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聽她唱的這曲,都哈哈大笑,跟著唱:「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
」男郎都向女郎做出個「儂好無情」的眼神,眾女哈哈笑,接著踏唱,「天涯娟娟嫦娥月,翠眉蟬鬢生別離。
心斷絕,幾千里,夢中醉臥巫山雲。
覺來淚滴湘江水,湘江兩岸花木深。
美人不見愁人心。
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
」 這又是一曲情歌。
上元燈節踏歌,就是要踏情歌,才有眉來眼去的意味。
雖然眉來眼去的人未必真箇有意,但這種歡快灑脫又帶著幾分曖昧的情調正是眾多青年男女喜歡的,也是上元夜踏歌久盛不衰、讓人沉迷的原因之一。
他們這群男女都是容貌英俊絕美,出類拔萃,風姿氣質又都卓異,十分引人注目,踏起歌來更吸引人眼目,歌唱得好,舞踏得好,那笛音也是一絕:仿佛是笙歌雜沓中的一道清流,無論什麼音都壓不下它。
原先踏歌的兩群人都停下來,轉到燈樹這邊,看得入迷,不由圍在他們的圈子外跟著踏起來。
氣氛更加歡快熱烈了。
連續六曲反覆踏歌下來,眾人都跳得汗微微了。
笛聲一停,中場歇息。
圍著踏歌的兩群人都知情識趣的退回原地。
這邊這群郎君娘子一看就是高門出身,他們踏歌時可以湊一堆,踏歌后再湊過去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了。
僕從一一端上茶盞。
眾人笑著喝完一盞茶,意猶未盡,繼續踏歌。
這回不再手牽手連袂踏歌了,而是男女兩兩成雙,各組一對踏歌。
但蕭琰算作郎君,他們這行人也是六男七女,女郎多出了一個。
李梓嵐便笑說:「我來吹笙,給笛音伴奏吧。
」 鄭宜嘉溫柔慈憫的眸子瞥了一眼孫楫,從之前的踏歌她就看出:這位孫三郎約摸對新安縣主有幾分意思。
她溫雅的臉龐露出微微笑意,溫柔聲音道:「縣主還是讓我先歇一會吧。
」轉頭看向垂著半透紗帳的帷幕內坐榻,向著榻上那無限美好的身影微一襝身,聲音帶著恭敬道,「宜嘉獻醜了,彈琴為和,給高人的笛音伴個奏。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榻上這位吹笛貴人絕對是樂道大家,她覺得自己聽過的笛音中沒有誰比得過這位的。
李翊浵清聲一笑,也不回她,慵懶倚著憑几,只覺旁觀這幾對男女的眉來眼去很有意思。
李梓嵐默默皺眉,她也覺察到了孫楫對她有幾分意動,鄭六娘子是在退出避嫌,但她對孫楫並無意思,便轉頭看李群玉,輕雅聲音道:「阿姊,咱們換個位置吧?我沒你高,可能跟不上孫三郎君的步子。
」 他們這眾男女中,孫楫是最高的,李梓嵐身高倒數第二,只比十六歲的獨孤緋高出一點點。
李群玉眉毛微揚,道聲「好啊」,回頭對元雍道:「元三,你可要顧好新安的步子。
」 元雍風骨雅致一笑,應道:「好。
」 在場的多半是聰明人,心裡都呵笑一聲。
孫楫斂了下眼:他這是被新安縣主委婉拒絕了。
心裡有些遺憾,卻也立即放開了,英俊肅穆的臉龐沒有什麼變化,沉穩有風度的向汝陽縣主做了個請的姿勢。
李群玉心忖這孫羽楫其實是不錯的,決定替堂妹先看著——未必就比崔七差了。
其他幾人也都組了隊:蕭琰和慕容優,裴融之和慕容湄,元雍和李梓嵐,韋應己和獨孤緋,獨孤紹和李英蓁。
