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剛剛那絲觸動是什麼?」
蕭琰喃喃自語。
她眉間微微褶皺,那絲波動卻似羚羊眠掛角般,無跡可尋。
她想了想,又閉上眼睛。
神識進入靈台識海中,清澈的蓮池中央,金色的蓮花剔透如琉璃,靜凝不動,蓮池上方是星空,天幕黑得純粹又瑩透,宛如黑色琉璃,上面鑲嵌著一顆顆星子,或明或暗——而就在剛才,南方黑幕之外忽然耀亮,一道赤色光華似乎是從看不見的天際飛來,划過南方天幕,赤光射入,便有一顆星辰瞬間點亮,光芒耀目。
就在那一刻,蓮池漾起一絲波紋,蕭琰的心湖悸動。
她定了下神,認真看去:沒錯,南方天幕上多了一顆大星。
準確的說,是耀亮了一顆大星。
在南方黑如琉璃的天幕上,綴著七顆星辰,但只耀亮了一顆,另外六顆星子則如米粒大的珍珠散發著瑩淡的光,剛才天外飛來赤色光華,點亮了第二顆星,就如第一顆星一樣,燦爛明亮,流轉著一絲絲像火一般跳躍的光芒。
蕭琰一感知,果然,那也是離火之氣。
她心中一喜。
自從她識海出現星空後,四方天幕上就各出現了七顆星,但耀亮的星不多,東方是最多的,亮了四顆,西方亮了兩顆,而南、北兩方都只各亮一顆,不過,沒多久,北方就亮了第二顆,便是南方最「弱」了。
蕭琰下意識的用了個「弱」字。
因為靈台識海就是紫府,是人與天地相應者,武者修行開闢紫府後,便與天地有了聯繫,人與天地的氣機就會互相感應,互為反應,互為映照。但一般來講,武者晉入洞真境後才能開闢紫府,因為洞真境後才能對天道規則生出感應,自此踏入大道門檻;但蕭琰不一樣,她在登極境初期就開闢了紫府——裡面的一切,都是她神識和氣機的具象,也是她的氣機與天地氣機相應的表現,清池的擴大,蓮花的成長,星空的亮星,都是她的生機氣數,耀亮的星辰越多,就意味著她的生機氣數越強,無論是對大道的領悟,還是對晉階突破,以及個人的氣運,都是有莫大好處的。
如今南方又亮了一顆星,叫她如何不欣喜?
當然她至今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星空從開始就是四方各有七顆星,按墨藏《虛府經》所說的,境界越高,氣機越強,才會多一顆星,為什麼自己是「點亮」星辰呢?蕭琰瞬間有種自己拿著蠟燭去點星的感覺……
但紫府是每個人的秘密,縱是至親也不能說,若是母親墨尊在此,她自是沒什麼顧慮便會詢問母親,但母親不在,她對申王當然沒那麼信任和親近,而且她深知自己的紫府與別人不一樣——應該是兼習了道、墨、佛三藏武學之故,開闢出來的紫府既有道藏的靈池蓮台,卻不是道藏常見的玉蓮台,而似佛藏的琉璃淨蓮識海,後來又有了墨藏紫府才會出現的星空,這叫她怎麼能將自己的玄秘說出去?
她又通讀了幾遍《虛府經》,還是沒弄明白,大約她這情況是特殊的,是以道藏為基,揉合了墨、佛二家,不是修習的完全的墨藏功法,所以紫府星空也不一樣——蕭琰只能這麼想了。但星星越亮,她的氣機越強,這點她是確定的。
「氣機」最淺表就是內氣的運行,包括經脈和臟腑的運行,內力越強,氣機就會越強,當然如果是普通人,經脈越暢通,臟腑越強健,氣機也就越強。所以深入的講,氣機就是生機。蕭琰記得北方點亮的第二顆星,就是她在與慕容絕千丈崖一戰之後,進入天策書院之前,她的修為從登極境後期進階到了後期大圓滿,內氣更強,生命層次也因進階有了些微的提高,當然氣機就增強了。
但是,南方這顆星點亮得蹊蹺,她的修為境界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因為神識受損還沒恢復到最強的時候,氣機怎麼可能無端增強?——這顆星點亮想來與生機無關。
既與生機無關,那就應該是氣數有變化了。蕭琰通讀三藏,其中道墨二藏都是以易為宗,而易演化的就是天地有序,萬物都有生死枯榮、繁盛衰落的規則,其中就包括氣數。天地有氣數,國有氣數,人也有氣數,也即俗稱的氣運,這就是「氣機」更深層次的涵義了。蕭琰最初就有猜想,覺得紫府里的四方星空,約摸就是對應自己的四方氣運,東方最強,而南方最弱……只是不知這個東南西北是以什麼為分界?蕭琰心裡嘀咕著:這第二顆星,難道是南方氣運增強了?
