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絕的狀況不是很好。
蕭琰雖然重傷,卻只是養傷的問題。
慕容絕的問題卻不在於傷,而在於她的道。
她修的是殺劍,還是最強的絕情殺戮道,因為最強,也最險,修煉中就是在走鋼絲,時時都有被殺欲所主,入魔的危險。當成魔劍時,就唯存殺心,毀滅一切。
現在,慕容絕就處於這種危險的境地,但不是入魔,入魔是元神被殺戮所主,意識中只有毀滅,慕容絕不是,她的元神還是自主的,但是分裂了:一半是絕情道,一半是無情道。
絕情和無情,僅一字之差,道卻不同。
絕情是心性永遠保持絕對冷靜的境界,縱然至親至愛之人死在眼前,也不會動搖心境;而無情是沒有喜怒哀樂這些情緒,就像堅硬的石頭,不會理會世間的紛擾,唯有道是心中的存在。
劍修選擇了道就不會變更,尤其慕容絕這樣的人。
蕭琰清楚,才與她切磋,就是以自己為磨劍石,既要維持慕容絕心中的情緒,又要消磨她的殺欲……慕容絕此時最想殺的就是她。
她因蕭琰入情,又因蕭琰絕情,殺了蕭琰,就是斬盡最後一分情意。儘管她的心中已經泛不起半分情意,但元神知道有著這份情,只要殺了蕭琰,就完全絕情——貪狼星的殺欲在強烈影響她,讓這個殺欲成為她完全的意志。
慕容絕的元神分成了兩半,一半認同這個意志,一半抵抗這個意志,反映在她的識海中,就是她的絕情道和無情道在時刻不休的撕扯、爭奪。
紫府三星中,貪狼主殺又主欲,七殺、破軍也是主殺,只會加強她的殺念,而無助於她的心境,若非她的心志極為堅定,又從小修煉冰清訣,心境平靜,即使在突破的契機中殺欲漲如血潮,仍然保持了她的一半初心,否則早已斬去元神中殘存的情意,以無情道突破入先天了。
然絕情一道本就是險道,她突破得太快、太猛,完全就是在契機來臨時行險一搏,以致元神分裂並不是太意外的事——她的劍道本就是走在生死間,沒有平靜穩妥的突破,只有拼盡力氣的搏!
兩半元神的撕扯痛楚很難從慕容絕冰山般的臉龐上看出來,唯有抑制不住的殺氣溢於體外,才讓人懷疑她體內元氣不穩,或者是瀕臨突破的元氣狂暴?
此時的慕容絕危險、犀利,就像一柄吞血的劍,在戰鬥中猶如血煞之神,莫可阻擋,面對蕭琰時殺念更濃。兩人在東硤谷切磋,蕭琰再次重傷,瀕於死地,蕭涼和薩·霍林兩位先天聯手才消弭了慕容絕的殺戮劍域。
這次切磋,比上次在於周山更激烈。蕭琰上次與慕容絕一戰後,刀道又有進益,但慕容絕正處在突破的階段,劍道精進更快,未晉先天已經有了先天的域,隨著每一次戰鬥她的劍域都在完善,雖然蕭琰經過戰場磨礪後比起一般的洞真境大圓滿實力已經強大很多倍,但與能夠正面對陣並斬殺先天初階的慕容絕相比,仍然差了不少——這就好比一個是飛的速度,一個是跑的速度。
蕭琰這次受傷比上次更重。
因為慕容絕劍上的血煞又加重了。
殺人的劍都有煞氣,殺得越多煞氣越重,濃重的就形成血煞,有的能傷及神魂,有的會造成傷口永遠無法癒合,慕容絕劍上的血煞就讓傷口無法癒合,幸而蕭琰修煉的功法讓她的體質向純淨體質轉變,自淨和自愈能力都強很多,傷口不至於不能癒合,但癒合速度卻是慢了許多,抹了傷藥後還要纏上特製的藥布繃帶,才能有助於創口癒合。
蕭琮看著就覺得心疼,說道:「還好有至元給你的傷藥和藥布,若不然,你得在榻上躺十幾天。」一邊說著,他一邊嘆氣,只覺妹妹這磨劍石做得可真是……將別人的劍磨得越來越利,自個卻是傷得體無完膚。忍不住又勸道:「阿琰,你已經盡到朋友的義了。」到此為止吧。
蕭琰笑起來,「這不合四哥的仁道啊。」
仁者,盡心也。
她的心意,就是學長的道成。
道不成,她的心意怎可止。
蕭琮沒好氣道:「仁道是我的道,不是你的。再者,我走的仁道是普仁,可不是捨己為人的仁。」曲起手指敲她額頭上,「你現在就是在捨己為人!」
蕭琰哎喲一聲,抬手捂著額頭道:「我也不是要捨己為人啊,這不是有七曾叔祖和神廟的阿薩看著麼,斷不會有生命之危的。也就是,」她咳一聲,「受點痛,吃點苦。」
這是一點痛,一點苦?
