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已住。
紫宸殿東暖閣內,聖人正與李翊浵對弈。
「你就不擔心?」 聖人落下一子,隨口問自己女兒。
李翊浵脆笑一聲,跟著落下一子,道:「阿爹,仔細你又要輸了——我擔心什麼?」 聖人哼哼的耍賴,「我剛剛眼花了一下,重來,這個不作數。
」說著一點也不臉紅的悔棋了,拈起了先前那顆棋子,眼睛在棋盤上睃來睃去,到底下哪呢? 侍立在聖人坐榻後方的紫宸殿主管秦有翻了個白眼,這都悔多少次了!從十一殿下陪聖人午膳、散步到擺開棋局,一盤棋都下兩時辰了,他真不想去數,可腦子就記得聖人悔棋超過二十五次了吧?要是崔侍中,早罵聖人「臭棋簍子!沒棋品!」不過崔侍中老早就不跟聖人一起玩了,一聽聖人說手談一局,什麼藉口都能找得出來,溜得飛快。
這朝中、宮中,哪個不怵與聖人下棋?真是泥菩薩都能被磨出火來。
也就太子、齊王和十一殿下能陪著聖人下到底。
不過聖人嫌太子沒趣,說跟太子對弈就好似對著本儒經念啊念,忒沒勁兒;齊王倒是挺好,不僅能不著痕跡的讓著聖人,還能一邊說笑話逗趣兒……但聖人好久沒跟齊王對弈了,自從秦國殿下,嗯,那時還是清川郡主,從河西回來後,聖人一頭為郡主終於執起太阿高興,一頭也泛起傷感,從此再沒召過齊王對弈。
好在十一殿下回來了……如今,也就十一殿下能陪著聖人對弈了。
秦有忽然覺得心酸,眼皮子使勁眨了下,唉,人老了,眼睛就老泛酸。
李翊浵也不催父親,笑悠悠的,手裡玩著個墨玉件兒,一邊提醒父親:「阿爹,你落那裡也是不成的喲。
」目光往一個地方瞄了瞄。
聖人哼一聲,「誰說我下那兒。
」「啪」一聲將黑子落在女兒瞄的地方,立時眼睛一亮,果然下到這裡才對呀——當然聖人絕不承認這是女兒的指點,他眼明目利,嘿嘿。
落了這一子,聖人見自己頹勢一轉,頓時人也清爽起來了,抬眼睨女兒,呵呵道:「早年,慕容家也有一位修絕情道的,嗯,是世宗那一代人,看中了薛家的一位年輕俊才,拿他做了磨道石。
後來,薛家那位沒把持住,愛上了慕容家這位……結果,你知道怎麼著?」 李翊浵拈了白子落下,笑道:「怎麼著?」 聖人立時眼瞪著棋局,心裡抓毛,沒好氣道:「結果被慕容家那位殺了,絕情道大成。
」 李翊浵眼色不動,道:「嗯,我聽東陽公主說過,絕情道,先入情,體會深情而不得的磨折,勘破者,斬情,情絕則道成。
作磨道石的這一方,必不能動情,否則,雙方墮入情網,修煉絕情道的要麼道不成,要麼如慕容家那位先輩一樣,殺人,斷情,而道成。
」 河東薛家與遼東慕容家一直不對付,就是有這樁往事——當年慕容家作出了極大補償,又有世宗從中斡旋,這事才算按下去了,但兩家的仇怨是結下了。
李翊浵不擔心,是因為得到了慕容絕的承諾。
更主要的是,她相信自己的女兒,不會對慕容絕動情。
寶樹對阿禎都沒有動情,怎麼會對慕容絕動情?這不是因為慕容絕沒有阿禎優秀——感情上不一定是越強的人越有勝算,有時候,恰恰是那個時間,那個人,感情也是要看機緣;但以寶樹的心性,如果不對阿禎動情,就絕不會去愛上必是阿禎臣子的慕容絕,讓阿禎難堪。
她這個女兒,心裡恪守著常人看起來犯傻的規則,她遵循本心的處斷方式,也未必是常人能理解,但正因這種迥異於常人的心性,或許才能讓她做到前人未能做到的事。
李翊浵看著手中的墨玉小獅子,輕輕嘆道:「幼獅要成長為獅王,必定要經歷種種磨折,何況,她的以後,是比王更重的擔負。
感情,也是她人生成長的一部分。
作為母親,我不希望她經歷這些心性、意志的考驗,但面對未對的命運,卻只能讓她經受這些。
只有經歷得越多,真到了要承擔的時候,才有勘破一切,九死一生的機會。
」她神色黯然,「那麼多的先輩,都沒有成功,如今卻要把重擔壓在她身上,我也只能祈願她在成長過程中多流些血,多流些淚,多受些搓磨痛苦,等真正到了那個時候,才多一分生的希望。
」 聖人手指撫著有些透涼的黑子,深邃的眼眸沉如淵,又如山,「人生在世,都有自己的使命。
