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門三清宮位於大江之南、荊楚之地的神農域中,叢林莽莽,山多谷深,人跡罕至,向西一直延到巴蜀巫山,而三清宮具體建在哪處,外間的人並不知曉。但它大方向上是在荊楚之地,距離揚州就不是很遙遠,又有大江向東的水路便利,如果是走快船,順流而下大約五六日就該到了。
按時間算,從朝廷下令給京中的無量觀,到無量觀傳信給三清宮,再到三清宮派遣人……姊姊應該還沒到揚州。
大約這會兒是在船上?
蕭琰心中有九成肯定,如果道門遣醫師過去治疫,沈清猗應該在其中。
她有種感覺,道門是在培養沈清猗。雖然在國公府時,沈清猗對於她在藥殿的事沒有詳提,但蕭琰本就聰敏,一旦她關心一件事,多半能從蛛絲馬跡中推出條理。她能確定,道門重視沈清猗,否則不會派出洞真境的宗師護衛她出行。這種重視,蕭琰不確定是道玄子的遺澤,還是沈清猗在醫道上的天賦和造詣太過出色,或許兩者皆有,也或許還有其他更隱秘的原因,但不論哪種原因,道門著力培養沈清猗應該是無疑的。
而醫家治疫是最能顯揚天下的,道門若有心培養沈清猗,遇上揚州這種連疫症都沒能準確斷定的複雜疫病,必定不會落下她。
但道門若真的是在培養沈清猗,蕭琰心中又有隱憂了:以姊姊出身吳興沈氏又是蘭陵蕭氏的宗媳,這樣的雙重世家背景,而道門一貫與世家若即若離的態度,這般大力培養姊姊,一旦她聲名鵲起——道門若是想以此緊密與蕭氏、沈氏的關係,那倒是好;但若不是呢?
蕭琰的眉毛不禁蹙了起來,只覺道門在這事上撲朔迷離,讓人看不清它的目的。
但她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想了一會沒想明白,就先將這事擱到一邊了。不管道門什麼目的,總會有顯露出來的時候。到那裡,她應該已經晉入洞真境了。有了強大的力量,才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蕭琰心緒平靜下來。耳邊聽著母親勻細的呼吸聲,知道她已熟睡,想起明天起就要進入天策書院,規矩嚴格,不能隨意出來,心中就生出不舍。在長安這段日子,她體味到了孩童般的快樂,無憂無慮,歡樂恣肆,這種仿佛可以和母親做一切快樂事的感覺是她以前沒有過的,與母親墨尊的相處,是另一種幸福,但兩種幸福,都同樣讓她眷戀。
蕭琰不由偏頭去看母親,錦衾下的右手輕輕伸過去,握住了母親的手。
她微笑著閉上眼睛,幾個呼吸後便睡去,臉上神色恬靜安然。
次日依然是卯時醒,冥想後她小心起榻,不吵醒母親,便在澄碧軒的池邊練拳。至卯正收拳,回到自己寢房,泡鍛體藥湯。出浴後換了乾淨衣裳,母親已經起榻。
因蕭琰今日入天策書院,李翊浵起得比往日早,朝食也提前在卯正一刻。
李毓禎已經過來了,穿了件白色絳緣褶裙衫,交領寬袖,雲肩橫襴通繡青織龍紋,前後衣雲線暗織易紋,行走間便見卦影流光,一頭烏髮綰髻戴白玉冠,笄白玉龍首簪,風格清貴,薄綾衣袂飄然,又顯得瀟灑多姿,引得蕭琰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李毓禎向她飛一個勾人眼色,轉臉叫了聲「姑母」,便走近去挨她肩上吃聲笑,「悅之——被我迷住了?」那聲「之」尾音翹起,叫得極勾纏。
蕭琰白她一眼,「我是看你衣服。」
李毓禎這身是天策書院宗師的服色。
她伸手勾了蕭琰頸子笑,夸自己說:「衣服好看,也要人長得好,美人穿什麼衣服都好看。」說著另一手摸上蕭琰衣領,「就像你,穿這身學子素衫也是好看的。」
蕭琰穿的是件細白麻布褶裙衫,交領箭袖,除了兩邊衣袖上繡著「武」字外,通身無紋飾,十分素潔,是天策書院天院武道生的學子服。但這身白衣素服卻將她的氣質襯得愈發乾淨明澈,就像一塊通透的晶玉,讓人看了就想摸,摸了就不想釋手。李毓禎撫她衣領的手便不由得撫上她頸子,再摸上她的臉。
蕭琰因為心懷愧疚,沒法像以前那樣冷臉推開她,一時忍了她的動作,只橫眉瞪她道:「別過分。」聲音又有些無可奈何的,「好好坐著用膳——咱們還去不去書院啦?」
李毓禎一聽「咱們」眼睛裡就流出了笑意,竟然沒再糾纏的應了聲「好」,卻又飛快的在蕭琰臉上親了一下,一個閃身坐到了食案的東面去。