其中獨孤紹是最不開心的,為嘛他還得跟李英蓁一組?他想與蕭琰或元雍換伴的想法被兩人「無情」拒絕了,大家哈哈笑,都覺得看他跟定襄縣主「眉來眼去」更有意思。
獨孤紹一臉幽怨看大家,「你們這群無情無理的傢伙。
」眾人哈哈大笑。
李英蓁哼哼哼的冷笑。
獨孤緋同情的看了二哥一眼:誰讓你跟縣主和離呢?——唉,二哥,你好自為之。
笛聲清越響起,隨後,清雅琴聲加入。
六對男女兩兩踏歌。
曲調是《南歌子》。
仍是慕容湄領歌,踏唱道:「一尺深紅勝麴塵,天生舊物不如新。
」 噗!好幾人心裡噴笑,這首詞選得,真是太合意境也太促狹了! 眾人踏歌跟唱道:「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踏歌的選歌很重要,因為同一曲調下,有不同的詩詞,必須在聽到樂聲起調時就清楚是哪支曲調,並瞬間選出詩、詞為歌,這是很考究功力的,不僅要對曲調和詩詞嫻熟在心,還要合乎意境;不僅要合乎有意境,還要有意趣,領歌者的品味和底蘊就反映在其中了。
慕容湄作為領唱顯然是很合格的,選的歌都合大家心意,也合意境,這首詞的最後一句「入骨相思知不知」,最有意韻的就是那個「知不知」:眉來眼去的郎君女郎,有誰心中有意,有誰悅君兮,望君知呢? 李群玉笑著踏唱一聲「知不知」,眉毛矜雅斜挑,向孫楫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孫楫沉了下眼,這是……鼓勵? 他要下定決心去追求定襄縣主嗎? 孫楫的目光變得深邃。
另一廂獨孤緋甜美軟糯的聲音唱著「相思知不知」,眼睛脈脈含情看著韋應己。
韋應己微微垂眸,睫毛遮了半眼,憂鬱的貴氣,微帶寂寞的風情愈發明顯。
獨孤緋的眼裡有著著迷,又有著一分惆悵。
相思知不知,誰對誰有意,誰又中意誰呢? 一曲踏唱兩遍,曲子一變,又成了清新輕快的採蓮曲。
大家嘻笑起來,目光看向蕭琰和慕容優這一對。
這兩人,就是一對蓮。
一是琉璃蓮,一是雪山蓮。
慕容湄的眉梢眼角飛笑起唱:「越溪女,越江蓮。
」 眾人一聽頓時又笑了,踏歌接唱:「齊菡萏,雙嬋娟。
」 蕭琰不由好笑,心道:二嫂明明知道我是女郎,這是故意調侃我和阿丹呢。
她與慕容優的眸光交融而笑,踏歌唱道:「嬉遊向何處,採摘且同船。
」慕容優踏步旋身,轉圈,白底翠綠纏枝蓮紋的襦裙飛揚開來。
蕭琰笑著嚮慕容優伸出手去——關係親近的踏歌男女,轉圈時可以拍手相擊。
慕容優綠眸漣漪,笑容清美,伸出掌去與她手掌相拍,踏步旋去。
唱到「時逢島嶼泊,幾共鴛鴦眠」時,蕭琰踏步轉圏,慕容優也笑著伸出手掌去,與她相拍,唱到「襟袖既盈溢,馨香亦相傳」和「薄暮歸去來,苧蘿生碧煙」時,兩人都錯步交臂,手臂一挽,旋身而過,極其賞心悅目。
裴融之和慕容湄也這般交臂而踏,其他人的組合就沒這麼親近了,都是踏而不近身,只眉來眼去,身體卻不會碰觸。
採蓮曲之後,是生查子。
慕容湄選了一曲元夕的情詩,於是舞風一下由清新輕快變為柔軟纏綿。
燈樹下踏歌的另外兩群人都在跟著這邊的曲歌而踏,但沒有人再圍在他們的圈子外踏歌,因為雙人對踏的群舞在旋圈時需要的場地比較大,不適合擠到一起。
所以三群人是各占一方,同唱一曲歌,但各跳各的,氣氛同樣的熱烈。
到子夜時分,廣場上的踏歌沒有半分要散的樣子,上元節的踏歌,往往是通宵達旦的,據說有體力好的,從十四晚上踏到十六晚上,連續踏三晚上的。