就算蚍蜉,短暫的生命,也想撼樹。
吾輩自詡萬物之靈,豈能不如蚍蜉?」沉嘆一聲,「我們這一輩,做了我們該做的。
以後,就該他們了。
」眼底深處掠過一抹沉痛,手指一滑,落子。
「阿爹,你走這裡?」 「哎呀,我手滑了……這個不作數。
」 「阿爹,你又耍賴。
」 *** 蕭琰渾然不知外祖父和母親正在說起自己,她此時正愉快的拜訪東面學舍的獨孤學長。
這位學長,果然是她想像中的如湖水般安靜又溫柔的美人。
蕭琰喝了一道茶、聽了一道曲出來,覺得自己仿佛也被澄靜的湖水洗了一遍,全身透著清爽,還有一種歲月靜深的美好感覺。
以後心情浮躁了,可以與這位學長多處處,她心情愉悅的想著。
侍女關上院門,回身終於憋不住發出讚嘆:「這位蕭十七郎君真是……琳琅美玉,天姿俊色。
」讓見慣了俊美郎君的侍女也禁不住為色所迷了。
獨孤靜一笑,靜謐的眼眸望著雨洗後更藍、更闊的天空,坐在廊上拂琴,琴音叮咚如山溪,從山間歡快躍下,輕鬆,又自由。
女君心情也很好呢,侍女微笑想道。
蕭琰帶著安葉禧往南捨去,拜訪下一位學長。
可惜留守的隨從說,郎君練武還沒有回來。
蕭琰從南捨出來後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去西舍拜訪慕容絕。
作為「學弟」,另兩位學長都拜訪過了,不去西舍說不過去。
不過,慕容絕也不在。
蕭琰鬆了口氣,也不知自己在輕鬆什麼。
都怪那直覺,預感不好,唉。
*** 次日,天光未亮,蕭琰已經起榻,穿著細葛短褐學服,騰身掠出院子,出林後往南,掠入蒙蒙天色下隨風盪著漣漪的竹海。
如一片羽毛般輕落在竹梢上,她盤膝坐下,半闔眼眸,冥想吐納。
直到天邊綻出金霞,她才睜目起身,落入竹林中,練拳鍛體。
距她幾十里外的竹海里,申王負手在竹樓的屋頂上,望著遠處天際的金霞,似乎有股推力讓它們努力蔓延開去,要將整個天幕都染亮,造出一個光亮世界。
他的神識看了一眼蕭琰的地方,低聲喟嘆一句:「年輕人,努力吧。
」快點成長…… 辰時一刻,蕭琰收拳,騰身掠回學舍,安葉禧已提水備好了藥湯。
蕭琰沐浴出來,換了另一身細葛短褐,去廳堂用完朝食,起身出門,正是辰正時分。
按申王的安排,這三個月,她都要去斗宿劍陣淬鍊內氣,上午巳時起入陣,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
按先易後難的順序,先去南斗六星劍陣,再去北斗七星劍陣,然後再入四象七宿劍陣。
剛走下院門石階,蕭琰忽然轉頭,往西南林中看去。
青翠茂盛的林木中,一襲白衣寒似雪。
慕容絕的衣很白,劍很細。
一寸細劍插在龍血木劍鞘中,斜斜懸在腰下。
目如萬載冰雪,冷峭,寒酷。
安葉禧沒見過慕容絕,卻無端覺得,這就是慕容絕! 即使那件寒似雪的白衣上沒有織上青龍紋的天策宗師紋飾,安葉禧仍能這麼肯定。
一劍千山,萬里封血。
只有「血劍殺神」才有這種冷峭寒酷的風姿吧! 安葉禧不由看得呆痴,直到後腦勺被蕭琰拍了一巴掌,才從看呆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眼睛裡還在閃爍著星星,抬手行了個武者禮,叫道:「慕容宗師。
」 蕭琰心裡暗奇,安葉禧這看臉的傢伙對慕容絕發痴的樣子,僅次於見到阿娘的時候,慕容絕這個冰山有這麼好看?難道小安是受虐型的?目光頓時古怪了下,心裡吭哧一笑,神色卻極正經,抬手行禮叫了聲:「千山學長。
」 慕容絕步子不停,經過蕭琰身邊時道:「走。
」 聲音冰寒,簡潔依舊。
多說兩字會死?蕭琰腹誹,只好開口問她:「千山學長,你去哪?我去斗宿劍陣。
」咱們不同路吧?還是各走各的。
「同路。
」慕容絕兩個字。
「……」好歹多說了一個字。
蕭琰心裡奇怪,慕容絕去劍巷陣做什麼? 卻見慕容絕白衣已遠,趕緊追上去,掠出時還不忘叮囑安葉禧一句「不要偷懶」,安葉禧在她身後翻白眼,「你說過多少遍了。
