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堂內,蕭昡正考較蕭玳的功課。
蕭昡重點考較他《論語》的解經,蕭玳幾句都解得不合意,蕭昡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劉氏心裡著急:公主怎麼還不回來?
往年除夕分歲宴上蕭玳總有幾次惹惱蕭昡的,怒火都被安平公主擋下了--「教訓兒子不是今夜。」你別掃了我過年的興頭。
縱然安平公主不是出於體恤蕭玳,劉氏這會也是萬分殷切的呼喚公主您快回來。
她的誠心祈禱安平公主沒有收到,估計收到也不會作理,公主殿下這會正牽著美少年一路賞游燈樹,指說這個是什麼燈,那個是什麼燈,然後把這個燈批一通,說太過匠氣,又把那個燈批一通,說纍堆色彩當開宴會麼……蕭琰聽一路,笑一路。
長慶堂內卻是氣氛沉抑。
蕭昡沉著臉,「這就是你讀了一年的書?沒半分長進!」
蕭玳眉骨一棱,俊秀的臉龐因為桀驁顯得嶙峋,「讀這些仁德忠義有什麼用?還不是看誰的拳頭硬?」他們蕭氏若沒有河西十萬兵馬,早就被朝廷啃得只剩骨頭了吧!
蕭昡眸子幽沉,「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蠢貨!」
劉氏心裡暗罵一聲「小兔崽子,你就服一聲軟又如何」,便聽蕭琮出聲道:「父親息怒,十九弟年紀還小,以後好好教導,必能體量父親苦心。」
蕭昡哼了一聲,臉色卻沒那麼沉峻了。
劉氏但覺此時便是時機,開口求懇道:「阿郎,十九郎性子頑劣,妾一直憂心如焚。眼見著年歲一天天大了,玩性仍然不改,妾心實為焦慮。可否請……請任先生抽空加以教導?」
席上眾人眼色都變了一下,一時堂內安靜,只有外面孩子們的喧笑聲傳進來。
任先生指的是任洵,經史文藝、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更重要的是,他是國公府的謀主,蕭昡最倚重的幕僚。
蕭氏子弟都想成為任洵的學生,但迄今為止,任洵只教過蕭琮一人。
蕭璋雖是蕭昡的長子,卻也沒得過任洵的教導,聽劉氏這麼一提,那臉色就冷了下去。
蕭玳卻毫不領會劉氏的苦心,陰聲道:「書生能教我什麼,還不如隨七姑母習武,將來統兵沙場,那才痛快!」
蕭昡怒火再次發作,「你七姑母熟讀經書,你以為她只懂將兵?蠢貨!獨恃武勇者匹夫爾,項羽如是,呂布如是,你要學他們?以你此等心性,即使學得萬夫勇,也不過一員戾將罷了,縱使萬軍畏你,可會服你,敬你?張飛張翼德可勇?暴而無恩,被部下割首獻敵,你要學張翼德?」
蕭玳凜然,起身跪前道:「孩兒知錯。」
蕭昡知道這個兒子的性子,認錯便是認錯,不會矯詞,聲音便緩和下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阿玳,以你的性子,任先生教你不合適。」
劉氏臉色失望。
便聽蕭昡道:「明年你不必再上族學,正月十五後,隨顧先生學經史,教你為人處事的道理。」
劉氏失望的臉色頓時轉為驚喜,顧邃是河西大都督府的長史,和任洵同為蕭昡兩大謀主,人稱「任顧,諸葛司馬」,將二人比為諸葛亮和司馬懿,她的兒子若得顧長史教導,那跟任先生教導也沒兩樣啊!劉氏心中連道「無量天尊!阿彌陀佛!」也不知道仙佛撞一起會不會打架。
蕭玳怔了一下後叩頭,「謝父親。」在他心中,顧邃是詭智之士,比起任洵的林下之風,他更有好感,當然這不是說他討厭任洵,這就是性情不合。
蕭璋眼中掠過憤色,父親從來沒讓任洵和顧邃教他!蕭玳憑什麼?他是長子,縱然比不了蕭琮,難道還比不上蕭玳?他心中一時憤懣,只覺父親太偏心了,將他這個長子置於何地?
