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風流 第303章第三O三章你很好

    蕭琰忽然跳起來,哎喲一聲道:「姊姊我們還要去吹笙呢,快起來,快起來。我在書房等你啊。」說著就往外走,蹭蹭幾步越過了屏風。

    沈清猗拿著《南山集》挑眉冷笑,你跑啊。

    廊上侍女魚貫進來服侍她洗漱更衣,又重新梳了髮髻,沈清猗這才慢悠悠往書房去。

    蕭琰已經在笙架前慢踱了好多個來回,手中拿著那隻她選好的三十六簧笙,目光看得認真,手指來回摩挲,仿佛愛不釋手,似乎驚嘆讚賞這隻笙的製作技藝幾近於道,但沈清猗一看就知道,她在緊張。

    以前在承和院沈清猗教她吹塤考較她時,她就是這樣,抱著塤摸來摸去摸來摸去,仿佛多摸幾下那塤就會回應她,還有理的說:「樂為心聲,樂為情,樂器也是有感情的,我和它有感情了,才能共鳴。」……其實就是緊張,怕在她面前吹不好。

    沈清猗唇角一彎,慢慢走了過去。

    蕭琰低著頭心裡念念有詞,「笙啊笙,你看我這麼喜歡你,抱著你撫|摸你,深情看著你,欣賞你的美姿,讚嘆你的精湛,你可要體會我的心意呀,與我心靈相通,樂音相和……」聽得沈清猗走近,下意識的抱緊笙,轉臉呵呵道:「姊姊來了啊。」

    沈清猗嘴角一勾,語聲不緊不慢的,「你跑啊。以為跑得快,我就不問你桂花酒的事了?」

    蕭琰啊哈哈一聲,眼珠東望西望,就是不看沈清猗。

    沈清猗走近她,見她這熟悉的想耍賴樣子,就忍不住手癢想揪她耳朵,但手才抬起,就克制了,嗔她道:「先饒你這一遭。」

    蕭琰頓吁口氣,立刻很殷勤的將姊姊上午選的那隻十七簧笙取下槅子,自己先抱著,回身笑溶溶道:「姊姊,走吧。」

    兩人著屐出了書房,繞過迴廊,往後面的花園去。

    花園很闊,約有兩畝地,花樹錯落有致,曲徑通幽,紅白黃紫各色相映,雖是夏日,卻如春|色滿園,透過花樹之影,蕭琰看見一汪碧池,沈清猗帶著她穿花繞樹,沿曲徑入內,不一會就到了池邊。

    池中蓮葉田田,荷花還打著粉骨朵兒未綻開,但池邊一樹薔薇正開得絢爛如霞,白色的重瓣花朵,粉暈其間,讓蕭琰想起沈清猗方才那玉白暈紅的臉頰和耳根,心中忽地一盪,趕緊轉開眼去,心道這滿園春光晃人眼盪人心,默念清靜經:「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心自靜,神自清……」

    池邊一座精巧亭子,亭內已經置好藺席几案,擺了酒茶果子,蕭琰聞到了桂花酒的香味,眸子盯向那青瓷執壺,壺嘴還塞著,她已聞到了那若有若無的香氛,轉眸對沈清猗一笑,姊姊總是這樣,只要她喜歡的,就會為她備上……儘管她之前才因桂花酒惹惱了她。

    兩人上了亭,僅著襪坐在藺席上,白蘇跪在旁邊執壺傾酒,芬郁的桂香立即在亭中蔓延開去。蕭琰起杯敬沈清猗,酒入喉,綿甜馨香的酒液就在她胸腹氤氳,又有一股醇厚的綿長之力,她咦一聲道:「這得是三四十年的陳酒吧。」沈清猗小杯飲盡,說道:「酒是三十七年綿田釀,桂花是兩年前的玉庭新桂。」