我不會偷懶,會練武的。
快走快走,別讓慕容宗師等你。
」蕭琰心裡嘀咕,到底誰才是你主人?看人一眼就被迷住了,真是見色忘主的傢伙。
一邊腹誹著,縱掠如箭追上了慕容絕。
斗宿劍陣在天柱的西北方向,約摸一百里外,名叫劍陣巷的地方,那裡用生鐵澆鑄著一條條鐵巷,裡面有融合境和登極境的劍陣,天院學子有在劍陣里修煉武道,也有在晉階前來劍陣凝練內氣的。
蕭琰心忖,難道慕容絕是去宗師級劍陣修煉?咦,書院還有洞真境的劍陣?蕭琰心裡狐疑著。
兩人速度很快,風聲在耳旁呼呼而過,很快到了劍陣巷。
便見一道道黑黝黝的鐵牆縱橫在丘地間,高達兩丈至三丈不等,在初升的晨日下閃著黑沉的光,給人一種冷森的感覺,又有一種鋒銳的凌厲感。
這就是劍陣巷! 蕭琰心裡發出感嘆。
蕭氏的講武堂也有這種淬鍊武道的劍陣,卻沒有這樣大的規模,遠遠望去,就像一條條黑色巨龍盤桓著一樣。
「號牌。
」慕容絕忽然停下身形,回頭看著蕭琰,伸出手去。
每道劍巷前都有人守著,按預定的號牌而入。
蕭琰手中已有申王提前給她預訂的號牌,是南鬥劍陣。
她將號牌拿出來,慕容絕接過去,正面和背面掃眼而過,遞迴給她,轉身向西去,「這邊。
」 蕭琰跟上去,問道:「千山學長也去南鬥劍陣?」這話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是去南鬥劍陣,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去的。
「看你。
」慕容絕冷然兩字。
「……」看我,啥意思? 我有什麼好看的? 蕭琰真想抖一抖慕容絕的脖子,讓她把裡面的話都抖出來。
守巷的弟子見到慕容絕的宗師服色,心中驚訝,起身恭敬行了一禮。
慕容絕冷漠的點點頭,白衣飄然而上,立在南斗六星劍陣的鐵牆上,看著蕭琰遞了號牌進入劍陣。
鐵巷內,六位身著黑衣短褐、臉戴鐵色面具的劍士,站在六星的劍位上,懷中抱劍而立,氣度沉凝冷峻,仿佛鐵樁一般,又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六人,都是登極境後期。
蕭琰知道,這些劍士都是書院的學子,練劍至少已有三十年,年紀輕的也有五十歲了,晉入洞真境的希望不大,這樣的學子很多,其中大半的都出了書院,或從軍做武騎將軍,若有領兵之能的便到軍中或折衝府任職武將,均走仕途之路;但還是有少半的學子執著於武道,便申請加入了劍士,組成劍陣既是淬鍊入陣的弟子,同時,因為不同的人入陣,也是對劍士的挑戰,或許就有那個契機,讓他們在武道上得以進益。
對於這樣不放棄武道的劍士,蕭琰是持以敬意的,入陣前,便拔刀行了一個武士禮。
六人抱劍回禮,眼中目光冷凝無緒。
蕭琰收刀入鞘,躍入陣內。
她是要淬鍊內氣,便不用刀。
六人目光瞭然。
蕭琰一入劍陣,便覺一股澎湃的壓力而來。
劍陣,是借陣法的力量將攻勢疊加,蕭琰面對的不是六個登極境後期,而是疊加後的十二人的力量。
南斗六星是主生,所以一入劍陣就感覺一股生機蓬勃的力量。
但生機過重也是會死人的,就像草木生機過濃,瞬間就會經歷生發榮枯這個生與死的階段而凋謝。
南斗六星劍陣,便是以生的力量來催死。
劍陣的蓬勃力量讓巷內的天地元氣瞬間活躍起來,蕭琰能感覺到元氣迅猛的突破竅穴,湧入經脈中。
同時,六道劍光連成一道劍網擊殺過來。
而劍網帶動了更強大的生機,讓元氣湧入得更猛。
初入陣的學子會覺得內氣在經脈內澎湃,出招調用內力更迅速,並且用之不竭,但漸漸的內氣湧入的速度就會超過他們能夠承受的程度,最後經脈血爆而亡——當然劍陣會在他們手臂爆血的時候就停止。
蕭琰喝出喊山訣,瞬間擊了六拳,拳拳與劍網相碰。
這六人單論任何一人,都不敵蕭琰的內力,但六人的劍勢是相連成網,蕭琰每一拳都等於與六人的內力相撞,並因劍陣的力量增倍,她一拳實際是與十二人的內力相撞。
