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禎是真睡著了,但她沒有睡多久,在蕭琰入定後不久,她就睜開了眼睛。
她側眸看著蕭琰。
蕭琰的眉生得極好。
李毓禎見過很多美人,男人中最俊的莫過於她的祖父,當今聖人,女人中最美的莫過於她的十一姑母,蕭琰的母親,而美人中眉毛生得好看的當然不少:李毓禎自己的眉毛就生得極好看,濃而秀的遠山眉,不須增一分亦不須減一分。
但是這麼多美人中,卻只有蕭琰的眉是最中她心意的。
蕭琰的眉不濃,斜長入鬢,細挑如劍,至眉尾處卻又鋒利如刀裁,銳氣十足;但因為眉細,從眼框斜飛而起,就如秋鴻掠波,掠出兩分飄逸的美感,中和了那如刀的銳氣,使得她的一雙眉:英而不銳,秀而不柔,美而不媚,逸而不佻,眉動間就帶出生氣靈動,仿佛天地毓秀於峰,靈氣溢然,又生機蓬勃。
李毓禎白皙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眉,輕柔的撫過。
蕭悅之的人就如她的眉,如刀如劍的堅毅,可以與她共抗風雨,而不需要她保護在身後;又如生機旺盛的霸王樹(仙人掌),無論怎樣艱難困苦,都能衝出危境,勇毅向前——這才是能夠與她並肩的伴侶:她的道艱且長,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只有歷生死、經風雨的強者才能與她共行。
蕭琰的眉細而直,就如她的心,純粹而不蕪雜:不管世間多少塵垢,世情如何複雜,身世如何困擾,在她心裡,卻都如飛鴻掠波,只一線痕過,便重複平靜。
任它萬千煩擾,她秉心純正,不恨不怨,直道而行,不彎不曲,她的心中如青空朗朗,即使偶有陰霾,也很快被風吹散,清澈明淨如故。
但她的眉又不是粗硬的,每一根眉毛都細而柔軟,眉顯英氣而又秀美,灑脫而不迂直,如她的人,遇強則強,遇險則堅,卻有一顆柔軟寬和的心,真心對她好的人,她能給予最大的包容,縱然傷害到她,也能揚眉洒然一笑,讓它散於風中,不縈於懷。
這樣的蕭悅之,讓她喜歡,讓她鍾情。
李毓禎撫著她的眉就動了情,側過頭去就想親下去,唇要觸到她眉毛時,忽地想起答應她的「不親你」,不由自失一笑,頭又退回枕上。
她使出這般手段攪纏,是為了讓蕭琰於不知不覺一點點習慣她的親近,但攪纏歸攪纏,她卻不是食言之人,說不親她,那就是不親她,當然只限今天。
李毓禎伸指輕撫她另一邊眉毛,又看了蕭琰一會,這才平躺了身,眼眸半闔著,左手指關節在柔軟的絲褥上輕輕敲擊著,思忖著要處置的幾樁事,卻仍分了一分神識在蕭琰身上。
蕭琰已經進入深度冥想,因有李毓禎在身邊,她便沒有了安全方面的顧忌,五感皆閉,全身心沉入在識海中。
她的靈台識海還是那片奇妙的世界:上方是星空,繁星點點,最亮的是北方七顆大星,那是天罡北斗,閃爍著明亮的光輝;下方是一池清寒的碧水,池水中央浮著一朵金色蓮台,剔透如琉璃,光華流轉。
不過此時金蓮閉合著,不像她與慕容絕生死博斗時盛開,也沒有溢出清涼透骨的白茫霧氣。
但蕭琰發現,金蓮又長大了,九片花瓣好像長大了一寸。
她不由仔細觀察,確實是長大了。
這意味著她的神識又強大了。
神識和蓮花的關係是她在蓮台的變化中發現的奧秘。