    蕭琰連聲道好,又接連飲了四五杯。

    拿起笙直身而起,對著一池碧荷,一樹薔薇,吹起了春意盎然的小梅花曲。

    笙的音色明亮,蕭琰吹的高音清脆透明,讓人頓生春光明媚歡喜暢然之感,又有一種舒闊高朗之意,似乎身處天地之間,清風吹過,眼前繁花美景,再無煩惱憂愁。

    前院的道侍和藥僮聽得神情歡悅,不由踏著節拍,一邊忙著手中的事,一邊哼起歌調,身體也隨著踏歌輕輕搖擺。

    蕭琰整個心神都沉入笙音中,只想讓沈清猗開懷高興。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了心動,還是因為沈清猗的情而感動,她心境已亂,沒有辦法冷靜理智的去分析,但她想讓沈清猗歡悅的心意卻是真實的。懷著這樣的心情吹出了笙音,想起《南山集》,想起沈清猗詩中透出的寥闊情懷,想起那些詞中顯露出的閒逸蕭散的意趣,她喜歡這樣的沈清猗,喜歡她過這樣的生活,寬舒自在,閒看花落,笑看雲起……無論以後如何,她都想讓沈清猗這樣。

    笙音灑闊明朗,高亮歡暢,蕭琰將自己的感情和期盼都蘊在了笙音中,能明白聽出她的心意。

    忽然,一抹清麗的中音響起,宛如春鶯一啼,跟著又有一柔長的鸝聲相和,宛若情侶一嗔一答,跟著鶯聲婉轉,滿園春光柳拂枝,兩隻黃鶯繞樹,一時追逐,一時鸝語,又有燕子雙|飛歸巢,親密交首,燕語呢喃,園中繁花蝴蝶蹁躚,成雙成對飛舞,明媚舒朗的春光因這旖旎情致更加令人沉醉,只願倘佯其中,不忍離去。

    天空再高朗,只能讓人心闊,清風再灑盪,只能讓人清新,繁花美景再好,若無情致,便不能令人沉醉,那種柔和的、飽滿的,充溢心間,歡躍跳動又纏綿旖旎的感覺,只有情才能滋生。

    前院的藥僮和道侍不知何時停了手邊的事,曬藥的忘了曬藥,查藥典的忘了翻書,整理煉藥記錄的忘了落筆,他們之前神情歡悅輕哼著歌調,此刻已然一片迷離沉醉,都想起了自己最美好的情和回憶,曾經驚鴻一瞥的心動,暗夜裡默默的思戀……有的人臉上喜悅著眼中卻盈著淚,分不出是喜還是悲,只覺心蕩神馳,柔腸百轉,滋味真箇銷|魂。

    蕭琰的高音明淨被這柔和豐滿的中音繚繞,又時有呢喃的低音柔纏,讓她那清脆透明的笙音不再那麼高亮盤旋於空,而是與中音低音相諧,時而高起,時而落下,從音色上增加了起落的層次感,那春意盎然自然更增層次,變得更加豐富飽滿,更有感染力……

    蕭琰卻知道自己的笙音落了下乘,被沈清猗的笙音給帶動了,看似高音在上,實際掌握節奏的卻是沈清猗的中低笙音。一曲小梅花罷,她放下笙,轉臉看沈清猗,邊搖頭邊笑嘆道:「姊姊吹得比我好多了。」她這是為姊姊吹小梅曲,還是姊姊為她吹小梅曲啊?……她真不好意思說用這一曲給姊姊賠罪道歉了。

    沈清猗向她嫣然一笑,那笙卻是沒擱,笙音一起,便是熾亮明麗的高音。

    滿山青翠欲滴,遍布山上的朵朵鮮花紅艷無比,就像燃燒的一團旺火,十分燦爛,十分旖旎……蕭琰心口怦然一跳,那情意就如火般,燃燒在沈清猗吹笙望著她的眼中。

    蕭琰忽然覺得口乾,仿佛被那火炙著,燃得她從心底都燙起來,心口怦怦跳動的都是熱度……

    她的情是這樣的熾烈,在她的清冷之下,是如丹火一般,能讓滿山青翠都燃燒起來的愛情。

    蕭琰不覺就拿了杯子一口飲干,那綿甜的酒液入喉,卻只是緩了片刻的口乾,緊跟著那醇香被熱度炙著,氤氳馥郁,令人心旌搖曳又迷醉。

    蕭琰不敢去看沈清猗的眼睛,拿著杯子倚著憑几歪在了藺席上,眼神有幾分迷亂。一曲笙音畢,那滿山鮮花仿佛還燃燒在她心間。蕭琰心想,自己大概真是醉了。

    「……姊姊你吹得真好。」她喃喃道。

    她拿起執壺,又給自己傾了一杯,給沈清猗也斟了一杯遞過去。沈清猗卻擺擺手,讓白蘇沖了盞清茶過來。蕭琰抿下酒笑,「綿田金波釀玉庭千日桂,這樣的酒世間可是不多呀。姊姊你不用卻是可惜了。」