蕭琰他們沒這麼瘋狂,但都踏得興起,沒有現在就收場的打算。
踏累了的,就歇一歇,喝盞茶,然後繼續踏。
李毓禎到朱雀門時剛剛子時。
她一身紫服大氅,翩然過來,墨紫冠下,額頭高潔,一雙淡漠涼薄的眸子,映著千樹萬焰的燈火,那些璀璨的光輝卻如點點沉入幽水,雙眼如深淵一般森冷而幽邃。
她的眼睛看著蕭琰和一個清美如雪中蓮的女子在歡快熱烈的踏歌。
兩人擰腰傾胯,進,退,轉圈,都無比契合,配合的天衣無縫,仿佛天生一對。
那雙琉璃般剔透又璀璨的眸子,和那雙清新如雪山蓮的綠眸交融,同樣的純淨,仿佛清晨吹過的風、雪水浸潤的蓮、池水洗過的琉璃,乾淨、通透、不染塵滓。
跟隨在公主殿下身後的尉遲亭、□□幾人都看呆了。
此情,此景,此一對人…… 四名侍衛和兩名侍女心裡都想說:好生相配。
忽地都打了個寒戰——穿著裘氅竟然打寒噤? □□和關夏對視一眼,兩人都默默撫額:殿下不會和蕭十七打起來吧? 李毓禎解了紫氅,扔給關夏,露出裡面的紫綾袍,步伐颯然的走了過去。
蕭琰和李英蓁突然都感到一股壓迫力如冰寒的潮水涌過來,兩人踏歌步子一滯,轉頭往那邊望去。
李英蓁呀一聲道:「殿下來了。
」 直稱「殿下」而不加封號的,除了太子外,就只有準儲君了。
獨孤紹驚訝的回頭。
蕭琰側眸望去的目光與李毓禎森涼而幽邃的眸子一觸,心中一寒,讓她油然想起燕然河谷初見李毓禎時那眼神——那是有著莫測殺意的眼神。
蕭琰身子一僵。
慕容優綠眸隨之望去,頓時神色詫然。
那踏步而來的女子是…… 氣場好生強大。
還有種莫名森然的感覺。
蕭琰側眸輕聲道:「是秦國公主殿下。
」 慕容優眸中掠過恍然,難怪氣勢這麼強。
李毓禎的紫綾袍子在料峭春風中翩然,颯颯飛袂,輕俊飄逸,卻又給人一種獵獵的凌厲感覺。
笛音倏止,琴聲跟停,眾人的踏歌都停了下來。
李毓禎颯然而近。
「殿下。
」眾人紛紛行禮。
李毓禎薄涼幽邃的眸子掠過眾人,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聲音清涼如夜風,「遠遠看見你們踏歌,人、樂、歌、舞,均是精彩絕倫。
」 眾人笑起來。
李毓禎眸光看向鄭宜嘉、孫楫和慕容湄姊妹。
四人都是初次見秦國公主,依年序上前見禮。
鄭宜嘉當先行肅拜禮,「滎陽鄭氏嫡支長房嫡三女行六,鄭宜嘉拜見秦國殿下。
」 李毓禎道:「鄭六娘子是佛門居士?」 鄭宜嘉溫柔聲音回道:「是,我七年前持戒。
」 李毓禎淡笑頷首,「鄭六娘子芳華之齡,就能持心守戒,甚是難得。
」 眾人看向鄭宜嘉的目光都帶著兩分詫異。
佛門居士不是一般的俗家信眾,除了不限婚姻嫁娶外,其他方面和出家僧人一樣,要嚴格持守戒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二十五六歲就持戒的女郎更是罕見。
看鄭六娘子那一臉慈悲仁憫,真箇似佛門比丘,沒準以後真的出家,難怪二十五六還是未婚娘子。
眾人都覺得恍然了。
鄭宜嘉溫和笑道:「不過性子使然。
樂在其中,就不覺有何難為了。
」 蕭琰心咦一聲,樂在其中,便不覺難為,這話有道意啊。
別人覺得萬般艱困之事,樂在其中的卻不會覺得苦,因為喜歡,所以追求它。
她的手指抬起,摸了下刀,纖長細密如扇的眼睫垂下,一時有些出神了。
李毓禎眼角餘光注意著她,見她沒看自己,還一副游思模樣,心裡更生恚意。