蕭琮見她全身纏成蠶蛹的樣子,一點都不想說話了。
蕭琰見兄長冷著臉,趕緊陪笑道:「其實和學長切磋我也是有好處的……哎四哥你別不信,你看這個。」說著拿起几案上還未畫完的一幅畫,遞給四哥看。
蕭琮看了一會,皺著眉,「你這是畫?」
又是點又是線,還有扭曲纏繞結成一團的,說是畫,倒不如說是塗鴉,或者說是拓樸。
當然蕭琰拿給他看就不可能是塗鴉,看起來有點像數學的拓樸空間,應該是武者領悟規則的推演?他遲疑道:「這是……演化軌跡?」
蕭琰點頭,說道:「四哥你看,這就是學長的劍路,她的劍域……」黑亮純淨的眼眸里有著讚嘆、痴迷,一邊說著,又翻出一張畫,「這是七殺,這是貪狼,這是破軍……學長的劍域就是星軌,三大殺星互相影響互相輔助構成的星軌,只要星光不滅,她的劍域就不會破滅,——除非實力超過她三四階,用絕對的力量撕破她的領域……嗯,我還沒有看完全……這裡應該是……」
蕭琰的眼神又放空了。
自從和慕容絕切磋後她經常如此,說著說著坐著坐著就走神,滿腦子都是刀和劍,在紫府中一遍遍的推演。
蕭琮無奈的搖搖頭,叫過安葉禧叮囑她好好照顧,起身接過大氅,便離了去。一干侍衛立在帳外,見世子出來立即跟上。
蕭琮沉眉而行,心情不是很好,任誰的妹妹被打成這樣心情都不會好,更不好的是,自己妹妹還樂在其中,不以為苦。他還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種切磋沒完沒了。
蕭琮心裡憋著悶,撫著拇指上射箭的鉤弦,便想起了沈清猗,心裡忖道:阿琰這兩回受重傷,肯定都瞞著至元,信里報喜不報憂。
他眉毛微沉,踅去了父親帳里。蕭昡才和幾位將領談完事,正在批閱幾份重要公文,見兒子進來行禮也沒抬頭,只揮了揮手讓他在一邊坐下。蕭琮知道父親能夠一心二用,先說了兩樁需要稟報的軍務,頓了一頓,便順口說起剛剛去探望了妹妹,身體復原狀況不是很好,還好有沈至元的傷藥,慕容絕出手也太狠了,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陣,嘆道:「得虧是跟丹師在一起,有保障,要是跟劍道的在一起,還不得天天受虐?」
蕭昡聽到這裡握筆的手一頓,眉冷色峻,想起長安還有個劍道的,眼神更冷更銳了。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瞪了兒子一眼,說道:「行了,知道你要說什麼,平時也沒見你這麼囉嗦。」不就是瞅著空子為十七和沈至元說好話?
