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涼的心情沒自家堂姊那麼輕鬆,嚴肅著臉,心想:難道李昭華在信中說斷情了?
心中大怒,咱家十七這麼好,竟然被人分手?
果然心是偏的,自家的孩子最好。
蕭七先生渾然忘了先前還希望蕭琰與李毓禎不要再有瓜葛,這會就只想著自家孩子「被分手」而憤怒了。心裡又給蕭昡記上一筆,自家孩子被勾搭了,又被分手了,居然都不知道,這個父親是怎麼當的?蕭七先生渾然又忘了,當初他們在蕭山聽說十七和李毓禎的緋聞時,哪位先天不是撇嘴的撇嘴、冷笑的冷笑,瞬間就想到陰謀上,絕對是聖人那老不要臉的出賤招,離間蕭氏和十七,當他們是傻的麼?這對祖孫明知十七是女子,還使這種賤招,難道以為他們會信李毓禎是另一個昭宗?真是見鬼了。所以當這個「賤招」變成真實,居然不是聖人秦國這對奸狡祖孫使的陰謀詭計,而是真的——李毓禎鍾情十七和十七在交往,蕭七和蕭二才如同驚電雷劈般被劈到了。
當蕭涼想到蕭昡即將被驚雷閃電劈成焦木時,心裡忽然舒爽了。
該!誰讓你這個父親沒當好。
……
被遷怒的梁國公在書房裡打了個噴嚏,掏出手巾拭了一下,心裡冷哼一聲,估計又是他那位好二哥在背後詛咒他了……真是沒長進。
最近這幾天又出了新伎倆,拿京城那樁荒唐的緋聞做文章,派人在族中四處傳言,說十七在京都和秦國公主有私情,與吳王決戰其實是為秦國公主排除異己云云,以此打擊十七戰敗皇族親王並以十七歲之齡就晉階宗師而在族中騰起的隆隆聲譽。
蕭昡橫眉冷笑。
正月里京都緋聞初起的時候,他就在族中嚴厲禁止傳言,狠狠處置了最先傳緋聞的幾個人,讓族中子弟都悚然,動如雷霆的將這樁才冒頭的緋聞鎮壓下去,就是給蕭暻一個錯覺:越嚴禁的事,意味著他越看重。
果不其然,蕭暻隱而不發一段時日後,終於忍不住,選在這會發作起來。
他這二哥,一向自以為聰明……
真不知道他明白十七是侄女不是侄子時是什麼表情。
一定很精彩。
蕭昡軒眉一笑。
他一直沒修改宗譜,隱下女兒的性別,當然不是留一手對付蕭暻——他還不值得自己這麼用心思,但看他栽在自作聰明上,還是很愉快的。
等十七回來,就可以公開身份了。
如今,也沒有隱瞞性別的必要了。
當初隱下十七的性別,以女作男,就是要擾亂陰陽,干擾十七的天機,保護她的命機不被人窺測到。
每人生下來就有命運,這是天地賦予人的命機,就像無數條絲線,將自己與其他人相牽連,彼此影響,就像星辰一樣,沿著神秘的軌跡前進。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天機的一部分,玄奧難明,但高明的易師通過占卜手段,還是能窺出一些軌跡。但命運絲線越複雜、越模糊,就越不容易窺測。如同觀星一樣,晴朗明澈的夜空總是比陰晦的天空容易看得清楚,如果天空有烏雲,就更看不清了。——十七的性別錯亂是一團烏雲,年齡錯誤是一團烏雲,生辰八字不合也是一團烏雲……當烏雲多了,整個命空都能被遮住。
十七能在蕭府隱秘的長大,就是因為她從出生起的命機就被各種手段遮掩了,直到十五歲出了蕭府顯露於人前,命機才漸漸展露出來,被人測知。
正因為如此,十七才有了十五年的平靜成長。
但雛鷹總要飛入高空,經歷風雨,所以墨尊乾脆的撒手了,蕭昡卻想為女兒多遮蔽一些風雨,於是忍了對梵因聖僧的心結,去信給梵音寺,請其相助遮掩女兒的天機,才有了度因相贈清心琉璃石——這是梵音寺七寶之一,最為人知的功效是凝神清心,遏制心魔,但還有一個很少為人知的功用,就是阻隔高手神識的探查,遮蔽氣息。