蕭琮暗底忖眉,顧先生才智雖與任先生不相上下,但用謀卻偏於陰詭,阿玳若由顧先生教導,只怕狠戾不減,還越發往陰詭之道走。之前他向父親建議,請任先生教導蕭玳,父親這般安排卻是為何?
蕭琮心裡想不通。
蕭昡卻又道:「十九好武亦非壞事,你先隨顧先生習經史一年,觀課業如何,再考慮到軍中磨礪。」
蕭玳大喜叩頭,「孩兒謝過父親!」起身回席,向蕭琤挑了下眉。
蕭琤微哼一聲,下巴仰高,等你從軍,哥哥我已經升職了。
蕭昡接下來考較二十一娘蕭瑟的功課。
蕭瑟的經史文藝課業樣樣都是好的,在同齡人中絕對是佼佼者,按說蕭昡感到驕傲,偏這孩子的性子讓他發愁,對父母姊妹都是這樣清清淡淡的,以後成家怎麼辦?
唉,兒女都是債呀。
梁國公深深覺得養育兒女操心。
劉氏也覺得好焦心,這個女兒嫁到別人家裡怕是捂不暖的,難道要娶郎?但庶出的女兒,世家門第怕連庶子都不想送出啊,難不成要招個破落士家的?甚至寒門夫郎?
劉氏深深憂愁了。
蕭昡目光掃過蕭琰的空位,心裡嘀咕怎麼還不回來,看向蕭琮道:「你十七弟往日學業多有荒廢,但面上生瘡,一時也不便入學堂,且由你先教著,等過兩年,瘡愈了再說。」
蕭琮揖禮應道:「父親放心,孩兒一定會好好教導十七弟。」他心中歡喜,這個孩子要護在自己身邊才放心,但心中又有疑團莫釋,父親這般遮著阿琰的臉究竟是為什麼?難道以後都不讓阿琰露臉了?
劉氏心想由兄長代授課業,看來國公也不是很重視這個記名的嫡子嘛,想來也是,畢竟和公主親生的不一樣--不知是哪個外室女人生的,她覷了蕭昡俊雅成熟的臉龐一眼,心中油然生起嫉妒。
高氏對哪個郎君得寵無所謂,反正她只有一個女兒。
蕭璋和呂氏心裡想的都深一層:由蕭琮教導,只怕用意更深--難道是給蕭琮培養的輔弼,所以弄了個嫡子的出身?
母子倆斜對著交換了個隱晦的眼色:先得弄清此子身份。
除夕凌晨祭祀突然冒出這個嫡三子,事前沒有半分風聲,這蕭十七究竟是誰生的?他們一點都不清楚。
呂氏心中更是疑惑,以她對蕭昡的了解,並不好女色,怎會養外室?若真喜歡,納回府就是了,又有誰攔著?安平公主從來不管國公納妾,她自己的盛華院裡就養著面首。如果國公在外養女人,甚至生了孩子也不納進,反將孩子計在公主名下,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那女子的身份不能納入府中。
什麼樣的女人才不方便納入府中?--難不成是有夫之婦?
