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下起了雪,大周也下起了雪。
夾在二國之間的大淵山亦下著雪。
三天不眠不休的趕路,徐寒與劉笙終於在這場大雪之中抵達了這處。
徐寒並不願意多想,可當他抬頭看著那與暴雪肆虐的世界截然不同,甚至盎然如春山頂,心頭卻終究不免浮現出多年前,他與那個老人跋涉這座奇峰的情景。
他記得真切,那一天,似乎也下著這樣的雪。
「走吧,怎麼突然邁不動步了?」這時,耳畔響起了劉笙的聲音,將徐寒從那紛亂的思緒中拉扯了回來。
徐寒看著劉笙笑了一下,言道:「你大抵並不明白去了這處意味著什麼?」
劉笙眨了眨眼睛,說道:「那你與我說說便是,看能不能嚇退我。」
徐寒臉上的笑容,在聞言之後化作了苦笑,言道:「你倒還是這性子。」
劉笙的臉上少見的露出了好奇之色,他追問道:「以前的我是個什麼性子?」
徐寒一愣,這個問題他確實一時間難以回答。其實說到底他與劉笙的相處時日並不算多,廖廖幾個月罷了,只是那時,兩個孩童置身於充斥著黑暗與死亡的地牢,同樣旺盛的求生欲驅使著他們走到了一切,相互取暖。
他們可以相互交付性命,可要真的說對彼此有多了解,徐寒一時也難以說清。
他的遲疑落在了劉笙的眼中,對方很快便明白了過來。他言道:「這確實不是一個太好的問題,想要知道自己是誰,只能靠自己。」
但劉笙這番寬慰的話,卻讓徐寒的心底不免湧出了些許愧疚,他不禁問道:「阿笙。你難道對於過去依然還是沒有半點的記憶嗎?」
以徐寒看來,那日劉笙離去時與劉簫兄妹的情形來看,劉笙似乎已經接受了那二人,徐寒以為劉笙多少記起了一些過往的片段。
這一次,換作劉笙的臉上在那時露出苦笑了,他搖了搖頭,說道:「其實莫說恢復記憶,我是一點關於過去的記憶都不曾有過,其實在劍道劉茉與劉簫之前,我也曾奢望過這兩個你口中我的弟弟與妹妹能讓我回憶起一些東西,但事實上是在我見到他們之時,我對於他們卻感到陌生無比...」
徐寒這些日子一直忙於各處奔走,他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狀況,心頭也不禁沉悶了幾分。可念及之前他所見的狀況,又覺不對,正要發問。
劉笙卻搶在他發言之前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說了,其實我對他們二人真的沒有半點的記憶...」
「可是這並不妨礙我能感覺到他們對我的思念與依賴。」說道這處,劉笙頓了頓,似乎有些疑惑:「我無法具體言說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可我就是覺得我不能辜負他們的這份思念與依賴,所以我盡全力的去迎合他們。」
「嗯...大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逢場作戲吧。」
說到這裡,劉笙再次停頓,他遲疑了一小會之後,方才言道:「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是否是你們口中的那個劉笙,又或者只是借著他的軀殼重生的怪物而已...」
徐寒聽到這處,不由得心頭一震,他沉著目光看向劉笙,肅然的言道:「相信我,你就是劉笙,若是此行順利,我們便可解決掉這最大的麻煩,到時候就是捅破了天我也要想辦法讓你恢復記憶。」
劉笙當然讀得出此刻徐寒話里的決意,他釋然一笑言道:「那你可就得好好的活下去了,言而無信可非君子所為。」
「自然。」徐寒亦笑道。
而說罷此言,二人便也放下了心思,在那時一起邁步朝著這大淵山的山巔飛奔而去。
......
