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蕭琰辭別道門一干前輩後,就和沈清猗分別。
她們都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黏糊,離別也是平靜而利落的,不會有話本中寫的,來個十八里山水相送,送了一山又一山。沈清猗只是送她到庭門外,將一副銀絲墨鏡架到她鼻樑上,最後叮囑一句:「不要隨便對人笑,不要對人太溫柔,你這張臉太容易招惹花草。」
離別的愁緒就被這句話給衝散了。
蕭琰禁不住笑,說道:「那我以後學你,眼眸顧盼間,就是寒氣凜冽。」
沈清猗輕輕哦一聲,抬了抬眉毛,「我在你心裡就是這印象?」
蕭琰笑嘻嘻道:「當然不是——這是你對別人。你看我時,眼裡就是春暖花開。」
沈清猗忍不住笑,輕輕拍她手臂一下,「又貧嘴了。」
蕭琰認真道:「我說的是實話。」說著握住她手,兩人執手相看,天地在這一刻靜默,萬千的言語都在彼此望入心底的凝視中,蕭琰猛地上前抱住她,嘴唇吻落在她鬢間。「清猗。」她叫了一聲,語聲頓了一下,似乎在遏制自己的情緒。然後她說:「我心只悅你。」世間萬千絢爛,我只愛你一人。
蕭琰說完就放開她,退後一步,落手提起衣箱,最後再看沈清猗一眼,便轉身如離弦之箭射去,轉眼就消失在白亮亮的天光下。
沈清猗轉身疾入院內,進入書房後,眼中的淚一下落下來。
白蘇輕輕的關上書房門,神色肅穆的侍立在門外。
沈清猗走到臨窗的書榻邊坐下,那個位置是蕭琰讀書時常坐的地方。她一手撐在榻沿上,頭微微垂著,膝間的裙衫被一滴一滴濡濕一片,她的手忽然抬起,按在心口上,指尖陷進了綢衫中,微微泛白。她就坐在那裡,眼帘垂著,久久未曾動一下。
才分別,就已經思念。
……
蕭琰轉身離去時,強抑的淚意瞬間湧入眼眶內。
流淚並不是軟弱,但她和沈清猗都不願意對著愛人落淚,只願笑著分離,將笑容留給愛人,眼淚留給自己,分別後才讓悲傷肆意流淌。
她箭射一般上了山道,抬手摘了墨鏡,任撲面而來的狂風將眼淚吹去,心中的悲傷卻如長河流淌,儘是她和沈清猗的光影,流淌的是她們相處的點滴,清晰得如同留影石記錄。
不能回憶,相憶深就越難捨,但身邊經過的風物都是回憶。經過的山,她會想,她和清猗來過。經過的泉溪,她會想,她和清猗來過。經過的村莊,她會想,她和清猗遙遙路過。經過飛鳥的身邊,她會想,她和清猗共騎過仙鶴。馳過群鹿的身邊,她會想,她和清猗騎過其中的一頭鹿……
這些山山水水都是她們的點滴,現在成了她思念中的長河。
還沒有出神農域,她就已經想她想得心痛!
離別是刀,剜心的痛。
蕭琰出了神農域,直往長安,一路上都沒怎麼歇,在山道或林間縱馳,她只擔心自己一歇下來,疾風就不能鼓盪入心中,那裡就是空空的,仿佛生命也由此空白,讓她覺得寂寥;神識進入識海,那浩淼的清波,仿佛也是一片茫茫。
她不敢去深想,一想就忍不住思念。
可是,思念卻如附骨之疽,不容她不想,蝕骨的滋味如蟻啃齧著她。她只覺得眼中所見,都失去了顏色,熾亮的天空是灰白的,雲彩是灰白的,樹是灰綠的,草是灰綠的,花是蔫巴的,失去了鮮活和亮麗。熱戀中的離別,讓蕭琰一下從燃情夏日到了冷落清秋,落葉飄下,都是思念的愁緒,風聲嗚咽,都是相思的詩句。
伴隨著相思的,是無止境的孤寂。
她和沈清猗不是第一次離別,然而這次離別,卻比任何一次都讓蕭琰感到孤寂。
那是幽空虛以寂寞,那是淡月疏星共寂寥。
她和沈清猗已經做過愛人間最親密的事,靈肉相合是愛情的養分,也讓愛情的火焰燒得更烈:熾烈的相愛讓她們渴望擁有彼此的身體,而身體的合而為一又讓她們的心糾纏得更深,纏繞得更緊,離別,就像兩人合在一起的身體被劈開了一半,從相擁的溫暖熾烈中一下到了孤清的寒冷,怎麼能受得?
