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娘和江姑娘來了。」
外頭婆子的一聲高喊,讓裡面的說話聲馬上戛然而止。
老太太忙抹了淚。
趙嬤嬤大聲道:「快請進來。」
杜曉瑜和江亦嘉這才走了進去。
老太太額頭上敷著熱毛巾,見到二人,那眼神也是無力得很,「嘉姐兒怎麼來了?」
江亦嘉坐下來,柔聲說道:「我近日閒來無事,想著好久沒來看老太太了,就特地過來一趟。」
絕口不提杜家家變的事。
杜曉瑜暗暗贊了一聲,果然是個通透的妙人兒。
老太太嘆了一聲氣,「可惜你這丫頭白跑一趟,來得不是時候,我這老婆子沒辦法接待你了。」
江亦嘉笑道:「本就是特地來看老太太的,能見到您,亦嘉已經心滿意足了。」
老太太深深看了江亦嘉一眼,心中多了一些遺憾。
這丫頭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一直都挺中意,原本還想著等駿哥兒議親的時候首選這丫頭,哪曾想竟會陰差陽錯地和丞相府攀扯上,撮合他們倆的事顯然是不成了。
也好在,她之前從未跟任何人提起,否則如今這丫頭該是不好意思來杜家了。
江亦嘉性情溫順,和老太太又投機,沒一會兒就聊得火熱,直把老太太給逗得哈哈直笑,房裡原本緊張凝重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傳來杜曉駿興奮的聲音,「奶奶,奶奶!」
老太太一聽這聲兒,又好氣又無奈,「這臭小子,人都還沒進來呢,就嚷嚷那麼大聲,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嗓門大似的。」
杜曉駿衝進來才發現江亦嘉也在,想到自己剛才的莽撞,一時有些臉紅,「江姑娘也在呢?」
江亦嘉忙起身屈了屈膝,「四少爺。」
杜曉駿拱手,「剛才的事兒,讓你見笑了。」
江亦嘉掩唇,有些忍俊不禁。
杜曉駿越發的不自在。
老太太睨他一眼,「什麼事兒啊這麼高興?」
杜曉駿馬上正了臉色,「是忠義侯府那邊來消息了,說大姑父正在和官府的人托關係,讓咱們放心,爹一定會沒事的。」
老太太當然知道老三會沒事,但還是止不住地高興,「關鍵時刻,還是我這大姑爺會來事兒。」
江亦嘉眸光微動,想著既然忠義侯府那邊已經有所動作,那看來她和哥哥也幫不上更多的忙了,偷偷瞄了杜曉駿一眼,見他雖有些憔悴,心情卻不錯,她嘴角彎了彎,跟著放了心。
杜曉瑜也在出神。
王爺說這件事他不方便出面,看來是找上忠義侯,想把所有的功勞都給推到大姑父身上去了。
這樣也好,忠義侯是老太太的女婿,他又有爵位在身,以他的身份出面辦這件事是再妥當不過的,別人不可能起疑。
「奶奶,大姑父和大姑母還讓人送了不少補品來,孫兒讓人給拿到庫房去了,大姑母還說,明兒就過來看您。」
「好好好。」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只是一想到四爺,面上的笑容又漸漸淡了下去,「唉,你四叔到底是福薄。」
這一嘆,讓杜曉駿和杜曉瑜兄妹二人都低下頭去。
最痛心最無奈的莫過於空有一身醫術,卻對家人無能為力。
趙嬤嬤見眾人情緒低落,斟酌兩下,說道:「你們來之前,奴婢正和老太太還商議呢,是不是給四爺娶一門親沖沖喜。」
「沖喜?」杜曉駿皺了眉頭。
趙嬤嬤道:「不管怎麼說,四爺不能無後。」
杜曉駿當然知道傳宗接代的重要性,四叔到現在還未成家,未必不是老太爺老太太的遺憾,只是,「奶奶真是這麼想的嗎?」
老太太伸手抹了抹眼角,「早些年就盼著了,他自己也說此次回來便是為了親事,哪曾想,這頭都還沒開呢,就出事兒了,老四要真有個好歹,我這把老骨頭怕也撐不住多少時日了,就想在閉眼之前,能看到老四留個後。」
「奶奶,您說的什麼晦氣話。」杜曉瑜道:「您的身子骨一直健朗,可見壽數還長著呢!」
老太太何嘗不知道五丫頭是在寬慰她,「之前趙嬤嬤跟我提議的時候我還猶豫,如今想想,怕是猶豫不得了,得儘快把這事兒給辦妥才行。」否則誰知道老四還能撐多久。
「可是……」
老太太不猶豫,杜曉瑜卻猶豫了,不管是誰,一旦嫁進來,那就是註定下半輩子守寡的命啊,這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嗎?