長安,曾經的天策府,如今的聖王府中。
一身黑衣,脖間掛著一串滲人的白色念珠的俊美和尚,面色陰沉的看著眼前立著的五位少年少女。
他們的年紀大抵都在十二三歲之間,但卻並無這般年紀的孩童應有的朝氣,反倒是一個個低頭垂眉,臉色陰沉,甚至隱隱間周身透露出一股股滲人的寒意。此刻他們在那府門前一字排開,一動不動,宛如鐵鑄的雕塑。
「這些便是聖府如今能夠產出最穩定的五尊聖王了。」名為黑山的乾瘦修士在那時走到了黑衣和尚的身前,輕聲言道。
「能活多久?」黑衣和尚看了他一眼問道。
黑山猶豫了一會,方才回應道:「若是保持這個狀態,或可活個一年半載,但若是驅動聖力,長則一日,短則三四個時辰,必定被聖力摧毀肉身。」
「那可真是可惜啊。」黑衣和尚打量著那五位少男少女,不無遺憾的言道。但很快他便收起了這抹慈悲,而是朝著那幾人高聲問道:「我們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你們可願意為我大楚獻身。」
方才還神情呆滯猶如雕塑一般的幾人在聽聞此問時,臉上竟是瞬息便湧現出了狂熱之色。他紛紛在那時跪下,朝著黑衣和尚回應道:「能為聖皇陛下戰死,是我等的榮耀。」
「說得好!」黑衣和尚慘白的臉上浮出了一抹潮紅,他正要再說些什麼,但兩頰處的潮紅卻在那時變得異常起來,他像是忽然喘不過氣來了一般,開始不斷的咳嗽,身子也有些搖晃。
另一側身形巨大的阿蠻見狀趕忙伸手想要扶住和尚,可卻晚了一步,那和尚的身子一震,一口殷紅的鮮血便自他的嘴裡噴出,直直濺射在了身前那幾位少男少女的臉上。可饒是如此那些少男少女就像是再次陷入了呆滯一般,臉上的神情竟是未有發生半分的變化。
「殿主!」乾瘦的黑山顯然也未有料到這番變故,他亦伸手扶住了黑衣和尚,另一隻手放在了對方的手腕處開始探查他體內的狀況,嘴裡亦同時焦急的驚呼道:「你沒事吧?」
但這個問題,方才問完他便沉默了下來。然後當他顫抖著抬起頭看向黑衣和尚時,對上的是對方艱難卻又坦然的笑容,和尚說道:「他來了。」
「嗯?」黑山顯然不能完全理解和尚這句話里的意思,他乾瘦的臉上吐出的眼珠子中在那一瞬寫滿了迷惑。
「李東君來了...」和尚少見的與他耐心的闡述著其中的就裡:「鏡花水月的幻象正在漸漸削弱,他越來越清醒,我便越來越虛弱,我快要死了。」
和尚還是原來那模樣,但不知為何,隨著他這番話說完,黑山卻能明顯的感覺到他似乎就在這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殿主不必憂心,陛下一定會想辦法殺了那人,為陛下續命。」黑山試圖用自己所知不多的辭藻寬慰眼前這個曾經被他奉為神祇的男人,但顯然這樣的說辭並不管用。
他並未有想到事情的關鍵不在於誰生誰死,而是二者本就一體...
和尚也無心去糾正對方這樣的認識,他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再次緩緩站起,然後看向眼前的五尊少男少女,言道:「我只有這最後一次機會了,容不得失敗,他們...還不夠。」
這話出口,黑山便又是一愣,他言道:「殿主,這每一尊聖王都有匹敵四劫甚至五劫仙人的實力...」
但這話還未說完便被和尚打斷,黑衣和尚轉頭怒視著黑山,漆黑的瞳孔中似乎又烈焰燃起:「一個徐寒...一個蒙梁...皆負有半道真仙的本命劍氣,即使天山的人在無法降臨真身的情況下也不見得能拿他們如何,你覺得單憑這五人能夠嗎?」
黑山頓時遲疑,他有些不忍的言道:「大人,每一尊聖王都需要數萬條孩童的洗禮方才能造出一尊,若是繼續下去,我恐...」
和尚眸中的烈火在那時終於升騰而起,他神情癲狂的怒吼道:「飛不出囚籠的鳥,一萬隻還是一百隻都沒有區別!」
「我們要飛出去!飛出去!!」
黑山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未有見過如此失態的對方了,又或者說自他跟隨他開始對方便始終是雲淡風輕運籌帷幄的模樣。他這樣的失態讓黑山有些恐懼,故而他終究不敢再說下去,只能沉默的點了點頭,言道:「屬下明白了。」
而於此之後,他便遣散了那還跪在面前少男少女,隨後又朝著和尚告了聲退,這便去繼續和尚下達的命令。
而在他離去之後,黑衣和尚沉默的呆立在了原地好一會的光景,之後他忽的轉頭看向身旁的壯漢問道:「阿蠻,你覺得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個問題對於身形高大,但腦子卻並不太好使的壯漢來說顯然太過複雜了一些,他困惑的撓了撓頭,好一會之後方才言道:「若是不殿主為我開了靈智,我現在還是那南荒中一個跟野獸無異的蠻子,殿主於我再造之恩,自然是好人。」
「可我也殺了很多人。」和尚又言道。
但這個問題卻絲毫沒有難住壯漢,他幾乎不假思索的回應道:「他們哪裡能算做人。」
和尚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是啊...」
「連自己究竟為何活在這世上都不明白的傢伙,與圈養的牛羊何異?」
「如何又能算作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