呂氏的臉頓時黑了。
她此時完全沒想到景苑的商娘子,封禁了那麼久,她記憶中早就沒了那個失寵侍妾的印象。
絲竹弦響,堂內又上了樂舞。
子時二刻,安平公主才帶著蕭琰笑著返回,孩子們都已經回到堂內,一邊觀賞歌舞,一邊用宵點。
又過兩刻,子正時分,城內各坊的鐘聲齊齊敲響。
舊歲已除,新年已至。
堂內歌舞掐著點結束,樂伎僕婢們齊齊跪下向主人行禮,恭賀道:「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席上已經斟了椒柏酒,長輩晚輩均舉杯,從全家最小的孩子開始,由幼及長,先後飲盡分歲酒。
喝完分歲酒,眾晚輩從長到幼,依序離座上前,向父母兄嫂跽拜賀年。
八名僕婢跪侍在蕭昡和安平公主身側,手中都端著漆金托盤,托盤中放著壓年禮,有文房四寶,有繡工精緻的香囊中裝著玉佩、玉鐲、玉璧等物,有雕漆盒子裡裝著寶石、珍珠,也有匕首刀劍,一一遞到兩位主子手中,給誰的壓年禮分得清清楚楚,不出絲毫差錯。
十六娘蕭珂之後,蕭琰上前,跪拜磕頭道:「祝父親、母親大吉,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祝吾兒平安康樂,遠離一切災厄。」蕭昡像是對待其他兒女般對待蕭琰,唯有安平公主聽出他和悅嗓音下隱藏的激動。
蕭昡給蕭琰備的壓年禮是一本棋譜。
他縱然想一古腦兒的表現他的慈父心懷,卻也擔心表現太過,引起兒子們的猜忌,給女兒帶來麻煩。他在睿思堂的庫房裡拿起這個,這個,又那個,轉眼就選了一堆,最終卻又嘆著將這些寶物歸回。思來想去,親手編了這本棋譜,既不引人注目,又能親自引導女兒以棋道入兵陣,可以說煞費苦心了。
安平公主給蕭琰的壓年禮是一個堆漆纏枝花的盒子,和其他人一樣,裡面裝什麼就是各人自知了。
蕭琰又從兩對兄嫂那得了壓年禮。
孩子們都歡天喜地,每年就是這個時候最期待了,估計回去後還要拆禮鬧騰一陣,反正元旦日是要睡到巳時才起床的。
分歲宴罷,各人回各院。
蕭琰和兄嫂一路,因夜深了,經過承和院時沒再進入,和兄嫂道別後,便照例在蕭承忠護送下回景苑。
清寧院沒有守歲的規矩,除夕同其他晚上一樣,沒有什麼特別。蕭琰回來時商清已經安寢了。綺娘在院內等著她,接過她懷中的壓年禮,放到書房裡,明日再拆。蕭琰沐浴後換了寢衣上床,雖然已過三更,她仍然冥想兩刻鐘,方才入睡。
第二日就是元旦,儘管入睡比平日晚,蕭琰仍然在卯初時分醒,打坐冥想半時辰,卯正起身,外院練拳、練刀。辰初收刀洗浴,向母親請安。
她一天沒見母親,甚是想念,歪纏在商清身上半天,直到後腦勺挨了兩巴掌才笑嘻嘻起身,給母親說昨天做了什麼什麼,說了什麼什麼,見了什麼什麼……
商清閒閒淡淡的聽著,間或嗯一聲。
蕭琰隱下了公主說的那句「我是你最親的人」,她覺得這句還是不要說為好,反正她是安慰公主才默認的,阿母才是她最親的人。
蕭琰又拿過壓年禮給母親看。
「父親給的是棋譜,公主給的是……咦?」她從堆漆纏枝花的精緻盒子裡取出一條帶子,紅緞底,白疊布面,中間好像還有夾絮,她奇道,「這是什麼?」
她抬頭看向母親,第一次發現母親的表情很精彩。
商清帶著揶揄笑意的聲音道:「這是葵水帶。你再過一月就滿十三,估計葵水應該來了。你公主母親果然考慮周到。」她笑了一聲。
「……」蕭琰手中的長帶子「啪」一聲掉盒子裡。
這麼個雕花精緻的盒子,一看就是拿來裝寶石明珠的,結果裝了條葵水帶?
蕭琰表情凍結,再次體會什麼是無言以對。
最重要的是,誰壓年送這個啊?