男女因為體質的不同,氣息自有差異,越是高手,對氣息的辨識越敏銳,「認氣」就能識人,對男女氣息的差異當然也能分辨清楚。但十七修煉的功法讓她的氣息很純粹,就像水質經過蒸餾變得純淨,分不清是山水還是河水,即使洞真境宗師也很難辨別。再有了度因相贈的清心琉璃石,即使先天宗師,也很難用神識探查她的氣息——就好像一團空氣,只能感覺它的存在,但辨不出大小形狀模樣,當然空氣也沒有公母。
而武道修行者的境界越高,氣機越盛,就越不容易被窺測命機,因為晉階宗師後,氣機與天地相感應,命運便被天地規則籠罩,就好像加上了一層罩子,卜測的難度當然增大。蕭昡原計劃就是十七晉階宗師後,才公開她的性別。因為遮掩性別這種手段以後也不好用了,雖然清心琉璃石可以屏蔽先天宗師的神識探查,但只要照面,就很難瞞得過去。因為先天宗師的元神太強大,元神附於目力,就是道藏的金睛火眼,照見真實,照人體人體就是一副骨架,男女骨骼當然不同——當然先天宗師平時極少去「照見真實」,畢竟誰都不願意眼前儘是骷髏。
所以十七進入天策書院後,除了申霍二王之外,沒有任何一位先天宗師見過她,就是申霍二王對她的保護。
這讓鄭王他們另一個謀算落了空。
當初李毓禎和十七的緋聞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蕭昡接到疾風館的情報後,就確定這是聖人和李毓禎的陰謀,讓他們對十七生出猜忌,只要認為十七對母族有親近之心,就會忍不住猜度,十七會不會被母族籠絡,心裡的刺就紮下了——真箇狠毒,算的就是人心。蕭昡看了情報後就冷笑,心裡是半分不信,他的女兒,他還不清楚?而這個陰謀針對的,還有鄭王一系,蕭氏一直沒在天下之局中站位,李毓禎與十七的「私情」傳出,就讓鄭王一系不能不懷疑,蕭氏是否已經站位聖人一方?而後齊王就設謀暗殺十七,除了必殺十七外,也是試探蕭氏的反應,是不是真的已經站位。
蕭昡對李毓禎很憤怒,這一手計謀將十七推上了風口浪尖,如果說李毓禎元夜踏歌不是做戲而是真情,蕭昡一分一毫也不信。連這個念頭都沒動過,都是政治生物,誰會想到「情」?而且十七是女子李毓禎會不知道?蕭昡怎麼可能相信,李毓禎會如昭宗一樣,對一個女子鍾情?他更相信的,是李毓禎的無情,這才符合她的身份,也符合情報匯總對她的分析。
但緋聞傳得沸沸揚揚必定還有齊王的手筆。利用這件事既能在李毓禎與蕭氏之間製造矛盾、激化對立,必要時還能藉此事攻擊李毓禎。
鄭王他們推動吳王挑戰十七,其中就有這個謀算,一旦吳王死於決戰,李毓禎和十七之間的私情就會成為攻擊她的有力輿論,激起皇族內對她的不滿,甚至要逼得她不得不親自出手對付十七——洗清自己。
但是,鄭王他們沒想到,這個謀算出了個紕漏。
蕭十七郎成了蕭十七娘,還有幾個皇族宗室會相信,秦國公主和蕭十七是情人?
蕭昡能想像到,鄭王四位皇族先天在黑蛟峪和十七照面時,那種想吐血的心情。
哈哈哈!
叫你們謀算我女兒!
蕭昡心中暢快。
按疾風館的情報,皇族中並沒有大肆渲染起十七是李毓禎的情人來攻擊她,可見鄭王等人已經默默咽下了這口血,放棄了這個輿論攻擊計劃。
這在蕭昡意料之中。
不放棄?難道現在改口說十七是女人,秦國公主其實喜歡女人?