    沈清猗看著她,清冽的眸中還有幾分熾烈,聲音卻是輕柔緩慢的說道:「我心已熾,再飲酒,只恐把持不住。」

    蕭琰低柔一笑。

    她喜歡她的克制。

    君子有欲,而君子有節。

    她果決敢作敢為,卻又克制約束自己,不恣意而為。

    蕭琰看過太多恣意的,李毓禎是,阿娘是,她欣賞她們的瀟灑,包容她們的恣意,但更欣賞有節的克制,像他們這種出身地位,雖然背負種種責任,但想恣意放縱那也不難,難的恰恰是有節……她笑著舉杯,為沈清猗幹了一杯。

    「姊姊,你很好。」她說道,「真的很好。」

    她最初喜歡沈清猗,就是因為她的品質,冷靜,又克制,隱忍,卻不軟弱,剛毅堅強卻又有一顆柔軟的心,只有觸到了她的心,才會知道在那凜冬寒雪之下,是怎樣的溫柔……

    而今,她知道了,那溫柔之下還有熾烈,能將人燃燒的熾烈。

    蕭琰覺得,她再和沈清猗待下去,就越發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因為心已經被她的情浸入,就像浸染了陳年桂酒的馨香,馥烈令人熏,讓她無法保持心境清明。

    沈清猗說道:「阿琰,你很好,一直很好。」那些吸引她的動人品質從來沒有改變,沒有隨著她的成長而被歲月磨損,沒有因為涉入紅塵而被沾染,依然那樣明澈,純淨,有著最溫暖、最坦摯的一顆心。

    蕭琰斜歪著頭看她,黑亮的眸子有些迷濛,忽然想起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覺得真有道理,這樣的桂花酒居然讓她有熏意了,那不是酒醉,是心迷……迷醉還有迷惘。


    她又一口飲盡酒,心中馥烈,忽地站起來走動,見遠山青翠欲滴,近處波光漣漪,粉荷亭立,花樹絢爛,仰目望晴空高遠,就有了作畫的衝動,回眸對沈清猗笑,「姊姊我給你作畫。笙曲是你送我的。我送你……」她呼地張開手臂,就像要胸攬天地一般,「送這天地春給你。」

    沈清猗溫柔看她,「好。」

    頃刻,松音和松節將畫案畫具抬過來,擺在亭中,蕭琰立在一邊挽起袖子,吩咐松音鋪清玉宣,顯然是要畫水墨寫意而非青綠山水。用水墨畫出天地一春,這可比著色的青綠山水更有難度。沈清猗一笑,接過菘藍手中的墨條,挽了袖子親自給她磨墨。蕭琰將另一壺桂花酒飲盡,眼睛亮亮中又帶著水色,仿佛暈染了蓮池的波光春|色一般,提筆就揮灑開去,沒有布局沒有思考,看山看水看空,眼眸到後面竟然半闔了,完全是心帶動意,在這白宣紙上潑灑她心中的天地。

    天空高遠,雲端繚繞,一乘白鶴飛唳,青山滴翠,滿山花紅如火,山下湖水清藍,一朵朵粉荷綻放,如水中芙蓉,湖邊花樹迤邐無邊,直至天際,絢爛如雲錦,白鶴上大袖飄飄一女子,身影纖瘦,卻勁拔,如梅標清骨,持笙而吹,朵朵白雲綻開,鮮花飛舞凌空,雲端漫成花海,一身盡攬春。一地春,一天春,天地共你春。