孫楫上前見禮道:「吳郡孫氏嫡支長房嫡次子行二、丙子科進士甲第、授建安縣尉、今科春闈泉州籍官秀舉,孫楫拜見秦國殿下。
」 他今年才二十一歲,但十八歲就中了進士科,吏部選試後授從九品上建安縣尉,任職兩年有餘,就遇上三年一期的秀才科開舉,於是考取了泉州的籍官秀舉名額,參加正月二十五京中禮部貢院舉行的秀才科省試。
李毓禎心裡咦一聲,十八歲就考取進士科,這絕對是俊彥之才,而以二十出頭取得籍官秀舉資格,這個俊彥前面還要加一個「傑出」。
大唐科舉有五十五科目,以秀才科最難,是取「天下秀異之才」,考國家治政和方略,不同於一般科目,中第稱為秀士,授官高於進士、明經、詩賦文茂、明法等諸科,正八品以下的在職官員也允許考秀才科,中第者即按等授上中下縣的縣令,成一縣主官,省卻職官升階和升主官的漫漫長路,而且以後的仕途晉升也會比其他科舉進士更順——凡是中秀才科秀士的官員,多半都能跨過文官五品這個分水嶺,成為中級官員,而其中約有一半,有希望晉身三品高官。
大唐近百年來的宰輔任職者中,就有一半是秀士出身,所以秀才科有「高官宰輔科」之稱,是士人最趨之若鶩的科舉,但是每三年的科舉取中者不超過十人,是大唐最難考的科舉,被稱為秀才獨索橋,人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秀橋之難,難於過蜀道!」在職官員要考籍官秀舉資格也是絕對不容易的,上州也只有兩個名額,孫楫能取得其中之一,必是要搏殺一干同僚,踩著別人屍體才能進入省試。
李群玉正是看中了孫楫的俊才,絕對有前途,而且品性不錯,才暗示孫楫去追李梓嵐,比起崔清珏這種詩華文茂之才,她覺得孫楫更適合有朝堂抱負的堂妹。
李毓禎注目這位年輕俊彥片刻,聲音輕涼,淺淡,「汝為俊器。
今科春闈,可有把握?」 孫楫被未來儲君當面稱讚,臉上也未有得色,臉龐依然肅穆,聲音沉穩厚重,回道:「若不中,三年後再來。
」他的話坦然,表露出對今科中舉並無必然把握,但「三年後再來」又顯露出他的信心——今科不中,下科他仍然能搏殺掉一干同僚,考取本州唯一的籍官秀舉。
李毓禎涼淡聲音一笑,向他頷首,轉頭看嚮慕容姊妹。
慕容湄、慕容優一同行禮,道: 「遼東慕容氏嫡支長房嫡次女行九,慕容湄拜見秦國殿下。
」 「遼東慕容氏嫡支三房嫡次女行十,慕容優拜見秦國殿下。
」 李毓禎幽浮的眸光掠過慕容優清新絕美如雪蓮的容顏,一笑,聲音清淡,幽涼,「慕容家最出美人,你們姊妹一似七月驕陽,一似雪山之蓮,麗色璀璨,更勝今夜萬千燈火。
」 李梓嵐不由霎了下眼:呵呵,殿下居然用了這麼多的詞贊人美貌?——她贊崔七也不過用了四個字吧。
慕容湄可不知這位公主以往的性子,哈哈笑道:「殿下太贊人了,我可比不過蕭十七呀。
」說著向蕭琰笑看一眼,心想若論容貌,或許只有十妹可堪與比。
兩人的氣質也相類,可惜蕭悅之不是兒郎,不然和十妹就是璧人一對了。
蕭琰聽到慕容湄提自己,心裡抹冷汗,抬目望來,笑道:「湄九阿姊是驕陽,我就是驕陽旁邊的星星。
」 李英蓁站她身邊促狹道:「你是什麼星?搖光?越搖越光?」 蕭琰:「……」 眾人撲笑。
笑聲中,慕容湄瞟一眼裴融之:這踏歌還要不要踏了? 裴融之心道,當然得踏。
元雍、韋應己、獨孤紹、孫楫都不是承爵的嫡長子,有機會與未來儲君親近,怎麼可能放過? 他便向李毓禎抬手行禮道:「殿下,我們十三人組成對踏還缺了一人,您有興致麼?」 李毓禎眼皮一撩,薄涼眸子看向眾人,淺淡一字道:「好。