——鄭王他們自己都不信。
而李毓禎一旦否認,便沒人會信。還可以倒打一耙,說被居心叵測者造謠中傷,圖謀不軌,云云。就算不明指齊王,大家也會猜測是齊王乾的。
在李毓禎的暗中引導下,還會進一步懷疑吳王與十七的決戰,也是齊王謀算大位的陰謀——讓皇室與蕭氏的矛盾激化,好渾水摸魚,同時打擊秦國公主。
於是,齊王的名聲就壞了。
謀算大位也就罷了,這是聖人之前默許的,如今聖人決意已定,齊王不甘心也可以理解,但是,拿親兄弟的命去謀算大位,就讓人心寒齒冷了。這種事就算做了也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否則誰不心寒呀。支持齊王的都會想,連親弟弟都可以犧牲,咱們這些沒血緣的,那不是隨時都可拋出去?
齊王不僅不能以此攻擊李毓禎,相反,還必須表態為李毓禎闢謠。
蕭昡心忖,如今十七的性別還沒透露出去,可見鄭王等人守口如瓶,但齊王沒給蕭暻一點消息?蕭昡心中確定,蕭暻與齊王暗中有勾結,如今看來,齊王沒把蕭暻當回事,否則怎會將此事隱下,由得蕭暻去作死?
不,應該是故意的。
蕭昡目光一銳。
他們的目的,就是讓蕭暻去作死,然後引出他後面的那一位。
蕭昡眼眉微攏,這麼些年對蕭暻容忍,不就是看在那一位的面上?
他起身踱了幾步,心想,這件事,未嘗不是個機會。
便先由著蕭暻蹦躂……
***
慕容絕掠回院中,穿過兩位先天布下的無形屏障時,驚訝的聳了下眉,脫靴上廊便察覺到蕭琰的氣機波動,微咦一聲,道:「十七這是?」
蕭遲:「失戀了。」
蕭涼瞪她,有這麼說自己太孫的嗎?
立即呵呵一聲補救,「大概是朋友鬧矛盾了。呵呵,年輕人嘛,氣盛,去得也快。」捋著鬍鬚一臉和煦。
慕容絕「嗯」一聲,表示明白,「她是被『三十秋不見十分想念』想念得惱了。」
失戀?……不可能。
殿下不會說分手——雖然這個手有沒有牽還有待確定。
「噗!」蕭遲一呆後噴聲而笑,跟著就是「哈哈哈」的笑不可抑。
小冰山也是個妙人呀。
一句話就表達了對未來主君的維護:殿下是個很有情的人。
蕭涼負袖望天,默默不語。
……想念得惱了?想念還能讓人惱的?
那到底是惱,還是不惱?
年輕人的情愛果然鬧不懂。
蕭七先生覺得好頭痛。
慕容絕坐在竹榻上,心裡想著:殿下究竟寫了什麼,能把一向溫良的蕭悅之氣成這樣?
她知道寫信人是秦國公主,那位送信青年說出那句「三十秋不見十分想念」她就確定了。京都那樁緋聞傳得沸沸揚揚,即使她從不關注這種新聞也聽說了,何況這次緋聞的主角是她重視的兩個人。九妹慕容湄表示:如果十七是表弟,她能十分肯定殿下對他有意。凡是經歷過元夜踏歌的人,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來。但是,秦國公主是真有意,還是表現出來的有意,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畢竟「蕭十七郎」姓蕭,誰知道秦國公主打的什麼主意呢?慕容絕不會這麼想,因為她的劍心純粹,直覺很強,看人是看心:需要利用感情去成事的人,心不夠鋒銳,不夠強,那不是秦國公主。
靜室中忽然傳出誦經聲。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
三人表情微有怪異。
這是《太上致虛守靜經》的開篇,沒什麼怪異的。但這誦經聲——
太有力了些。
感覺不是誦守靜經,而是激奮經。
下一句——鏗鏘有力:
「李昭華,你這隻豬!」
「……」
他們是幻聽了吧?
