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服侍皇帝用了藥,便先回了內宮,留下父女倆說話。
皇帝蓋著輕暖的鴨絨被子,倚著金線繡龍的隱囊,半躺在御榻上,和女兒說著重要的政事。
李毓禎只聽著,並不問,省得讓父親更費神。細節處她明日可問太上皇。眼見父親神色有些疲憊,便伸手將隱囊撤了,服侍父親躺下,說道:「阿父歇著罷。其他事,明日再說不遲。」又回頭看了眼靠牆立著的紫檀大立鍾——正咔嗒咔嗒的走著,不由皺了下眉:這聲音太響了。
皇帝見她視線所及,便笑道:「這是技研院上個月進來的,立項十年,總算有了成品——你阿翁說以前跟一座小樓閣似的,齒輪軋軋,吵得人耳聾。現在縮小了很多,不過聲音還是有點響,你阿翁嫌吵,讓技研院繼續改進。我覺著還行,夜裡聽著咔嗒咔嗒的,倒能睡著。」
李毓禎心一酸,父親這是太憂心勞神,反倒要借著這走鐘聲睡覺了。
順著技研院這話題,皇帝又囑咐李毓禎得空去技研院一趟,火繩槍已經研製出來了,體形和重量都大大減小,再做一些改進,單兵就可以使用——但是否裝備軍隊,還要詳加考慮。這些事,皇帝就不想操心了,一併扔給李毓禎。
「孩兒知道了。回頭與阿翁處置了今日之事,便抽空去一趟。」李毓禎應道。
皇帝也不問她如何處置今日之事,他說放手就放手,半點也不戀棧。
李毓禎聽著外殿的動靜,裴昶五相已經先後到齊了,正在外候著。便撤了真氣屏障,對父親道:「五位相公已經到了。」皇帝點了點頭,李毓禎便令內侍叫進。
五位相公踩著長毛軟毯入了內殿,見聖人一臉病容躺在御榻上,榻前的錦杌上坐著神色凜嚴的太子。心中微驚,一齊上前叩拜聖人,又給太子見禮。
皇帝道:「朕聖躬違和,軍國事盡付予太子。著即令太子臨朝監國,卿等要用心輔佐,視同待朕,不得有異。」
五相心中已有猜度,聞言也不訝異,均叩頭領旨。魏重潤心中冰涼,卻知道這事無可反對,起身時全身都冰涼了,儘管寢殿內燒了地龍,溫暖如春,卻禁不住他內心悲愴。
「眾位相公東暖閣說話。」李毓禎道。
五相應諾,退出寢殿,沿著廊子入到東暖閣。內侍閣長陳寶柱已得吩咐,立即伺候筆墨,鋪紙,由中書令起草太子監國詔。
李毓禎出皇帝寢殿時,腳步頓了頓,招手吩咐內侍,令人將內殿的大立鍾移到外殿去。這才抬步往東暖閣去。
裴昶已經擬好旨,李毓禎看過無誤後,便令內侍蓋了皇帝寶印,復交由諸相署名。
李毓禎頭一樁事就說起了今日長安城中發生的縱火案,她只說長安,因為其他各地的火災還沒報上來,「……今日縱火案要嚴查!死者由朝廷撫恤,傷者轉入醫坊,免費診治。火災損失的財產令京兆府詳加統計,該怎麼補償,擬出個章程來。」
眾相聽她張口就將火災定性為「縱火案」,心知這事太子要大辦,均凜然應諾。
眾相退身時,李毓禎又開口留下魏重潤,「魏相留對。」
四相退出,在廊子互相對望了眼,心知魏重潤這尚書令怕是要做到頭了,暗裡感嘆一聲,一起出了紫宸門。
暖閣內,李毓禎道:「今日,帝國各地,處處縱火,無辜百姓,死傷上千。魏相難道不覺得悲憫?——張坦夫、鄭良均告訴你了吧?他們所謂的興安會就是這樣的興盛大唐、保大唐安平?」
興安會就是「逆天派」一黨的勢力,自稱興安——興大唐,安大唐。