蕭琰夜宿在樹丫間時就覺得特別淒涼,嘴裡咬著樹葉子想著沈清猗柔軟的唇,看著天邊的彎月想著沈清猗的眉,閃爍的星星都是沈清猗的眼睛,一閃一閃,都是她的話語……蕭琰忽然捂住心口,只覺得自己心口中箭,痛麻酸楚,差點就潸然淚下。
愛別離,是這樣的苦。
孤衾夜深冷,雁行單影淒。
天地是這樣的岑寂,空廓唯有你一人。
蕭琰放任自己的思念,感受這種痛楚。
她緩緩閉上眼睛,卷長的睫毛微濕,在夜風中如露凝冷。
品嘗過情愛之蜜,一時的分離,就是這樣的痛苦,若真的生死相隔又如何?
愛愈深,心魔亦重。
蕭琰深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枝隙間,閃爍著繁星的天穹。
情至深處故生怖,情至深處無怨尤。
她忽地起身振臂,向前疾掠出去。
夜風扑打在臉上,澄靜的眼睛比星辰更亮,她的心已經沉入平靜。
生死間,有大憂怖,愛得失,有大憂怖,真正的武者,不在憂怖中死,就在憂怖中強。
她必踏著憂怖而進。
……
蕭琰出了荊湖北道,順著洵水源頭縱入子午谷,就入了京畿道。入谷的瞬間,她就感知到被一縷神識鎖定。
她能感知到,是因為對方讓她感知到。
蕭琰眉梢一動,輕輕叫了聲:「大師伯!」
這是閣主的神識。
那縷神識如輕雅的風,輕輕撫過蕭琰的發梢。
蕭琰便知道,從踏入京畿道起,到入東宮為止,她都將處於大師伯的神識之下。
反天啟派對她的追殺還沒有止。
準確的說,他們對於星命者,都有毀滅的意圖。
星命不可能一直被遮掩下去,他們五人身負星命,大概已經被對方的大易師全部卜算出來,但清猗在神農域,昭華在長安,千山在神廟,四哥處在大軍中,只有她出了道門——雖然是秘密赴長安,但誰知道進入京畿道後會不會被對方的先天察覺呢?
閣主是在保護她。
……
或許因為劍閣閣主的神識一直在蕭琰身邊,也或許因為「興唐會」沒有察覺到蕭琰北上長安——這個可能比較小——蕭琰安靜的出了子午嶺,往北越過秦嶺的終南山段,再馳出縱深百里的牛首山,在山脈北麓的澇水東岸登上控鶴衛候在那裡的快船,沿河北上至咸陽南外,再轉漕渠,經西水門入長安城內——這一路都是安靜的。
當然蕭琰不認為這是「興唐會」放棄了殺她的念頭。
而是沒有機會——如果一擊不中,他們就再沒有機會。
有閣主的神識在側,他們只有一擊、不會有第二擊的機會。而蕭琰左腕的鐲子,神識激發符紋能讓她瞬間一遁千里。對方即使不知道她有上清掌教這位神符師贈送的瞬移遁鐲,但在潞王李良玉於烏古斯襲殺她失敗後,也必然會猜測到她身上有先天宗師給予的護身之寶;加上蕭琰本身實力極強,反應、機敏、心性也是上上之選——他們一擊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權衡之下,蕭琰一路平靜就是意料中的事。
蕭琰入城是七月初五,臨近七夕,長安城內已經有了過節的氣氛。大唐的百姓大概是最會享受節日的,無論什麼節日,就算是祭祀掃墓的清明節和七月十五祭祖的鬼節,他們也能過出歡樂的氣氛來。蕭琰坐在控鶴府的四輪馬車上走東西直街時,就聽到坊內的高樓上傳出迎七夕的歌聲,詩中的幽怨也被唱出歡樂調來:
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
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
清漏漸移相望久,微雲未接過來遲。
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
蕭琰聽著,便勾出了相思心腸,心道:仙家哪有好別離呢?——只願長相廝守不分離。她心中思念溢出,右手撫|摸約指,眸中有著悵然,不知明年此時,她能否和清猗相聚?轉念又想道:「迢遞作佳期,金風玉露時」,有離別之苦,才有佳期之樂——也唯有以此安慰自己了。旋又想著七夕送清猗禮物,立時傳音給駕車的控鶴衛,讓他先駕車去東市,再入東宮。