蕭昡心裡哼了一聲,卻也不知不覺承認兒子的話說到了他心坎上:丹師好歹有保障,跟劍師在一起,還不天天打架?十七那軟和的性子,就是受苦的。蕭昡一時將女兒想成了純良的小綿羊,受盡了慕容大惡狼和李大惡狼的欺負……相比起來,沈至元還是好的,至少沒讓十七受苦。
蕭昡心裡轉著念頭,臉龐卻依然冷峻,揮了揮手,讓兒子趕緊滾。蕭琮行禮出來,眉毛微微揚著,心想水滴石穿,總會見效的。
回到帳中,他處理完案上的公務,就提筆鋪紙給妻子寫了封家信,次日便著侍從遞迴賀州。
魏子靜收到這封家信,驚訝的咦了一聲,便依蕭琮的囑咐,提筆給沈清猗寫信。
總要有人報憂。
***
談判這一行,就是要臉皮厚。
沈綸現在深深體會到了鴻臚寺卿說的這句話。
烏古斯談判團就是一個明證,那臉皮厚的,只差沒學那市井婦人滾地大嚎了,但也差不離了,扯著袖子掩面乾嚎,抹著唾沫當眼淚,一勁的哭窮,將烏古斯說得像個貧寒的小山溝,烏古斯人都是只能圍著獸皮裙打獵的原始人,沒錢沒糧沒技術,全國臣民勒緊褲腰帶才能打場仗,好不容易打了場勝仗得點資源你們還要搜刮嗚嗚嗚……轉臉又一勁的贊大唐,偉大的中心帝國,最仁義的同盟夥伴,不能眼看著小夥伴這麼落後不扶把手,什麼,你們還要資源?嚶嚶嚶大唐帝國的良心呢,偉大帝國的使命呢?中心帝國的責任呢?不是要解救世界,幫扶貧困?咱們就是最窮最貧困的……
這完全不要臉的作風驚得大唐談判使團的官員們個個目瞪口呆,一臉凌亂。
說好的北冰狼呢?凌厲,野性呢?
使團中的鴻臚寺官員都是久經談判陣仗了,大仗小仗就沒輸過,一個個滑得似油,硬得似鐵,捏不住,也啃不了,大國小國哪樣使團沒見過,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以前談判烏古斯人都是跟狼一樣,有狠性,也有足夠的耐性,有時兇狠,有時也退讓,只要不用觸及他們底線,但總的來說,都無愧於「北冰狼」這個稱號……怎麼就突然轉變,沒臉沒皮了呢?
&情反常必有妖。」談判使團的副使,鴻臚寺卿說道。
沈綸沉吟了一會,說起朝廷前兩天傳下來的批覆,道:「再等他們哭嚎兩天就提出,時機應該合適了。既然叫嚎著支援,那咱們大唐就支援一下。」
鴻臚寺卿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早兩天也已看過太子和政事堂對沈綸奏章的批覆,笑著點頭說道:「也是時候了。用純淨煤的技術換取燕周能源礦的開發,如果沒意外,烏古斯那邊應該能夠接受。」烏古斯不是叫嚎著要技術支援嗎,這就是支援,但支援不能白給啊,天下也沒這個道理,又不是真的乞丐。
沈綸叩指說道:「烏古斯使團突然轉變風格,必然有因由,也必是有更大的索求。能拉下臉來的,往往比硬著臉的更難對付,我們更要謹慎。」
以宰相的大局眼光來看,沈綸不難分析出烏古斯想要什麼,從他們揪著「同盟」「夥伴」「中心帝國的責任」這些語辭就可知:他們要的不是大唐的能量礦石,而是更深入的合作。
鴻臚寺卿點頭贊同,以談判老手來看,敵人突然示弱,就要更加謹慎,否則生出輕視之心,沒準之後就要跌進坑了。
沈綸沉思了一會,又說道:「烏古斯所求既大,就非是燕周之地的談判所能囊括,咱們這裡,只需圍繞著燕周的資源談判,其他不提。」
鴻臚寺卿略一思忖,便領會。
想必更大的談判,是在朝廷上層。甚至於,是烏古斯皇帝和本國太子殿下的直接對話。
這就不是他們能觸及的了。
他們做好談判使團的份內事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