「蕭琰」歡喜的打了個滾——當然是她的神識打了個滾。
要知道神識越往後就越難增長,她與慕容絕打了一架,蓮花就長了一寸,相當於她的神識在洞真境後期這個境界內向前進步了一個小階:從剛抵達洞真境後期的門檻到穩定在洞真境後期的初期,之後再進兩小階,就能到達洞真境大圓滿。
這一架真是打得值得! 「蕭琰」歡喜得又打了一個滾。
歡喜過後,她不由回想起與慕容絕的那一戰。
神識「仰望」星空,回想推演著慕容絕的劍招,那仿似信手揮出,卻又渾然天成的劍法,每一劍都帶著無窮的殺機,每一劍都鎖定了蕭琰的方位,讓她進無可進,退無可退,也沒有哪一處可以逃避,唯有揮刀迎擊,在直面而來的殺機中搏出一線生機。
慕容絕的劍法是殺戮的劍法,每一劍仿佛都是破空而來,從地獄中殺出,帶著血腥和濃郁得讓人窒息的殺氣,毀天滅地,從心所欲…… 從心所欲…… 當蕭琰想到這四個字時,星空陡然大亮,漫天星子由靜而動,流轉劃出光亮軌跡,如同她和慕容絕的交戰中一樣,一道道流星的軌跡都是慕容絕的劍路,清晰的顯現在星空中。
與此同時,池中的金蓮陡然也盛開來,溢出絲絲白氣,那白茫茫的霧氣匯成了一把刀,刀芒沖天而起,與星光匯成的劍氣交戰。
這一幕,赫然是蕭琰與慕容絕交戰的真實重現,毫釐無差。
蕭琰看得入了神,識海中瞬間萬念,不斷的拆解著,分析著……這時她又發現了神識強大的好處,不僅記憶力和分析能力越來越強大,而且連悟性也在增強。
當然悟性增強並不是與神識強大有關,而是和她的心境修為有關,琉璃蓮台的蓮花成長,直接代表的是心境修為的增加,而心境修為的增長同時與靈魂和神識關聯——悟性就是她靈魂中本身具有的潛力的開發。
武者在武道上能走多遠,除了身體資質、修煉資源、努力、勇氣、堅毅這些因素外,歸根結底還是要看悟性。
所以悟性的增強是讓蕭琰最歡喜的,因為這意味著她的潛力在不斷開發,而不是在「吃老本」,就好比她前方的道路是可以無限延伸的,只要她心志堅毅,不懼艱險,勇往直前,就能越走越遠。
蕭琰心裡興奮,神識卻是冷靜的。
因為這是在她的識海中,只要她的意念專注,就能操控一切,當她想著「慢一點」時,刀芒與劍氣的交戰動作就慢下來,讓她能夠更清晰的看見刀與劍過招的細節,這種慢動作回放對她反思、領悟無疑是有極大好處的。
蕭琰與慕容絕的一戰時間其實並不長,因為刀劍過招的速度太快,看似在生死間走了好幾個來回,但事實上從動手到蕭琰跌崖也不過十幾息的時間,也就是眨十幾次眼的時間。
只是接下慕容絕的每一劍都如在生死的懸崖邊,感覺就是經歷了輪迴般的漫長。
而這種生死磨礪,對心志的歷練是十分重要的,絕不是靜修或獨自苦修可比。
蕭琰心裡明白,這也是李毓禎將她推到風口浪尖的原因。
「以戰養戰」,絕非簡單的四個字,而是真正的以命相搏。
所以蕭琰不怪李毓禎,因為這正是她所求的。
李毓禎所做的,恰恰是對一個真正求索武道者的理解——在這方面,蕭琰與李毓禎的確是「志同道合」:這也正是蕭琰珍惜與李毓禎「夥伴關係」的原因。
當然此刻蕭琰沒有想她與李毓禎之間的事,她的心神全部沉浸在「從心所欲,有神無形」的武道領悟中,通過與慕容絕一戰的不斷「回放」,她的領悟越來越深入。
如果她的神識有形體,此時必能看到她的眼睛仿佛最亮的北斗星辰般,燦耀出光芒。
