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茶香裊裊。
蕭琮啜了口沈清猗特配的潤肺茶,茶香入喉,熱意在肺腑里熨過。
他舒了舒眉,喝盡一盞茶,放下茶盞,示意端硯、白蘇等奴婢都退下。
「阿琰是商娘子所出,母子都住在景苑。」他對沈清猗道。
「景苑的景色宛如江南,是父親特意為商娘子所修,旁人都不得入,就連母親……」蕭琮止口。
頓了一下,才又道:「父親說商娘子體弱,要深居休養。府中或許除了父親,誰都沒見過商娘子。即使年節府中家宴,也從不出席。後來,阿琰一歲時,聽說商娘子惹怒了父親,父親下令封了景苑,嚴禁府中人進入,也不許景苑的人出來,一應物事都是專人送去。時日久了,除了我們幾兄弟,恐怕府中沒多少人知道商娘子和阿琰。」
他看了眼妻子,遲疑了下,「我曾向母親打聽當年情由。母親說,景苑的奴婢服侍不盡心,被父親全部杖斃……」
沈清猗心中一凜。
「阿琰的事,你心裡清楚就好。」蕭琮揉了下額頭。
沈清猗微微點頭,寒眸沉幽。
蕭琮叫來大管事蕭榮,吩咐道:「十七郎君來這,不許半絲風兒透出去!」
蕭榮一早得了蕭承忠的通報,已作了安排,當即回道:「郎君放心,誰敢多句嘴,直接杖斃了事!」
蕭琮點了下頭。
***
蕭琰回到清寧院,樂滋滋的去向母親稟報承和院之行,抱怨蕭府太大,她走了好半天都沒碰上一個人,商清淡淡一句「那是你人小腿短」,噎得她卡住了。
片刻,她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大不了,從明天起,加喝一碗牛……哦不,羊乳。」
商清看著書卷頭也沒抬,語氣依然涼涼淡淡的,「不怕生出羊味了?」
蕭琰:「……」
北方貴家都有飲牛羊乳的習慣,蘭陵蕭氏從江南遷到河西後,很多飲食就接地氣了,既保持士族世家的飲食風雅,又吸納其他有利的習俗,譬如強健身體的牛羊乳。不過商清不喜,所以蕭琰從小也不吃,後來還是聽綺娘勸,說習武不能太瘦弱了,才每日加了牛乳,羊乳卻是怎麼也不用的。其實是她的心理作用,他們唐人又不像胡族一樣以肉食為主,身上怎會有那種羊的腥膻味兒?
蕭琰果斷忽略母親那句帶著揶揄味的話。
為了身高腿長,她,她拼了……
蕭琰一副悲壯的表情,搞不清楚的還以為她咋樣呢。
商清叫進綺娘,「晚食起,蕭無念加一碗羊乳。」
蕭琰:「……」
綺娘忍笑向蕭琰眨了下眼,襝衽行禮退出。
「說,遇上一個婢女……」商清閒閒看書卷,「繼續。」
蕭琰嘴角抽了下。
好在她已經習慣了母親這種說話風格,自我調節的本事也極強,轉眼便將「今晚就要喝羊乳」的鬱悶拋開了,眼眸彎彎的說起那個「四喜丸子」,笑得哈哈哈的,說人家臉紅得像萘果,還是祭祖塗硃砂的那種。
她從小在景苑長大,沒見過什麼同齡人,找她麻煩的蕭琤不算,蕭琮雖然待她好,但年齡相差太大,如今見著個比她小一點的、長得秀美又挺可愛的小婢女,就覺得好玩了。
她又說起蕭琮:「阿兄太瘦了……」蹙著細眉頭,很是憂心的模樣。
又說起沈清猗:「新四嫂,哦不,是新嫂子,四嫂,她長得有點像您。嗯,也不是長得像,是氣質。」蕭琰一雙眼眸笑彎,「氣質清華,這點像您,不過,還是您最好看。」
商清斜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是『氣質清華?』」
「那當然。」蕭琰很不滿意母親看低她的素養,抑揚頓挫的吟起四言賦詩,「氣清岳秀,濯濯霜秋,恣高寒兮,玉質冰幽。……」
商清揚了下眉毛,「看來你對新四嫂的印象很好嘛。」
蕭琰咳了一聲,「不是新四嫂,是四嫂。」說的好像四哥又娶妻似的。
「這不是你叫的麼。」
「……」
蕭琰呵呵聲,又說:「不過四嫂太冷了些。寒氣逼人呀,差點讓我拔刀——虧得沒帶。難道四嫂是高手?」蕭琰蹙著眉頭,臉色陡然間陰晴不定,好半天拍了下腿,嘆道,「四哥肯定是被壓的那方。」
她一臉扼腕的表情。
商清:「……」她能說這孩子想多了麼。
半晌,她淺淺淡淡吐出一句:「又不是你被壓。」
蕭琰:「……」
轉瞬,她細如刀的眉毛挑起,笑得一臉驕傲,「我當然是壓人的那個。」
商清淡淡的,「哦,你知道怎麼壓?」
「……」
十一歲的少年,哦不,少女,開始認真思考:要不明兒起找幾本春宮圖觀摩觀摩?