三人表情都有些空白。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李昭華,你這隻豬!」
……這回確定是沒聽錯了。
「能遣其欲,而心自靜。能澄其心,而神自清。」
「李昭華,你這隻豬!」
……更沒聽錯了。
還好有結界擋著,慕容絕回過神來首先慶幸。
殿下是只豬這種事還是不要被別人知曉了。
「六欲不生,三毒消滅。三者既無,唯見於空。」
「李昭華,你這隻豬!」
……三人表情已經淡定了。
……
「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
「李昭華,你這隻豬!」
「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
「李昭華,你這隻豬!」
「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是道則進,非道則退。」
「李昭華,你這隻豬!」
……
一百六十字的守靜經,「李昭華,你這隻豬」榮幸的出現十次,次次鏗金戛玉,斬鋼截鐵,讓人毫不懷疑,「李昭華這隻豬」如果出現在這裡,蕭琰肯定一刀斬過去。
……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
慕容絕有些不肯定了:殿下真的沒說絕情話?
「哎呀呀,年輕人的情情愛愛就是激烈,好的時候恨不得化成一灘春水,壞的時候恨不得戳你成馬蜂窩……心肝瞬間變蠢豬。」蕭遲一臉過來人的表情,看著紫薇樹笑模悠悠的。
慕容絕聲音平靜,「太上真人不認識秦國殿下。」
蕭遲一怔,然後哈哈大笑。
——所以守靜經沒有「李昭華,你這隻豬」,所以秦國殿下不是豬。
這又是對李毓禎的維護。
慕容家果然忠誠。
慕容家的千山也忠誠——無畏無忌,直誠盡心。
大唐未來的君主,有很好的追隨者啊。
由其臣,觀其君。
蕭家未來有一個很強的對手。
蕭遲眼睛看著天空,微微眯了眯。
靜室里,守靜經還在誦讀,不過這次沒出現李昭華了。
蕭琰誦讀的聲音變得平靜,一遍遍的讀下去,聲音越來越平靜。
廊上三人的面色卻是越來越肅然了。
蕭琰是什麼樣的心性,他們都比較清楚了。
以這般清淨圓融的心性,卻需要反覆誦讀守靜經來靜心?
到底信中寫了什麼?
……
誦聲平息下去,靜室里傳出磨墨的聲音。不一會,就是展紙和簌簌的落筆聲。
三人心道:這是寫回信了?
便都閉目打坐。
室內簌簌聲時而疾,時而緩,時而停頓,時而又繼續……終於落筆。
蕭琰將李毓禎的信和自己的回信疊合在一起,靜靜的看了一會,雙掌一合。
所有信箋化為細細的灰粉。
懸在空中凝成一道灰球。
她伸出手掌一握,將灰球懸握在手中,打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三人睜目看她。
蕭琰點了點頭,穿靴走到院中的紫薇樹下,信灰灑落,指風翻起泥土,將它們埋下。
廊上看著的三人,忽然有種「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感覺。
「明年夏天,這紫薇會開得更好。」
蕭琰微笑說道。
李毓禎的信,她每一封都有回,每一封回信,都與李毓禎的信一起,化作了「春泥」護花,靜靜的和大地一起。
情重,唯厚土可載。
吾心當為厚土。
蕭琰微笑坐下,開始進階。
之前她頓悟,破除桎梏至初期巔峰,但擴張的丹田和經脈還沒有充盈真氣,現在才是吸納元氣提升修為。
天地元氣開始向院中疾涌而入。
蕭遲蕭涼立即揮手布下結界,屏蔽外界的神識探查。
如此,無人便知十七進階。
即使天地元氣的湧入會讓人驚訝,但誰會想到,十七剛剛晉階不久,就又突破進階了呢?
慕容絕的目光從驚震恢復到了平靜,但平靜中又溢出了光彩,就像庭院中的陽光照入了她的眼睛,有種熾烈的色彩。
蕭遲轉臉看了她一眼,心裡微笑點頭。
沒有羨慕嫉妒,只有振奮的精神,強烈的鬥志。
這個孩子,果然不錯。
蕭遲又看向紫薇樹下,眸中光線悠悠淺淺,就好像歲月長河深淺的沉浮,唇邊噙著洒然的笑意。
只有踏入武道修行門檻的人,才會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精妙怎樣廣闊的世界,那些情情愛愛歡喜痛苦,都將化為塵泥護花,成為壯闊大道上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