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猗抬眉冷然,聲如寒泉,「十七郎可別叫苦。」
「阿嫂小看人。」蕭琰圓睜著雙眼,細如刀的眉毛立時斜飛而起,襯著璀璨晶亮的眼眸,整張臉龐都靈動飛揚起來。
沈清猗微微斂了下眼,心想推給蕭琮拒絕是做錯了——蕭四對蕭十七太心軟。
她心裡不願,卻拿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
諸如「男女不便,叔嫂避忌」,這樣的理由那是不用提了。
大唐帝國風氣開放,加之出過四朝女皇,如今早沒什麼男女大防,女子也可以科舉為官,和男子同殿為臣——怎麼防呀?
況且,延自兩晉南北朝的閥閱之家因道玄風氣,對男女大防本就不那麼看重,郎君女郎在十五之前都是可以同榻而坐、同案而食、同堂讀書的,成年男女也不講太多避忌,家宴時伯叔妯娌均同堂共宴,伯叔嫂弟妹也可共處一室,只要僕婢相隨即可。
更別講已經融入河西草原開放風氣的蘭陵蕭氏,聽說蕭氏女郎在成親前和情人歡好是常有的事,成親後各走各路,只要沒弄出孩子就不算事。
再說蕭琰年方十一,不過小郎而已,就算出入內院也無妨,講什麼避忌呀。
沈清猗一時覺得蕭琰的腦門上刻了大大的兩個字:麻煩!
***
深夜,秋雨飄飛廊院,偶有雨點打在窗紙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蕭琰已入睡。
綺娘給她掖了下錦被,輕然走出,帶上房門。
「尊上。」她進入商清寢臥,恭敬行禮垂首。
商清斜肘半撐在榻上,自有一股閒散的風流,淡聲道:「四個月後,給蕭無念用洗髓方。」
綺娘吃了一驚,抬眸有不解:尊上以前不是說……?
商清唇邊溢出淡淡一絲笑,「無妨。已經有人遮掩因果了。」
綺娘眼睛一亮,想起蕭琰白日回院興奮說「四嫂答應教我了」,頓時面色恍然,心道:尊上高明。
她行禮退出,這洗髓湯的幾味主藥可是難炮製得緊,尊上給了她四個月的準備時間,她可得趕緊了。想起蕭琰過年後跳入浴桶時的鬼哭狼嚎,綺娘就吃吃低聲笑了。
***
至臘月初,蕭琮體內的餘毒全部清盡。
纏繞他二十一年的痼疾終於完全痊癒。
蕭昡大喜,立即將嫡長子病癒的消息放出去,並上表朝廷,正式請封蕭琮為世子。按大唐的襲爵律令,王公侯家的嫡長子在二十冠禮後便可請封世子,但蕭琮因為病體之故,在二十冠禮後暫未請封世子,如今病體痊癒,請封世子就是應有之意了。一時間,可謂有人歡喜有人愁。
雖然朝廷的冊封詔敕還沒下來,但可以肯定,不會出什麼岔子,畢竟蕭琮是安平公主的長子,當今聖人的外孫,流著一半皇家的血,難道讓河西兵權落入蕭昡其他兒子手中?
長安朝廷或許早前還打著蕭氏因世子不定而內爭的摸魚主意,但蕭琮一愈,這事兒就別提了,至少不會為難蕭琮的世子請封——這沒道理!
皇帝雖然年高,卻還沒有糊塗。
所以,詔敕雖還沒下,收到消息的鄰近的世家勛貴都早早送出了賀禮。加上臨近年節,正好賀禮加年禮一起送,國公府今年收到的節禮堆成了山。大主管蕭存貴翻禮單翻到手軟,樂顛顛向家主匯報,並將重點關注的禮單挑出後整理呈上。
蕭昡看後,便和府內首席幕僚任洵商議禮單的事。
首先是太子的禮,「一枝五百年份的山參……」
「應景。」任洵倚著憑几,大袖曵地,慵懶笑了聲。
「又有,鐘太傅手書《宣元表》,」蕭昡補充,「不是王右軍的臨本。」
不是臨本?
任洵陡然坐起。
那是真跡了!
——蕭昡鑑識字畫的本事若認大唐第二,就無第一。
任洵手已伸長去,「哪裡,哪裡?給我看看,讓我鑑定鑑定是否真跡。」
「給你鑑定?」蕭昡一哼,「鑑定著就到你屋裡去了吧!」
「小氣!」任洵翻著白眼,帶著兩分嫉妒的表情,「太子對你可是下心思了。」連鐘太傅的真跡都捨得拿出來!他好想搶啊!
任洵琢磨著他和蕭昡的武力值,然後怏怏的趴了下去。
蕭昡大爽,哈哈哈三聲,又往下念道:「齊王送一枝五百年份的長白山參,一枝三百年份的雲台紫靈芝,一幅王石軍的《上穰帖》。」
「喲,」任洵倚著手肘咯咯笑起來,「可真是出手大方!」
嘖嘖,鐘太傅的《宣元表》,王右軍的《上穰帖》——這是角力麼?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任洵語氣悠悠。
蕭昡笑著豎指,在空中寫了一字:疾。
聖人有疾。
所以,太子和齊王都急了。
太子是元後所出,齊王是當今皇后所出。
都是嫡!