蕭琰覺得她兩個月都不想見到公主啦。
商清咳了一聲,「其實送這個也不錯的,很貼心嘛。」
蕭琰表情幽怨的看著母親。
商清一笑,「你這個母親不錯。」又揶揄一句,「壓年禮要好好珍藏。」
珍藏……蕭琰嘴角抽搐了一下,將帶子疊好,盒子蓋上,決定回頭就塞到箱籠的最底下。
蕭琮送的壓年禮是他親自筆注的《高宗實錄》,沈清猗送的壓年禮是一打白疊布手巾,十二雙五色絲線斜織緯錦的白疊布襪。
蕭琰過了正月唐史就要讀到《高宗實錄》,蕭琮這份壓年禮正是準備得合適。而沈清猗的壓年禮看似不貴重,卻體現了姊姊對弟弟的關心,比起那些寶石明珠更讓人歡喜。
蕭璋、孫雲昕送的壓年禮就中規中矩了,蕭璋送的是一塊祖氏松心真墨錠,孫雲昕送的是一枝宣城陳氏斑竹管鑲象牙兔毫筆。一個送墨,一個送筆,算是夫唱婦隨了。這也說明送的是標準禮,合乎規範,不曾用心。當然墨是好墨,筆是好筆,蕭琰笑納,不會因為送禮的人沒有真切的心意而把禮給糟蹋了。
蕭琰最後又翻回蕭昡送的那本棋譜,她認出是父親的字跡,在四哥書房裡她見過父親備註的經史子集本。
所以,父親還是關心她的?
蕭琰心裡有些歡喜,但在她心裡,阿母是最重要的,所以,還是討厭父親。
正月初五,蕭琰去承和院上武課,四哥四嫂都不在,吃春酒去了。從正月初二到正月初七,都是士家互相邀宴的日子,稱為「年酒」或「春酒」,世家門第的春酒則要吃到正月十五,過了元宵才算結束了。所以正月的上半月蕭琮和沈清猗都是不得閒的,既要準備國公府的春酒宴,也要參加別家的春酒宴。
正月初九是蕭琰上文課的日子,蕭琮吃春酒還沒回來。蕭琰便在謐齋里看兄長手注的《高宗實錄》自習。
申時二刻蕭琮趕回來了,換了件家居大袖衫子,先不說功課,他說起父親年夜的安排:「阿琰,父親說,以後你的課業由我教著。……等合適了再上族學。」
蕭琰心裡沉了一下。
父親這是想將她拘在國公府?
她心中有些失望,也有些難過。轉念一想,她以後來承和院就是光明正大的了。有阿兄和姊姊分別教導,豈不是比上族學更好?何況,她還要習武,每日來往族學那要耽擱多少時間?就算父親讓她上族學,阿母也不會同意吧?
但蕭琰還是有些難過。
她唇角綻了笑容,端正的行了一禮,「以後要請阿兄老師多多指教了。」
蕭琮哈哈笑起來。
蕭琰回到清寧院,將蕭昡的安排說了,有些猶疑的問母親:「阿母,父親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讓她用真容見人?為什麼要將她拘在國公府里?
商清道:「因為你現在還不能見人。」
「……」什麼叫不能見人?
她摸摸臉,又不是長得神憎鬼厭。
商清道:「因為你太漂亮了,會惹麻煩。」
蕭琰無語,她沒有美到看魚魚沉水、看天掉大雁、看花花凋謝的地步吧?阿母,你能找個其他原因麼?
商清道:「你如今年紀小,容貌已經如此出色,再過四五年,你就得擔心『看殺衛玠』了。」
「我才沒衛玠那麼脆弱。」蕭琰咕嚨,「阿母您說的太誇張了。」
商清微笑,「總之,你現在還不能見人。等你足夠強大,擁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的時候,縱算傾了天又如何?……或者,你想依靠蕭氏的保護?」
蕭琰覺得,母親的話她有好些聽不懂,但後面那句話她聽懂了。
「……不。」她搖頭道,就算蘭陵蕭氏是她的父族,她也不想依靠家族的力量,就像母親說的,只有自己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
蕭琰覺得心中又充滿了鬥志。
「第一步,就從打敗蕭懷中開始吧。」商清悠淡的聲音道。
蕭懷中?
蕭琰蹭的一下跳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備註:
除夕夜子時喝「椒柏酒」,據說喝了都能驅邪解毒延年益壽。唐朝人喝這種酒,有一種十分有趣的習慣,就是要從全家最小的孩子開始先喝——據說是「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飲酒」。
另:唐代還沒有給壓歲錢的習俗,所以不能給紅包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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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清就是個大忽悠~忽悠得小朋友熱血滿滿。
少年,奮鬥吧
咳,這章標題也是惡搞~其實某想寫標題:最令人驚喜的壓年禮
存稿箱君:第二更11點發送,第三更12點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