趙嬤嬤看出來杜曉瑜在擔心什麼,說道:「這沖喜的姑娘啊,是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得去找一些出身貧寒家裡急需用錢的那種,若是人牙子手裡有清清白白的,那就更好了。」
事已至此,老太太哪還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只求老四那一脈的香火別斷了,遂贊同地點點頭,「一會兒我親自去跟太爺談談。」
杜曉駿沒意見,畢竟這種事太常見了,而且四叔的確不能無後。
杜曉瑜抿著唇,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到底這裡是封建社會,像什麼冥婚啊沖喜啊這些都是世人司空見慣了的,她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古人,只能在心裡默默地為即將過門的那個姑娘嘆息一聲。
江亦嘉在這期間又偷偷看了杜曉駿兩眼,見杜曉駿緊蹙著眉頭,她心裡也不好受,輕輕咬著下唇,手指不斷地絞著帕子,似乎是在拿什麼主意。
幾人又坐了一會,老太太說要起身去找太爺商議給四爺沖喜的事兒,杜曉駿便起身告辭了,杜曉瑜也帶著江亦嘉離開。
「江姑娘難得來一趟,不如在我們家吃了晚飯再回去吧!」杜曉瑜道:「一會兒我讓車夫送你。」
江亦嘉沒推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叨擾五姑娘了。」
「江姑娘是客人,應該的。」杜曉瑜想著一會讓靜娘親自下廚,多弄幾個菜招待一下江亦嘉,再正式跟她道謝。
二人走到花園的時候,不巧碰到正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四爺。
「四叔?」杜曉瑜腳步匆匆地走過去,問他,「您怎麼起來了?」
四爺睜開眼,偏頭看向杜曉瑜,蒼白的嘴角彎出一抹笑來,「嫌屋子裡冷,就出來曬太陽了。」
杜曉瑜聽得心酸,「那怎麼不讓人跟著?」
「下人們太聒噪。」四爺輕吸一口氣,說,「園子裡挺安靜的。」
「爺爺知道您出來嗎?」杜曉瑜又問。
「知道。」
四叔在這兒,杜曉瑜哪裡敢走開,說道:「那我陪陪四叔吧!」
四爺看向不遠處的女孩,「你似乎還有朋友在等著呢!」
「不礙事兒。」杜曉瑜站起身,快步走到江亦嘉身邊,說道:「那位便是我四叔了。」
江亦嘉抬眸望過去,見到搖椅上的人臉色蒼白得不像話,身上卻散發著成熟男人的穩重氣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日的陽光過分柔和,江亦嘉總覺得他那雙眼睛裡星星點點的光澤漂亮得不可思議。
江亦嘉以前聽說過杜家這位四爺,只不過因為他常年在江南,而她又極少來杜家,就算來了也不會那麼巧遇上。
所以今日是江亦嘉頭一回見到杜程均。
她跟著杜曉瑜上前,規矩地喊了一聲,「四叔。」
四爺坐正身子,眉梢微挑,看向杜曉瑜。
杜曉瑜道:「江姑娘是江三公子的妹妹。」
四爺眼底划過一絲恍然,「原來如此,江姑娘,幸會。」
江亦嘉腦袋垂得很低,「聽五姑娘說,四叔身子不適,還是別在太陽下暴曬太久的好,否則會頭暈的。」
四爺輕輕「嗯」一聲,知道姑娘家不便見外男,便吩咐杜曉瑜,「五丫頭帶著客人回去吧,我隨便坐會兒就走。」