「砰砰」爆裂聲不絕,內氣激盪,消耗的瞬間又有更迅猛的元氣補入。
蕭琰覺得這劍陣對她兇猛的不是六人的劍勢攻擊,而是這劍陣盪起的生氣。
她必須讓元氣淬鍊身體的速度快過元氣湧入的速度。
所以她必須極快的出拳,出拳越快,經脈內的內力流轉越快。
同時,她還要將經脈和丹田中的內力不斷壓縮,凝練,讓它變得更精純,這就要在劍陣的壓力下做到。
劍陣的攻勢,就相當於錘子,鍛打著她的身體和經脈。
所以蕭琰沒有採取以巧破陣,而是以力破陣,就好比用拳頭迎擊鍛錘,擊打鍛錘的同時,也被鍛錘的力擊打。
不過片刻的工夫,蕭琰已經出拳百招,拳聲和劍聲的呼嘯仿佛雷暴一般,震得鐵牆都微微顫動。
這就登極境劍陣巷的鐵牆修得又高又厚的原因了,否則,經不得幾次,就得垮塌了。
「呼呼」的拳風已經突破劍陣,衝到了鐵巷上方。
慕容絕的白衣絲毫未動,冰雪般的眼睛時掠過一道波影。
劍陣壓不下拳風,破陣就在眼前了。
蕭琰已經覺得不滿意了,這劍陣雖猛,卻還不夠,不夠,太不夠了。
她感覺那劍網織成的鍛錘就要被她的拳頭擊破了,壓力不夠,對她凝練內氣雖有一些作用,但作用已經不大了,看來她該去北鬥劍陣了。
才這麼想著,忽見一道血色光芒閃過。
她臉色一變,頓時感覺劍網成了劍山,重重壓下。
她目光一亮,大喝一聲,沖拳迎了上去。
「砰砰砰……」 她拳上血花已濺起。
那六人劍陣在血色劍光的加入下,便如同有了更高深的靈魂一般,不但出劍速度是原來的十幾倍,而且劍陣的力量也暴增到十二倍,鐵面下的六人目光都仿佛充盈了綠光一般,那是劍陣的生機發揮到了極限,讓無形無色的生機凝出了綠氣,六人劍氣上也是蒙了一層綠盈盈的光,在七殺星宮的那道血光的殺氣激發下,化成綠色的劍山,重重疊疊的壓下去。
這是生與殺的道。
當生機的世界加入了殺戮,同樣是毀滅。
蕭琰的內力瘋狂的運轉著,一邊是元氣瘋狂的湧入,一邊是內力瘋狂的出擊,這種狂猛般的一進一出讓她的身體血肉經脈和骨髓都得到了最大的錘鍊,而拳頭與劍山相擊的沉重反震力又讓她的內力承受不斷的錘打,不斷的凝練,那些錘打出的雜質混在身體的血液中,從血色劍氣割裂的地方流出,劍山重重,但讓她感到威脅的,卻只有那一道若隱若現的血色劍氣。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渾身衣衫已經被鮮血染透,直到她全身無力的倒下。
主持劍陣的六位劍士也都倒下了,黑色的短褐也被鮮血浸透,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出狂熱的喜色,六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向鐵巷的上方,那一襲白衣寒似雪,若非他們已經力竭得說不出話來,必定要大聲感謝了。
這一戰,他們領略了生與殺的世界,或多或少都得到了領悟,就算不能進階,久困不動的瓶頸也能有鬆動了。
六人用目光表達了感激之情。
慕容絕立在巷牆上俯視蕭琰,聲音冷寒,「還能動?」 蕭琰手撐著地,在那六人驚愕的目光中,慢慢坐了起來。
又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拉開拳架,一拳一拳的打起了鍛體拳。
地上的六人已經無語了。
這人是鐵打的嗎? 看著她每一拳「砰」的擊出,身上就血珠濺落,更加無語了。
……這人其實是鐵打的牲口吧。
當蕭琰身上的傷口凝結,血不再滴落的時候,慕容絕突然又出劍了。
很快,「鐵打的牲口」又被削成血棍了。
躺在地上回復內息的六位劍士都有種不忍直視的感覺。
真是,太慘了。
做這位宗師的學生,真的好慘。
「還能動?」依舊冰寒的聲音。
蕭琰眼睛動了動,表示自己在動。
慕容千山出手真是狠,她手指頭都沒力氣動一下了。
慕容絕飄身下來,一手提著她,走了。
血還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