「呵呵,聖人六十有五了。」當今陛下風流,喜鮮好色,後宮妃嬪不說三千,三百肯定是有的,每晚都要御一女,據說還有玩雙飛、三飛的,這聖體嘛……呵呵。
任洵撐著頜笑得風流,斜了蕭昡一眼,「兩邊都來人了?」他昨日下午才從安西都護府回來,今個一早就被蕭昡叫了來,估摸就是這事。
蕭昡沉著臉點頭,「前日上午進的城。」他一拂寬袖坐在任洵對面的坐榻上,臉上帶著幾分哂色,道,「去承和院看了四郎,噓寒問暖的,問了許多話。」他沉聲笑了起來,「天下誰人不知,我兒的病是藥王留下的醫方治好的。」
藥王孫先生,道號道玄子,道門三大高手之一,也是天下聞名的醫道聖手,世人尊稱「藥王」。
任洵笑道:「是極,是極,太子和齊王都應該去問道門,孫先生仙遊何處?梁國公府哪裡曉得。」
他當然不信蕭琮的病是孫道玄留下的醫方治好的,但是他相信,這病肯定不是孫道玄出手治的。
蕭昡意態悠悠笑著,「孫先生十多年前就不知雲遊何方了,太子想尋著人,恐怕沒那麼容易。何況,太子對孫先生,恐怕未必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急迫。」
太子一生下來就有疾,當年皇帝親自去道門請來道玄子給太子治病。道玄子給皇帝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蕭氏在付出好幾個秘諜的死亡代價後,終於探查出一個真相:道玄子只給太子開了一劑藥。
從那時到現在,這劑藥已經不間斷的服了三十八年。
太子還是那樣病著,也只是那樣病著。
齊王當然希望太子就這樣病下去,就算不病得一命嗚呼,但這病弱的狀況也能讓不少大臣心思搖擺——所以,梁國公的嫡長子絕不能是孫先生現身治好的。
至於太子,心思沉著呢。
明著是急迫的想得到孫先生的行蹤,暗地裡,誰知道呢?
蕭昡唇邊冷笑,道:「你前些日子不在,還沒看到京中傳來的消息,十一月二十五,裴中書面見聖人時,說了句『天祚延年』……後來不知怎麼傳出,說是意指太子,呵呵……」
這不就是在影射太子「無康不祚」?
任洵嗤道:「裴中書老成持重,怎會說這樣的話。太子不信,聖人也不會信。」
中書令裴昶那是個滑不溜丟的老狐狸,哪會對儲君之位表態。
蕭昡挑起眼尾一笑,「還沒念完呢,」頓了一下,重重念道,「又送《斫琴圖》一幅——」他笑眯眯的,「真跡。」
任洵咬著手指看著他。
顧常侍的《斫琴圖》啊,好想要!
「說吧,拿什麼換?」他牙痒痒的。
蕭昡眯了下眼,「聽說明允早年去會稽,曾得故人相贈一把好刀。」
任洵咦了聲,「國公手中還缺好刀不成?」蕭昡嗜好收藏字畫,也嗜好收藏名刀名劍,睿思堂的兵庫中名兵不少。
蕭昡微微笑著,「豈不聞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任洵不假思索的,「成交。」生怕蕭昡反悔,「快點,快點,把畫拿來。」
蕭昡搖頭一笑,起身從書案旁的青瓷大插瓶中取出一卷紫絛繫著的畫軸,伸手遞了過去。
任洵迫不及待的接過去,小心卷開,眯細著眼睛上看下看了一會,咯咯咯笑著,「不錯,不錯,是顧常侍的《斫琴圖》。」
「顧氏竟捨得送給齊王?」任洵哼了一聲,三百多年前江東顧氏與蘭陵蕭氏並稱「建康蕭顧」,如今顧氏卻已經沒落了。他這話裡帶著酸味,不知是鄙夷顧氏亂送先人真跡,還是嫉妒人家真跡太多不當回事。
蕭昡哈哈道:「也就是《斫琴圖》,你當人家捨得送《洛神賦圖》《女史箴圖》?」不過是數百幅真跡中的中上之作而已。
任洵小心翼翼的捲起畫軸,一臉滿足之態,「顧常侍其他的我也不求了,能得《斫琴圖》已心滿意足也。」
任洵人稱「琴三痴」,一痴收藏名琴,二痴收藏名琴譜,三痴收集名琴圖。
卷了畫軸,他又回復疏懶閒散的神態,「兩方送的都是重禮啊。」
黃金珠玉算得什麼,五百年的山參靈芝雖然稀罕,卻也不是不可得,唯獨這些名人真跡,卻是可遇而不可求。
齊王加上一幅《斫琴圖》,這禮卻是重過太子了。
任洵斜倚著憑几,大袖揮了揮,「齊王表現得急迫了。」
蕭昡眸中幽色,冷冷一笑。
他叫進蕭存貴,吩咐道:「將禮單抄給承和院,由四郎君定奪處置、回禮。」
蕭存貴應諾退下。
任洵懶懶的拂了下袖子,「國公這是將四郎推向前面了。」這禮可不是好回的哦。
蕭昡負手道:「四郎臥病二十一年,難免有人動心思,也該顯顯眼了。」
任洵笑悠悠的拖長聲調,「風口浪尖喲——」
蕭昡眼眸深幽,「玉不琢,不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