杜曉瑜不放心四叔,可是又不能讓江亦嘉陪自己待在這裡,左右權衡之下,點頭道:「那四叔自己當心些,我這便走了。」
「嗯。」
杜曉瑜喚上江亦嘉,二人並肩朝著海棠居走去。
四爺目光落在江亦嘉的背影上,略有沉思,片刻後收回視線,起身回了屋。
伺候的丫鬟問道:「四爺剛還說出去曬太陽呢,怎麼就回來了?」
四爺順嘴答:「曬得太久,頭暈。」
這才剛出去就說頭暈,想來是毒又發作了,丫鬟驚了一跳,「奴婢去請老太爺吧!」
「不必。」四爺在桌前坐下,聲音清淡,「出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清靜。」
走出花園好遠,江亦嘉才敢問杜曉瑜,「五姑娘,四叔他真的病得很重嗎?」
杜曉瑜沉痛地點點頭。
「那他……」
江亦嘉本來想問四爺還能活多久的,但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咽了回去。
杜曉瑜大概猜出來她想說什麼,嘆氣道:「憑我的本事,也只能保證過年之前四叔不會出事,至於以後,我卻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了。」
江亦嘉心下感嘆,又是一個福薄之人。
「不過既然老太太說了要給四叔沖喜,那我們便只能等著了,希望這喜真能把四叔身上的晦氣給衝掉,希望能有奇蹟發生。」
事到如今,杜曉瑜也不得不被迫把希望放在充斥著封建迷信的「沖喜」上了。
江亦嘉沒再說什麼。
進了海棠居,杜曉瑜讓人上了最好的茶點,為表謝意,她特地挑了兩件禮送她。
一件是黃楊木梳妝匣,另外一件是綠玉翠竹盆景,附帶一瓶她自製的花露水。
「江姑娘是官家千金,家中好物件兒想必多的是,送你這個,倒讓你見笑了。」
江亦嘉原本不肯收,但聞到了花露水的清香味以後,雙眼一亮,「哪裡的話,是五姑娘太客氣了,那天的事本不必放在心上的。」
杜曉瑜見她不怎麼稀罕梳妝盒和盆景,倒是對那花露水愛不釋手,笑道:「是我自製的,閒來無事的時候會搗鼓這些小玩意兒,江姑娘若是喜歡,你常來就是了,我還有一些其他的小東西呢,都分享給你用用。」
江亦嘉心下大喜,「那可真是謝謝五姑娘了。」
杜曉瑜抿嘴笑,心中覺得與江亦嘉投緣。
雖然不喜歡她爹江其佑,但上一輩的恩怨沒必要牽連到人家兒女身上來,與江亦嘉處成好姐妹似乎也不錯,她來了京城這麼久,還沒有什麼要好的姐妹呢!
——
且說老太太來外院找老太爺的時候,熬了一夜的老太爺剛睡醒起身不久,問她,「何事這般匆忙?」
老太太把忠義侯府的事兒說了一遍。
老太爺沉默地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幾十年了,老太太早就習慣他這脾氣,頓了頓才用商量的語氣道:「太爺,妾身想跟你商量件事兒。」
「你說。」太爺抿了口茶。
老太太斟酌道:「我想給老四娶親沖喜。」
老太爺喝茶的動作一頓,眉目縮了縮,「沖喜?」
「是。」老太太摁了摁濕潤的眼角,「老四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他不能無後啊!」
老太爺沉吟,他當然希望老四能留個後,可是就老四那副弱不禁風的身板兒,真能給四房留後嗎?