……又覺得這種想法好無稽。
但天地氣機本就玄奧,誰知道是哪點觸發了它,讓它突然青睞自己了呢?……好吧,這種想法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她可不信話本里寫的「鍾天地,毓靈秀」之類,要「毓」那也是父母育吧。
她心裡失笑,趕走這種不著調的想法,認真回想,剛剛誦讀的經言——或許是與這有關。
她剛剛讀的是墨藏的《星辰經》。
這是墨藏的三部武學總經之一,她幼時就已通讀過,之所以今天再次通讀,是因為在藏書樓中讀到了楚國長公主李見素寫的《離火劍訣》上部,是這位皇族第一高手結合墨藏的《星辰經》、《劍經》兩部總經領悟開創的劍法,蕭琰閱讀了這部劍訣後就對《星辰經》之離火章有了更深的體悟,便立即回來觀想誦讀。當紫府中那道赤色光芒亮起的時候,她正讀到「至寶火體本空,遇物而見而虛明,運火於虛府之中,朱雀炎空,赤華曜星,四方天地入南明,此離火也」這一句——南方的星亮,似乎就與經中所言差不了多少。
她心裡喃喃道:「朱雀炎空,南明,離火……」不由得猜測,「難道……這七顆星是南方七宿的主星?」
南方七宿有七個星位,每個星位都由若干大星和無數小星組成,形如一隻展翅飛翔的鳳凰,因南方屬火,色赤,又稱朱雀七宿。但蕭琰的南方星空只出現了七顆星,看起來就是散布無序的,她之前就沒辨識出什麼星位來。而現在猜測有可能是朱雀七宿,便立即沉入神識去看……
這越看就越像,那七顆星的位置,恍惚就是朱雀七宿每宿首星的位置。
她神識中眨了眨眼,抱著「既然南方七宿出現,其他三方也可能是七宿」的想法,又去細看另外三方星空的七星。
或許因為有了這種「先入之見」,她這麼一對照,就覺得挺像東方青龍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和北方玄武七宿的七宿首星之位。但她仍然沒感覺到這三方亮起的星辰中東有震木、西有兌金、北有坎水之氣。反倒是東方那四顆耀星迸射出銳金之氣——這真不是白虎星?而西方的兩顆耀星卻很柔和——這真是白虎位?北方的那兩顆耀星有著如同萬載寒冰般的凜冽之氣——這是坎水結成了冰嗎?
蕭琰「唉」的一聲嘆,對自己的推想又不確定了。
這星空是鬧哪樣玄奇啊……
商七你快出來吧,萬事通。
蕭琰心裡碎碎念了一句,又想了一會,還是沒想通南方這顆星亮起的原因——不可能自己誦讀著離火章就點亮了,那經文又不是火炬……
想不明白她就暫時擱到一邊,不想了。起身走了兩步,伸欠了一下,隨手掀起蟬翼紗看了看外面的天光。
天光正熾,烈日當頭。
……南方肯定暴熱。
蕭琰忽然想道。
或許因為南方亮星,讓她的思緒還陷在「南方」,看到天光便想起了南方,想起了沈清猗。
廣州肯定更熱,但在山林里應該很清涼了。她想起收到沈清猗的上上封信,說廣州霍亂已解決了,最新試驗改良的霍亂原蟲驗檢劑方子也已交付了朝廷,但她和幾位道師要留在嶺南觀察一段時間的熱瘴瘟——蕭琰倒不擔心她在叢林裡遇到猛獸之類的危險,有道瀟子在還能讓她遇險?瘴毒什麼的更不用擔心,對沈清猗來講大概就是揮揮袖子的功夫。蕭琰想起她在信中說看到叢林中不知名的樹花像火焰一樣怒放,大約應該比慕容絕送她的蝴蝶蘭開得更恣意絢爛,可惜不能編個花冠送給她……蕭琰就微微笑了起來,姊姊覺得絢爛的是她的心情吧。
她在上封信中說,與道瀟子長老一起,駕船順著白雲山下的一江春水而下,從江口出了海,海上遼闊無邊,天空比河西的天還要遼闊,海水藍得像寶石;又說出海太遠遇到了鯨魚,身臨其境的旁觀了一場人間宗師與海中霸王的大戰,當然,是人間宗師戰勝了,戰利品就是在最美的海灘烤最新鮮的鯨魚,還有從最高的椰子樹上摘最新鮮的椰子,喝最鮮美的椰汁,還有最新鮮的烤龍蝦,最新鮮的鱘魚膾,現撈現膾,一定是賀州和長安都吃不到的鮮美……蕭琰看得好生嚮往,忍不住回信說以後要和沈清猗一起去海上,也要戰一戰海中霸者,吃一吃新鮮的烤鯨魚……其實「吃」才是她最想的吧。
沈清猗的信筆調輕快,蕭琰從字裡行間看到了她的開心和快樂,就好像山間的溪水,從高處淙淙流下,一路歡笑著奔躍,就好像天空的風,自由的刮過,就好像高空的鳥,自由的飛翔……無拘無束,想要去哪裡,就去哪去,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比起她在國公府里,要開心得多;比起她做世子夫人,要開心得多。
蕭琰心裡為她高興。
如果自由能讓她快樂,那就自由吧。
梁國公府不是缺了姊姊不行,四哥也不是非姊姊不可,魏子靜已經生了一個孩子,七斤四兩的男孩兒,生下來十分健康,那些風言風語說四哥沒有子嗣能力的人可以徹底閉嘴了……四哥沒了後顧之憂,膝下有兒子身邊有美人,和姊姊亦非深愛,如此,他們兩人各有所歸,各得其樂,這般也算各得其所吧?