」 聞聽她應下,元雍、獨孤紹、韋應己、孫楫四人心中都一動。
他們之中,誰做秦國殿下的舞伴? 四人瞬間互看了一眼,目光又瞥了眼蕭琰。
若論容貌,這位蕭十七是最有可能的。
不過,這位殿下未必就愛色了,他們都有可能。
四人看向李毓禎的目光都流露出兩分殷殷之色,不多不少,既表現出樂意與秦國殿下組伴踏歌的意思,又不會顯得過於急切。
李群玉攏著袖口樂悠悠旁觀,覺得這情景著實有趣。
她這位殿下堂姊,會挑誰呢? 蕭琰可不想與李毓禎踏歌,搶在她開口前對裴融之笑道:「裴二哥是今晚約歌的東道,和殿下一組吧?湄九姊和阿丹你們一組。
我和六娘子一起吧?」她笑融融的看向鄭宜嘉。
鄭宜嘉一臉溫和的回笑,「我沒意見。
」 李毓禎眸子微冷,幽涼聲音道:「裴二郎和慕容九娘一對,我可不做拆散鴛鴦的事。
」說著抬步直接走近蕭琰,「蕭悅之,我和你踏。
」 蕭琰臉色一僵,斂著眸,沒有應。
李毓禎眸子幽沉,眼睛裡有暗潮湧動。
眾人臉色漸漸古怪起來,感覺這兩人不對勁。
慕容優覺察蕭琰不樂意,秀美清致的眉毛一攏,便要開口,卻被慕容湄扯住了袖子,向她微微一搖頭。
裴融之的目光在妹妹和公主的臉上轉了兩轉,劍眉微皺:……這是什麼景況? 氣氛莫名的凝滯。
忽地一聲輕笑,輕快的笛音行雲流水而出。
這是西洲曲。
李毓禎幽涼眸中漣漪浮動,修長如玉的右手向蕭琰伸出,做了個請的姿勢。
清涼無瑕的聲音起歌,唱道:「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 蕭琰轉頭看了眼帷幕,和著母親的笛音行雲流水斜踏三步,邊踏邊唱:「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 李毓禎眸子幽沉之色斂去,踏歌與她斜身相錯,擰腰傾胯,眸光與她相繞,「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 她的踏步與節律相和,又帶著一種光芒,像是頭頂上空星域裡的萬千星辰,從夜穹落下,在她的步下碎光璀璨,彌散。
蕭琰眉一凜,只覺全身氣機都被輕若清風、踏星碎光的步子鎖定,一個踏錯,那些在焰火下閃爍的碎光就會如光箭般將她穿透。
蕭琰全身精神都提注,歌道:「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擰腰傾胯,步子合北斗星數,起足,踏落,準確的落在李毓禎步法中唯一的生機處,從李毓禎的左腰側掠過。
斜身而過時,李毓禎右手伸出攬向她腰。
蕭琰側步斜左肘,撞向她腰肋。
李毓禎一個旋步,右手衣袖搭上她左臂腕,卸落她這一肘,旁人看起來卻似兩人踏歌錯身時交臂而挽。
蕭琰左臂震開她右手,斜滑身子過去,踏唱「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歌聲中旋身再踏回,進三步,右手點向李毓禎腰間穴。
李毓禎腰一擰,傾胯滑步,「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踏歌聲中翩躚而過,左袖繞過蕭琰腰間,眼眉向蕭琰飛了下。