***
轉眼過了半月。
這日是四月二十五,逢「五」的日子。
蕭琰上次送成親賀禮後,並未按蕭琮說的「逢五過來」——四月十五的時候,蕭承忠去景苑,卻孤身一人回來,稟報說「十七郎君不能來」,蕭琮很是失望。
如今又一個「逢五」,蕭琮一早叮囑蕭承忠,莫忘了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蕭承忠應諾。
到了近午時分,蕭琮又叫進蕭承忠,讓他記得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蕭承忠沉默了下,木著臉應:「喏。」
端硯垂下頭憋笑。
沈清猗盯著醫書的目光凝了一下,蕭琮對他這位十七弟倒真是上心。
午時,夫妻二人在書房用了點心。蕭琮有午後小憩的習慣,今日卻了無睡意。沈清猗便拿了醫書坐在榻前,陪他說話。
未時二刻,蕭琰竟然來了。
「阿兄,阿嫂。」
「阿琰,快過來坐。」蕭琮整個眉眼都笑開了。
蕭琰今日穿了一身大唐郎君平日外出穿的圓領窄袖袍。沈清猗見她穿的服色依然素雅,不像高門士族子弟的袍衫上有著團花聯珠等繡紋,這與蕭琮倒是類似,卻見她臉上覆著一張銀色面具,僅露出眼睛鼻底和嘴巴。
沈清猗不由一怔。
她來賀州的路上,曾聽隨嫁侍女稟報打聽來的蕭氏軼事。據說蕭氏子弟多有統兵的,一般練兵、行軍打仗的時候,都會在臉上覆面具,以保持士族世家以膚白為美的傳統——但這會在家戴什麼面具?
蕭琮已經驚訝的笑起來,「阿琰怎的戴了面具?」
蕭琰木著臉坐下,「前日父親讓人拿來的,說出了景苑都得戴著。哼,我見不得人麼!」語氣里有著憤憤不平。
蕭琮咳了一聲,伸出手在她冰涼的薄銀面具上撫了下,微笑道:「阿琰怎會見不得人?是人見不得你啊!這般美質無雙的少年郎君,只怕人見了,走路都要撞柱子呢。」
「哪有阿兄說的那麼誇張?」蕭琰臉紅了。
蕭琮正色道:「一點都不誇張。阿沈,你說是不是?」
沈清猗幽幽道:「十七若揭面出遊,要坐五馬大車方妥。」
蕭琰呆呆的,「為何要坐五馬大車?」五馬車輅好像是公侯品級才能坐的。
蕭琮咳了聲,道:「車不大,焉能裝下果?」
潘郎出遊,妙有姿容,群女擲果盈車。
書房內的奴婢都知道這個典故,低首悶聲憋笑。
蕭琰連耳根子都紅了,憤憤道:「哼,阿兄阿嫂一起取笑我!」
蕭琮哈哈笑得更開朗,沈清猗將案上茶湯端給他,清聲道:「別笑急了。」
蕭琮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笑道:「不妨事,這般笑著真是暢懷。」又對蕭琰道,「阿琰莫要氣惱,要知道我們蘭陵蕭氏首位河西大都督可是令胡人聞風喪膽的『金面溫侯』啊!」
「金面溫侯?」蕭琰詫異的睜大眼。
溫侯她是知道的,方天戟、赤兔馬、溫侯呂布,是漢末諸侯割據中武藝最高強的將軍,關羽、張飛、劉備三人聯手都沒戰勝他,是名副其實的勇冠三軍。
蕭氏的先祖也有這麼神勇?不過「金面」是什麼意思?
便聽蕭琮道:「我們的先祖蕭溫侯,任河西道大都督的時候,那時安西都護府還沒設立,西域是突厥、鐵勒、吐谷渾、回紇、吐蕃、鮮卑六胡橫行。咱河西之地就是胡族侵唐首犯之地。先祖每上戰場,都要戴一副金色面具,騎一匹赤騮戰馬,臂使七尺陌刀,神勇如溫侯再世,胡虜紛紛走避,我河西兒郎都驕傲稱先祖『金面溫侯』。每逢先祖出戰,必是歡聲雷動,將士莫不爭先,無有怯退者。」
蕭琰聽得心馳神往,雙眸異彩漣漣,片刻回過神來,想到正題,「先祖為何要戴面具?」
蕭琮笑道:「阿琰你忘了,我們蘭陵蕭氏是膏梁士族,向以膚白為貴,若臉上不覆面具,在軍中櫛風沐雨的,不出一年,必是皮黑肉糙,風儀大減。」
他說著又笑,「當然,也有怎麼都曬不黑的白面將軍,像父親,八叔都是。不過,長期在軍中風吹雨淋的,難免皮膚粗糙,若不仔細保養,只恐被人譏笑『寒門黑面粗莽夫』了。之前,凡是咱們蕭氏子弟領兵,都是要戴面具的。現今,膏梁士族不像以前那般講究膚白為貴了,不過,還是有不少人以白為美的。」
蕭琰聽得津津有味,沒有人給她講蕭氏這些軼事,母親不提,父親更不用提了,院門都沒見登過,但高門士族以白為美她還是知道的,就像她練武沐浴後若忘了擦面脂手霜之類的,綺娘定是要叨叨——「皮黑肉糙的,以後可怎麼找美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