那控鶴衛之前就得了指令聽從蕭琰的吩咐,木訥的應了一聲,駕車過皇城後直行,崇仁坊盡頭就是東市。蕭琰在車上戴上了半面面具,下面只露出嘴唇和下巴,這是七夕節日期間時興的戴法,蕭琰則是為了遮面不引起注意。七夕是情人相會之節,戴半隱半現的面具就是一種流行的情趣,東市中衣著華麗或低奢的郎君貴女們就有不少戴半面的,式樣新奇各異。蕭琰的白玉半面還不算出眾的。長安東市「貴」,出入東市的都是貴族士宦之家,容貌出色的、氣度不凡的不在少數,蕭琰容貌遮了半邊也吸引了不少目光,但沒有造成百眾矚目,出入店鋪就很快,她對東市的格局也很熟,需去哪些店樓嫻熟於心,半個時辰內就將目的地看了一遍,選中禮物後就上了馬車。
蕭琰持有李毓禎以前給她的出入東宮的印符,馬車從延禧門入皇城,過橫街就是東宮。控鶴衛駕車離去,蕭琰從東宮左掖門入宮,經過西門通訓門內的夾道時,就見宮牆內立著一位老熟人——東宮千牛衛左副率尉遲亭,曾經是李毓禎的侍衛副統領,李毓禎還是清川郡主時,蕭琰就和這位尉遲副都尉有過交道。
&七先生,殿下吩咐尉遲亭在此迎接您。」
尉遲亭一板一眼的向她行禮說話。
蕭琰入宮並不張揚,尉遲亭在東宮外迎她就比較打眼,故選在東宮內外朝宮道上相候。他看到蕭琰就想起「手帕事件」,心中嚶嚶淚流,殿下為什麼吩咐他相迎?之後不會再給他穿小鞋吧?……總之,不能多說話!不能多說話!尉遲亭堅毅的臉龐就變得有些僵硬木訥了。
蕭琰微笑回禮,「有勞尉遲將軍。」心中嘀咕:進了宮果然不好,這尉遲侍衛以前挺有表情的,現在都成泥胎木偶了……唉,都是被宮中摧殘的。
宮牆內日影已經過中,午膳之後陪著父親在曲廊散步的李毓禎忽然鼻子有些癢,她轉頭看了眼東宮的方向,蕭琰應該已經進宮了,剛進宮就說她壞話?——反正心裡沒想她好事。李毓禎抬手揉了下鼻樑,心裡哼一聲,長眉一挑,唇角又翹了起來。
皇帝笑道:「心情很好?」
李毓禎微笑,「磨刀霍霍,烹羊宰牛且為樂。」
皇帝:……
蕭琰走在宮牆夾道內,總覺得寒風颼颼,不由抬眼望天,高空熾日當照,鋪得平整的青磚道上都快冒出煙了。她忽地愁眉轉頭看向大明宮……風從東向來啊。
尉遲亭送她到宜秋宮前便告退離去。
宜秋宮還是這樣的安靜,見不到內侍宮女來往,宮內沒有高牆夾道,茂密蔥籠的綠蔭間白牆綠瓦敞軒曲廊掩映隱現,又有竹林蕭蕭,隱有山石流瀑聲,少了皇宮的宏偉壯麗和金碧輝映,多了閒居的清雅幽靜——蕭琰如今看著,覺得還多了幾分安然自在和超然物外的氣息。或許是因為大師伯在這裡住久了的緣故,不是說「境由心生」嗎?心之所向,境之所在。佛家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蕭琰又想起清猗說的《詞論》,是崔七郎崔清珏去年的新著,上面評詞有一段,「有我之境,以我觀物。以意造境」,似乎也合了境由心生的道理。她想起莊子的「超乎象外,得其環中」,這意境也是相和的。
她心裡默默想著「境由心生」「有我之境」「超乎象外」,心中隱有所得,卻又如霧中觀花,朦朦朧朧不清晰。她一壁想著,一壁逶迤而行,穿過濃密綠蔭下的石子甬道、匝道,到了三重殿院的宜秋宮——宮內又有宜秋宮,即主宮。
偌大的主宮中,閣主只留了五名宮女,只負責茶水點心熨洗灑掃,沒有迎送也沒有貼身伺候的,皇帝和太子來了也是如此,自帶宮人侍奉。蕭琰自個兒入了東側殿院,就是她以前住的琅玕殿,殿內門廊房間都很乾淨,空氣也很清新,顯然每日都有宮女打掃,她不在時也保持了整潔。蕭琰徑直入寢閣放下衣箱,取出更換的衣物,就去浴閣洗了個簡捷的淋浴,換好衣出來便去正殿院拜見大師伯,奉上自己在神農山親伐的一段木雕刻的大師伯頭像,刀工是她體悟的刀意,得到了大師伯的摸頭好評,她就順勢問出早想問的話:
&伯,昭華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