魏重潤也被張夷直、鄭執中拉攏著進興安會,但他向與張、鄭二人在政事上素有分歧,又恥於二人以權謀私之行,雖然心驚於「天啟計劃」可能對大唐造成的可怕惡果,沒有與太上皇站在一起,但並不意味著就能接受和張夷直等人一夥。
他心中猶豫著,沒有答應入興安會。
而今日之事他當然沒有參與,事前也不知道刺殺聖人、長安縱火這些計劃,如今聽太子之言,竟是除了長安,全國各地都有縱火,一時驚震,憤懣,悲戚,無力……種種情緒湧上心頭,讓他難以面對李毓禎凜嚴的目光。
他沉默了一會,叩首說道:「臣未參與此事,也不知有此等……喪心病狂之舉。」聲音沉鬱,悲痛。
他抬起頭,臉上流露出悲天憫人的愴然,目視李毓禎道:「殿下也知小民無辜。他們地位低下,力量弱小,拼盡力氣掙扎,也只是想求個活著。可世道殘酷,往往成為上位者鬥爭的犧牲——活著兩字,又是何等的艱難。殿下心志恢弘,目標遠大,才量高絕,又有胸襟,必定能讓大唐更加輝煌,成為千古稱頌的帝王,臣只懇請殿下,體恤蒼生不易,小民活命艱難,勿使他們成為螻蟻,成千上萬的死於不可測的未來。」
他說完,除下自己的官帽,擱在前方,深深的叩頭下去。
李毓禎垂斂著目光,薄涼又清淡的語聲說道:「魏相這是不信,光明的未來?」
魏重潤俯首道:「臣不知是否光明,只知道,若有大難,必有千萬人死去。」明知不可為,他還是儘自己最後的力量諫言道,「大唐不天啟,依然是大唐;一旦天啟,大唐未必是大唐。懇請上皇、聖人、殿下三思。」
李毓禎起身,繞案而出,將官帽拾起,戴回魏重潤頭上。
魏重潤屏息伏身。
李毓禎回座嘆道:「魏公心懷黎庶,是位好相公。只可惜,站的高度不同,所見就不能及遠。……道不同啊!」聲音里有著遺憾。
道不同不相為謀。
魏重潤心裡已有準備,端正的叩了一個頭,語聲誠摯懇切,「臣無論身在何處,都衷心祈盼,大唐永遠興盛,太平。」
他退身出來,天色已經陰了,天空中飄起了雪粒子。
內侍追上他,遞上一雙木屐、一把油紙傘,道:「殿下說,請魏相公走好。」
魏重潤接過傘,官靴套上木屐,揖禮向暖閣一拜,「臣謝恩。」緩步從容而去。
內侍回報說:「魏相公謝恩走了。」
李毓禎擺了擺手,內侍退下。
她坐回御案後,心中已經想好,如何安置魏重潤。再好的宰相,不能與他們目標一致,也不能留在相位上掣肘。尚書令這個位置太重要,必須得安置同一陣營的人。不過,還得與阿翁商議一下。
李毓禎按皇帝告訴她的解鎖順序,打開紫檀櫃內的鋼鑄密櫃,取出一份赭黃章本,上面列著長長的名單。
這是太上皇和皇帝確定的陣營名單,分別用朱墨、漆墨寫了。
朱墨字的,是支持天啟計劃的陣營;黑色字的,則是反對陣營。後面的折頁又用隸書列了一長串黑字名單,這些是中立陣營的官員和家族——即使之前表態同意立儲,但上奏章是一回事,真的事到臨頭了,也有可能是牆頭草:這部分人,可以用,但不可信。
李毓禎看了一遍名單,對尚書令的人選已經有了忖度,待明日與太上皇商議後,便確定下來。
不過,這段時間內,還得讓魏重潤在相位上待著——她剛醒來,就免去一位德望深隆的宰相,這名聲也不好聽。
至於張夷直、鄭執中……
她心裡冷笑。
這兩位她可不會有什麼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