蕭琰氣得咬牙,瞪了她好幾眼,才黑著臉坐到西邊位上。
膳閣內依然是壺門高案和禪椅,李翊浵坐在北面禪椅上笑悠悠的看著,一副袖手看好戲的樣子,白皙嬌嫩的手指捏著金邊匙慢悠悠攪著碗裡的翡翠燕窩,心裡想道:阿禎進步了嘛!——以前身子才挨上去就要被推開,如今挨著、摸著了,寶樹都還能忍她。不過,要想再進一步,可就難囉。李翊浵表示,對侄女不大看好。
三人用罷朝食,漱口淨手出了膳閣,蕭琰和母親告別,與李毓禎出了公主府,策馬出坊。安葉禧穿了身圓領箭袖的侍衛服,和秦國公主府的十幾名侍衛跟隨在後。
一行人出了坊府門後撥馬往南行,過大寧坊入通化大街,折東直行,跨過龍首渠的內河橋,再行百丈就出了東城通化門,策馬馳過龍首渠的外河橋,往北向龍首原馳去。
龍首原是長安城東北外的一處高原,因為西端從渭河邊突兀拔起,勢如龍首而得名。大明宮就是修在龍首原上,從太極宮以東的長安北城牆修出去,凸出於長安城北,因為地勢高,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於是作為避暑夏宮使用的大明宮就成了皇帝的常駐之地,三省六部也隨之搬過去,漸漸取代太極宮成為大唐的中心。龍首原當然成了禁苑,左右羽林軍就駐紮在龍首原上。而從長安城通向龍首原只有一條直道,位於大明宮東禁苑十里外,李毓禎就帶著蕭琰從這條直道馳行向北,這是長安城通向天策書院的唯一道路,太宗立名「雙龍道」,因為它是從通化門外的「龍首渠」起始,一直往北二十里修到龍首原北端的「瀧河」,故名雙龍。
天策書院,就在瀧河北岸。
蔥蘢的林木中,能看出書院占地極廣,青白色的檐瓦西起渭河,南起瀧河,往東、往北延伸開去,往北一直到遠處黛色青山,那是攏翠山;往東出了龍首原。蕭琰目測,應該比大明宮大出十幾倍。這還只是山南面,事實上這座突兀拔起於平原上的攏翠山只是書院的內山,山的北面仍然是天策書院的地盤。
但見樹木參天,數不清的院舍樓閣延伸至林深處,望不到盡頭,遠處青山聳立,峰脈起伏,隱有鐘聲悠揚,還未進書院,蕭琰就感到一種壯闊氣度,還有那種幽深的悠遠。
馳馬過了瀧河橋,沿著瀧河北伸的渠流,往北馳去二十多里,才到了書院的東門。
蕭琰知道,天策書院一共有八門,是按易數的八卦方位修建而命名,而東門就是震門——這是正東的方位。瀧河往北開挖的河渠就是從東震門入,如波浪般橫穿書院,往西流出兌門,即西門,連通到渭河中:這就是瀧渭渠。蕭琰知道,橫穿書院內的這一段叫「弘毅渠」,將書院分成了南北兩部分,南面是外學,北面才是書院的核心,內學。
蕭琰要進入的就是內學。
李毓禎領著她從東門入。因書院規矩,學子帶入院的侍從不得超過一人,故只有安葉禧和尉遲亭隨行,其餘侍衛都留在東門外的候廊閣子裡等候。
東門建在弘毅渠的南面,入門後往北就要過渠。這條河渠修得挺寬,約七丈,蕭琰聽李毓禎說,水深兩丈,千料船都可以渠上航行,其實這就是書院的一條航道,商人們可以不入長安城申請雙龍道的特別通行令,直接將貨物從渭河和瀧河船運到書院中。但最初修這條瀧渭渠並不是為了物流的方便,而是鍛煉學子「弘毅」——內渠是學生修建的。當然世家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真實的原因是出於風水考慮;至於折騰學生,那是順帶的。
李毓禎過橋時說,這條弘毅渠統共修了二十年,從明宗朝修到高宗朝才全部修通,那段時期的皇族和宗室學生都被整得鬼哭狼嚎,稱這渠為「子弟血淚渠」。
蕭琰不由回頭再看這條渠,心裡仍然想不通,便問道:「明宗和高宗怎麼想到讓學子修渠,弘毅,這也太折騰了吧?」將皇族宗室子弟當民夫用?嘖,難怪這條不到一百里的內渠修了二十年——一年五里?!哈!就算明宗朝那會,內外學的學子加起來也有千人吧?這速度,呵呵,不知是折騰人還是折騰渠——估計真是拿來折騰人的。
李毓禎笑悠悠道:「你當這些學子能被允許使用武力,一刀一劍下去劈出個大溝?」眼神斜過去,「少年,你想得太天真了。」
蕭琰哼聲,「你才少年!」
李毓禎帶著幾分輕佻的眸子在她胸口溜了幾眼,「還不『少』?」
蕭琰挺胸義正詞嚴的,「不許人身攻擊!」
李毓禎「噗」一聲,笑倒在馬背上,「啊哈哈哈!」蕭悅之怎麼就這麼可愛呢!