「這事兒可耽誤不得。」老太太心急如焚,「須得儘快定下來,太爺若是答應了,妾身便回去讓人著手安排,看能不能買個清清白白的姑娘進門。」
老太爺想了想,說道:「若是老四答應了,你便自個看著辦吧!」
老太太點頭,又去了四爺處,把來意說明。
四爺聽得皺起了眉頭,「娘,我不娶親。」
老太太道:「不行,你都二十老幾了,不娶親怎麼成?」
她只差大喇喇地說你都快沒命了,要是再孤零零的一個人去,讓我這當娘的可怎麼活。
「娘。」四爺無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娶了親,只會耽誤人家姑娘。」
「你都這樣了還操心別人做什麼?」老太太道:「多操心操心你自個兒吧!」說著就哭了起來,「要真到了那一天,你真捨得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怎麼說也得留個後給我留個念想啊!」
四爺還是不贊同,「您要不出去打聽打聽,誰家捨得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大閨女嫁給病秧子?」
「這你就不用管了。」老太太一邊抹淚一邊說道:「只要你點了頭,我馬上就給你安排,讓你在駿哥兒和四丫頭前面先辦了親事。」
四爺看著老太太那樣,有些哭笑不得,「三位兄長不是給娘生了那麼多孫子了嗎?您幹嘛非得逼我,就我這身子骨,哪是說想留後就能留後的?」
「凡事還有個萬一呢!」老太太堅持自己的想法,「萬一那姑娘過了門真懷上了,你以後也沒什麼遺憾不是?」
四爺揉著額角,「我拋下妻兒撒手人寰,這還叫沒遺憾?」
老太太一噎。
「娘,我的事您就別瞎操心了。」四爺直接道:「順其自然挺好的。」
老太太一見他這凡事無所謂的態度就牙痒痒,「你倒是說得輕巧,就沒想過你是我這當娘的心頭肉,心頭肉要沒了,我還活不活了?」
四爺沉默。
老太太又繼續咬牙切齒,「你那挨千刀的二姐已經被五丫頭送入大牢了,可惜我沒見著人,要見著了,我非得狠狠收拾她一頓不可,什麼東西,合著我前些年就養了個白眼兒狼?還有你那天殺的二姐夫,你說他作什麼不好非要作孽……」
「娘!」四爺聽得頭疼,「事情都這樣了,您再罵又有什麼用,二姐和二姐夫聽不到不說,還把您自個兒給氣壞了,值當嗎?」
老太太又罵罵咧咧了好一陣才站起身來,「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不管你同不同意,到時候人家姑娘進了門,你給我打起精神來。」
四爺無話可說,不管是誰,他都不想耽誤她一輩子,奈何老太太吃了秤砣鐵了心,他怎麼勸都沒用。
——
江亦嘉在杜曉瑜這裡吃了茶用了飯,杜曉瑜這才讓人送她回去。
江亦嘉回府以後第一時間去找江亦臣,把杜家的事兒給說了,「忠義侯府已經行動,看來用不著咱們插手了。」
江亦臣點點頭,問她,「老太太如何?」
「昨晚暈了過去,好在今日恢復得不錯,我去的時候還能坐起來跟我說說話呢!」
說到這裡,江亦嘉頓了一下,「三哥,他們家準備給四爺沖喜。」
「沖喜?」江亦臣疑惑地看著她,「那位四爺真有這麼嚴重?」
「我今日去的時候見著了。」江亦嘉道:「臉色很不好,看來八九不離十。」
江亦臣覺得好奇,「我還以為他在江南養病這些年早就將養好了呢,沒想到竟是惡化了。」
「三哥。」江亦嘉心跳有些快,鼓了鼓勇氣,「我想……」
「小妹想說什麼?」
「我……我沒事。」江亦嘉眼神閃躲,忙偏過頭不去看他,「我有些乏,就先回房了。」
江亦臣看著她倉皇轉身的背影,無奈搖頭,難怪人家都說女兒的心思最難猜,這丫頭,心事越來越重了,大概是不便跟他這個做哥哥的說吧!
江亦臣便也沒往深處想。
——
第二日,杜芳雯帶著夫君忠義侯來杜家探望老太太。
老太太心下高興,人也恢復了大半,聊了一會兒之後就把她準備給四爺娶親沖喜的事情說了出來。
杜芳雯和忠義侯對看一眼。
杜芳雯問:「娘,怎麼這麼突然?」
老太太唉聲嘆氣,「要不是你四弟這樣,我也不想逼他的。」
杜芳雯心裡揪著疼,四弟那年紀,只跟她兒子差不多一般大啊,怎麼年紀輕輕就……
忠義侯問:「老太太可選中了哪家姑娘?」
老太太道:「正在著手準備呢,打算從外頭買個清白姑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