下方的金蓮不知何時已經綻放開了花瓣,一平如鏡的池水也起了漣漪,那漣漪越來越大,漸漸盪起了波浪,漸漸波起浪涌……識海內仿佛真的成了海,風急,浪涌! 此刻寢臥內也起了風,外面的微風一瞬風急,天地元氣躁動起來,隱隱有著涌動的跡象。
李毓禎忽然睜眼,右手如電按在蕭琰的丹田上,澎湃如海的內氣湧入,瞬間壓住了蕭琰的丹田,切斷了她與天地元氣的相聯。
外面躁動的風又平靜下來。
風,依然是徐緩微微的春風。
書房內的東陽公主「咦」了一聲,轉眸向門口看了一眼。
李翊浵訝然道:「怎麼?」 東陽公主和煦笑道:「你這女兒,悟性當真不錯,與慕容絕一戰,方才差點突破了——被昭華暫時壓制住了。
」 李翊浵微微驚訝後,便咯的笑起來,潔白的頸子一揚,姿態無比優雅卻又驕傲,說道:「我的女兒,當然是極好的。
」 東陽公主見她那得意姿態只是一笑,解說道:「悅之此時突破不是時候,最好是在天策書院晉階。
」 李翊浵自是點頭,天策書院對晉階有各項準備,在書院晉階當然是最好的。
蕭琰已將體內澎湃如潮的內力壓制,將修為壓制在登極境巔峰,睜開眼後對李毓禎說了聲「謝謝」。
她此時突破並不是好時機,不僅僅是地點不合適,最重要的是此時晉階對她無益:她的內力修為雖然已經達到了突破的臨界點,但是還可以凝練、凝練,再凝練,內力越純淨,威力就越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對於突破先天有益處。
因為內力越純淨,就越容易達成精、氣、神合一,促成後天之氣轉為先天之氣——從後天晉入先天的可能性就提高了。
而急於晉階宗師的後果往往是修為嗖嗖上去了,內力的質卻沒有跨越性的提升,以後晉升先天的困難就增加了。
但是這個道理並不是知道就能做到,因為內力的凝練需要神識強大,沒有超越登極境巔峰的神識,強行壓制已經到晉階宗師臨界點的修為,時間一長,對丹田和神識都有損害。
所以神識不強大的武者不想「急於求成」也不行。
像蕭琰、李毓禎這樣的,神識遠遠高於修為,雖不罕見,但絕不是多數。
「……天策書院裡有奇門幻陣,又有斗宿劍陣,對你修煉心境、凝練神識都是大有好處。
」李毓禎與蕭琰說著在書院晉階的事,又說東陽公主,「已經是洞真境大圓滿境,修的是青木功,最擅治癒,療傷。
」她神色蘊柔,「是從書院請出來護著你這隻魚鉤的——你當我就真的將你扔在風口浪尖不管了?」感情直露道,「雖說要以戰養戰,你若真箇死了,我可要傷心死了。
」 她眼波溫柔,聲音含情,若換了別人,早就盪氣迴腸了,蕭琰卻是感動之餘,心裡暗道嗚呼,她情願李毓禎嚴肅冷酷的對她說「這是磨鍊,武道不進則死」這類話,也不願面對她的柔情軟語。
「多謝!」她只能說這兩字。
此時兩人已經坐在榻上說話。
蕭琰的傷愈能力本就比一般武者強,又經東陽公主的青木功治療,癒合速度更快,而在剛才達到突破的臨界點時,體內生機旺盛蓬勃到極致,使她的傷愈能力達到最強,雖沒有瞬間全愈,卻也好得七七八八,一睜眼,便坐了起來。
她一邊解著手上的繃帶,想起李毓禎之前說的一樁事,不由關心問道:「你方才說,揚州有疫症?是春瘟?很嚴重嗎?」 一說到疫病,她就想起了沈清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