安葉禧、尉遲亭在後面聽得一臉茫然:什麼人身攻擊啊?十七郎君還沒及冠,說「少年」也不算錯啊?
蕭琰磨了下牙,決定晉入洞真境後就恢復女身,堅決不要穿束胸的抹胸了,省得李毓禎老拿她「胸小」調戲她。哼一聲,她斜乜眼睛看李毓禎道:「再笑,翻臉了。」
李毓禎噗聲忍住笑,轉臉見她微帶惱意乜人的樣子,眉斜飛,眼微眯,濃長的睫毛落下漂亮的弧影,心中就覺得好癢,想撲上去啃她一口。
蕭琰一見她眼神,立即撥馬往旁邊行開兩步,雙眼警惕的瞪她。
李毓禎又笑一聲,眼神也斜乜她,卻是眸光旖旎,帶了勾人的味道。
蕭琰立即轉眼不看她,夾馬快行幾步。
李毓禎輕磕馬腹趕上去,和她並馬而行,就著剛才的話道:「凡是修習有內力的武道學子,都被夫子封了大半經脈,允許他們使用一部分內力,但敢放大招兒的,夫子一準提溜他去『武道弘毅』——相比這個,挖下渠,擔下土,掘石塊什麼的,就是小意思了。練武的筋骨強,不差這點力氣,也不覺得有多苦。叫苦連天的是地院、人院那些文科學子。
「既然要『弘毅』,那就要吃苦。苦其筋骨,鍛其心志。那些儒家夫子不是老拿著《孟子》的話說『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書院還只是『勞其筋骨』,沒有折磨他們,餓了他們,睏乏不行了也要趕著上工——比起儒家說的差得遠了。」
蕭琰「哈哈哈」笑,這「勞其筋骨」,對於從小有奴婢服侍,連穿衣都可能只是張著手的皇子宗室子弟而言就是最大的折磨了。
她心裡對明宗、高宗佩服,卻又覺得這弘毅渠能修成實在不可思議,即使是皇帝的詔令也不一定成事——「那些子弟就乖乖聽話了?」不可能吧?還有他們的父母就願意孩子受苦?世上的「嚴父嚴母」還是比較少的,就算是嚴父,也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來折騰孩子;何況還有溺愛孩子的祖母?這可是為數不少的;再說了,就算是「勞其筋骨」鍛其心志,也不用修渠呀……肯定是反對如潮!
李毓禎涼涼的聲音道:「怎麼可能乖乖聽話?學子們鬧著要罷課;宗室王公糾合起來反對,哭訴說『聖人拿貴當賤,不合體統』;朝上諫官的諫章雪片似的,抨擊聖人『苛待宗室,有失仁德』……林林總總,鬧騰得厲害。——而這些驚濤駭浪,在國史上不過寥寥一句:《明宗本紀》載『帝擴宗學,五服適齡子弟皆入天策』;《高宗本紀》載『帝下《宗室入學詔》,宗室子女適齡皆入天策』。」
蕭琰聽得吸氣,李毓禎也就寥寥這麼幾句,卻能讓她想像到,當年是如何的「驚濤駭浪」。
她目中隱有所思,便聽李毓禎傳音過來道:【你可知,明宗、高宗為何要學子修『弘毅渠』?】
【嗯,是為了攏水澤地,育風水?】蕭琰說出世家對於瀧渭渠的看法。
漢人重風水,有錢人家修宅子、建墓地都要請風水師算一下風水,皇室和世家當然更講究,而做堪輿之學的都是真正的易道大家,絕不是民間招搖撞騙的術士可比。天策書院是隴西李氏的鎮族武力,放到大唐來說就是「鎮國武力」,而且是培養皇室人才的地方,對皇室的作用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說不亞於皇陵和皇宮,修建書院的地方當然要風水好。風水就必得有風有水,引一條河挖一條渠真不算什麼。但蕭琰奇怪的是:天策書院為什麼沒在建院之初開挖這條河渠?
【因為『風水』的原因,這是沒錯的。】李毓禎傳音道,【但書院內並不缺水,有攏翠山的山水匯成湖溪。開挖一條瀧渭渠只能說錦上添花,並不是必須。再者,太宗建書院時沒這麼大,水過多倒不利了。後來,明宗即位後擴建書院,才從攏翠山修到了瀧河北岸,開挖瀧渭渠,就成了必須。】
李毓禎道:【至於學子修渠,弘毅,鍛心志,這是拿出來說的原因,雖然也是明宗和高宗的目的之一,但更深層的原因是,給這些皇族宗室找事做,省得精力太旺盛,瞎折騰。】
蕭琰心裡「啊?」一聲,【……瞎折騰?】
折騰什麼?
(未完,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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