蕭琰放下紗簾,拿起茶案上的執壺給自己斟了杯涼茶,心想姊姊什麼時候來長安就好了,趁自己還在長安的時候,可以帶她去灞橋賞柳,去樂遊原登高,去曲江池賞花,去華山度險,去湯泉溫浴,去很多很多地方,快樂的、自由自在的……體會人間的豐富,世間的廣闊。
***
五月初,南方的瘟災已經完全平息,沈綸功成返回揚州,卸了防疫治疫制置副使的差遣;五月二十四,朝廷便有旨意下來——由淮南東道觀察使遷禮部左卿。
原禮部左卿是紀端彥,因為前不久遷任吏部右卿空出了這個職位,朝廷暫時沒有新任命,便有人猜測這個職務很可能是留給沈綸,只待治疫立功便即升遷——果不其然。
六部的各卿官都是從三品官職,與觀察使同級,但向來京官最貴,同品級的官員,京官天然比外官高半級。外官入京,授原品的官職,也等於升了半級。是以沈綸從觀察使任上遷調禮部左卿,當然是「升遷」了。
萊國公府上下喜不自勝,這陣子都在忙著收拾行裝,準備搬往京城。
但事實上距離上京還有一段時日,一方面沈綸要交接工作,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必須等御史台審計司的審計御史核完離任審計,財務都清楚沒問題了,才能離職赴任。
一晃眼就過去了好幾日,這日沈綸下衙回來就照例換了件寬適輕薄的絲綢直裰,在書房裡潑墨作畫,他擅畫水墨山水,用筆樸質清勁,意度卻極為深致,頗有蒼茫深秀之感。一名身穿青綢缺胯衫的高個暗衛進來後就靜靜立在旁邊,沈綸持筆凝思時瞥了他一眼,「哪處的消息?」暗衛回道:「廣州那邊的。」
沈綸目光一凝,隨即擱下筆,拿起旁邊的濕巾拭手,暗衛很有眼色的將手上拿著的扁平機關鎖匣遞到案上,躬身退了出去。
沈綸拿起匣子,撥開機關鎖,先取出最上面的一張短箋,閱過後眼色就有些複雜。隨即拿起匣中那份札本,裡面謄抄的正是沈清猗寫的那份論醫事疏。沈綸隨手撩袍坐下,翻完這份抄本,神色愈見莊重,沉凝。
他再一次發覺,對這個女兒的了解,實在是太少,當他以為進一步了解她的時候,卻總是下一刻,給予他更大的驚喜,抑或是……驚嚇?
沈綸再也無心作畫了,起身斂著眉在書房裡踱了幾個來回,最終凝立在牆上懸掛的一幅意境深闊的千風萬壑圖之前,看著風盪山壑,萬松嘯嘯,高空蒼茫,一排鴻雁飛過。
這是他從福建路回到揚州後做的一幅畫。
「千風萬壑,風不欲止,樹不欲靜啊……」沈綸心裡喃喃道,如果說之前他還是隱約的感覺,如今透過這份論事疏,便已完全看清楚了自己女兒的野心——
這份論疏中隱含的政治經濟格局,又豈是一個醫者能有的?
他的女兒,原來不僅僅是想做一個「藥王的弟子」。
而秦國公主冒雨去了白雲山,這其中的重視之意已經顯露無遺了。
蕭氏會怎麼看?
道門又是什麼意思?
對沈氏,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沈綸的臉色愈發嚴肅,他與蕭昡結為兒女親家,當然是為兩家利益聯結考慮,雖然蕭氏與皇族關係微妙,但不到撕破臉的時候,於沈氏並無損害,而河西帶來的貿易利益卻是實實在在的。但自從沈清猗揚名後,這個聯姻關係就有些微妙了。她在道門越受重視,在藥殿的地位越重要,才能越卓異,與蕭琮的婚姻就越為人所忌——聖人不會再容許這樣的聯姻存在。
之前,沈綸就在權衡著,推測聖人的容忍是在什麼限度。他必須權衡與蕭氏的聯姻利益,不能妄然打破。但如今清猗的這份札子和秦國公主表露出來的態度,讓沈綸必須做出抉擇。
他負手回到了書案前,用暗語寫了一封信,裝入機關鎖匣子裡,吩咐暗衛立即送往湖州的莫干山大樂野,那裡是沈氏先天宗師的隱修之所。
做完這些,他踩著木屐出了書房,大袖灑灑的去了後府的一處僻靜獨院。
一位形容古拙的老人正在松樹下左手與右手對弈。
沈綸行了一禮道:「十五叔,要勞煩您去護一個小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