    蕭琰提筆落字:心自在,天地春。

    她抬眸看著沈清猗,眼睛裡有深刻的情意。

    姊姊,只要你心自在,這天地間的春|色就盡為你所有,沒有凋零。

    你這風,多麼自由。

    你看這雲,多麼自在。

    心若自由,一切都不能拘束你。

    沈清猗看著她,又看著畫,唇邊綻出一抹笑意,令菘藍調了濃脂,執起一枝狼毫,蘸色在畫上寥寥幾筆,一枝火紅色玫瑰別在了那女子襟口,淡墨色卻畫出了絢麗春景的畫面立時增添一抹火紅,就好像春日中盛開的夏花,讓那清冽又閒適自在的女子如燃火焰,熾烈鮮活,明麗了天地歲月。

    沈清猗抬眸,溫柔看著蕭琰。

    我心有你,生命爛漫。

    蕭琰怔怔而立,忽然想起裴駙馬。

    臻神明變化,與生命爛漫。

    她,就是姊姊生命中的爛漫嗎。

    蕭琰眉間已生惘然。

    ***

    兩人坐在花園中說著話,直到金烏西垂,坐觀了園中夕陽麗景,才慢悠悠說笑回屋。

    晚食兩人都用得清淡,用膳後照例在桃李林中散步,待夜色上來星光滿天時,便坐在長廊的涼榻上說話,說各自在行途中的見聞和趣事,說到好笑處都笑起來,蕭琰說到趣處眉飛色舞,沈清猗說到趣事卻是唇邊只帶三分笑,隨時可以轉成冷笑話讓你無語,蕭琰撫額說:「姊姊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想起以前她和四哥嘴角微抽面面相覷的樣子,又忍不住哈哈笑,但跟著臉就苦了下來,她可怎麼跟四哥說啊!

    唉……好生愁人。

    蕭琰忖思明天就得離開,再待下去她就要心不自主了。

    會被沈清猗一次次觸動,怦然心動的次數多了,就會動心,入情。

    再者,她現在正在歷色|欲界,心志本就不穩,比起以前的不動明王界,情志更易被觸動,之前在長安和李毓禎相處都曾為她的風采心動一次,更別說沈清猗了——總是能觸動自己最柔軟的地方。蕭琰自認為心境清明,意志如磐石,可在沈清猗面前,卻似乎能被她融化。

    蕭琰現在還沒想清楚這是為什麼。

    阿娘說:「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能令你的心沉淪。」

    蕭琰喜歡自由,但也不畏懼愛情。

    當愛情在她心中來臨時,她也會坦然去擁抱。

    但現在這個關口,卻是危險的。

    她必須心自主,想清楚自己的心,然後再由心之去。

    否則,現在就任由心被情感牽動,沉入情愛,那她就會陷在色|欲界不得出,以後要想破色|欲界,恐怕就得像千山學長那樣,絕情!——她若愛沈清猗,怎能讓她今後面臨這種情境?

    她記得小時候在景苑湖邊練武,月光照進湖水裡,母親問她,為何說月光如水?她回答說,這是形容月光的清涼透徹。母親說,終究光是光,水是水,月光不會是水。母親是告訴她:你永遠要清楚自己是什麼,光就是光,水就是水;做任何事都要清楚明白,唯清楚明白,才能堅定的走下去。

    要清楚明白。

    蕭琰的人生沒有含糊。

    她如果心動,就必須明白自己為什麼而心動。

    她如果愛一個人,就必須明白自己為什麼而愛她。

    沒有道理的,心動也會斬斷。

    沒有道理的,愛上也會斷情。

    道理是什麼?

    母親說,道理是你的道理。

    你認為對,天下皆罵你可做;你認為不對,天下皆贊你不做。這是你的道理。別人的道理是別人的,不是你的。

    她要愛沈清猗,就必須合乎她自己的道理。

    就像李毓禎很好,但不合乎她的道理,就算有過心動也立即斬去。

    蕭琰必須清楚,她為沈清猗心動的是什麼?

    感動不是愛情。

    親情不是愛情。

    她為沈清猗打動,必定不是這兩方面。

    也不會因為「不忍」。

    她的心純粹,從不偽裝自己,該是怎麼就是怎麼,道心才一塵不染。

    她若愛沈清猗,這份愛就必須是清楚明白的,沒有任何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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