子的手稿,挨個仔細翻看了起來。
就如祖母所言,這書稿里大多是祖父的手跡。可是翻看了幾箱後,玉珠還是比較出了三張與祖父字跡畫風不甚相同的畫稿。
與祖父用細描溝邊的畫法不同,這幾張畫稿看上去更加飄逸些,旁邊的注釋也是龍飛鳳舞,正是父親袁中越的筆跡。
其中一張寫的是贈友人蕭音居士。這簫音正是祖父的雅號,看來應該是二人切磋技藝時互相饋贈的畫稿。
玉珠反覆地看著這三張,又從自己的包裹里抽搐了卷宗里的圖稿,反覆的比較後,立刻發覺了其中的不妥之處——父親袁中越從來不會在自己的手稿里直接提寫了自己的性命。
宗師多乖僻!若是單靠題名才能叫人辨析出畫者,該是何等庸俗無趣?所以父親雖然不在畫稿里題字,卻會在畫稿的右上角寫上個若飛龍一般的「越」字的變形。
而陳年卷宗里的那畫稿雖然也有個「越」,可是又在右下角的位置畫蛇添足一般地鄭重提寫了「袁中越」三個大字,似乎是生怕有人不通路數,認不出這是大師袁中越的畫稿一般。
玉珠看到這裡,渾身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就像她預料的那般,父親是不可能耗費心神,給一個毫無靈氣,只做巫咒用的玉人畫下精細的圖稿的。
可是那滿滿父親風格的玉人,還有這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畫稿又會是何人精心偽造,一意栽贓給父親的呢?
現在看來,父親的蒙受不白之冤後,最大的利益既得者,便是那范青雲!
而她之前所看到的那座玉山也足以證明,這世間若是有人能將父親的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只有父親當年的得意弟子范青雲了!
可是單單拿這兩張畫稿,直指裡面的細微差距,是不足以給父親翻案的,更難扳倒如今朝中的被聖上器重的高官范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