旁觀的眾人都看得出神,忘了踏歌,見到這兩人交臂又纏腰的,眼色都很精彩:這是……親密吧? 獨孤紹不由想道:難道殿下沒看上崔七,是因為看上蕭十七了? 韋應己眉眼間浮過悒色,心忖三弟似乎對秦國殿下有意,如果這位殿下屬意蕭十七,或許對三弟是樁好事? 孫楫心裡有些古怪,這位殿下的氣場太強了,又給他一種幽森若淵的莫測感覺,他實在很難想像她會如尋常女子般喜歡上一個男子——難道因為這個蕭十七太乾淨? 他不由看了眼清美如雪蓮的慕容優,她的美貌的確動人心魄;但他又默默轉眼看李梓嵐,還是覺得新安縣主更讓他中意。
雪蓮雖美,卻不適合他,能與他共同奮進的妻子比風花雪月更重要。
元雍斂了下眼,心中浮起澀意,燈火下他看向李毓禎的眸子幽謐而深晦。
慕容優只看著蕭琰,綠眸追著她晶光透亮、映著焰火的眸子,那雙眼眸因為踏歌的熱烈,漸漸騰起焰火,灼人,仿佛烈烈的……戰意!? 李英蓁看出了道道,驚咦一聲,長眉下目光陡然耀亮,身子往前滑出,跟著踏歌,目光緊盯著兩人的步伐,身姿輕俊,颯爽,又隱約有兩分凜冽。
眾人也隱隱看出了門道。
李群玉移了幾步到李梓嵐身邊,輕笑,聲音低柔帶謔道:「這是踏歌,還是踏武?」 眾人被她這句點破,霎眼再看去,便覺不一樣了,但覺燈火下那兩人輕盈翩躚又飄逸瀟灑的舞步中,進退之間仿佛都有無形的氣波,將焰火震得陸離炫目,那兩邊的焰影卻又凜冽,似乎是刀光與劍影的共舞。
裴融之心中一輕:就說嘛,殿下必定知道阿琰是女郎,怎麼會與她有什麼曖昧?原來是考較武道來著。
元雍心裡吁口氣。
韋應己不知道是該失望還是為三弟還有希望而慶幸。
慕容湄偶然側眸看慕容優,見她出神的看著蕭琰,那雙淺綠色的眸中光彩溢耀,襯得她的容貌愈發清美卓絕,若非場中諸人都被場中熱烈又凜冽的踏歌吸引,只怕都要因她的容色而晃神了。
慕容湄心裡撲笑一聲,十妹是被蕭悅之吸引了?回去就得告訴她那是蕭三妹,別讓個女郎把心勾走了。
蕭琰已不知外物,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踏歌中,必須合上母親的笛音節拍,步子又必須準確的踏落在李毓禎步子封殺的生門中,歌聲與感情還得契合,眼神、表情也必須與詞曲合拍,哪方面出了差錯就是輸了。
這種挑戰和壓力讓她的鮮血瞬間騰的燃燒起來,渾然忘了與李毓禎是在踏歌,這是一種較量,也是道意的切磋…… 她忘卻了周遭的一切,心靈仿佛沉浸在一個充滿音符的空間,夜穹上北斗七星閃耀,四周都是盤旋的音符,星光照在音符上,一明一滅,組合成了奇妙的節奏。
漸漸的,明滅的星光牽動音符,連成一條躍動的音符線,蕭琰順著那條線踏步,音符盤旋,充滿了玄妙感。
李毓禎心裡讚嘆,蕭悅之的悟性真是驚采絕艷。
不過,她可不是來指點她武道的。
元夜踏歌踏上是情歌,她起唱的這首《西洲曲》就是經典的情歌,聲情搖曳,情味無窮。
蕭琰沉入道後,踏歌就進入人與曲詞完美契合的境界。
兩人的眼神隨著笛音和踏歌的曲詞而動,時而溫情,時而甜蜜,時而柔纏,時而惆悵,情感流動纏綿,將相思之情表達得入骨三分。
兩人的手臂時而相交,時而旋身繞腰,無論眼神動作都是一對情人。
旁觀的眾人都被帶到兩人的意境中去了。
然後,一些人的眼色就又微妙了。
獨孤紹的眼睛緊盯著李毓禎繞過蕭琰勁細腰肢的手臂,十分懷疑:殿下真的不是在占蕭十七便宜? 元雍的眸子沉晦如墨:她若對他無意,如何會與他這般親密踏歌? 慕容優微微蹙眉,綠眸看著蕭琰,心裡有著疑惑:這只是踏歌,還是真情流露? 李梓嵐秀雅眉毛蹙起,回想起公主在吐蕃時就對蕭琰不同,心裡不由浮起猜測:殿下是真的對蕭悅之有意啊。
李群玉側眉,便看見堂妹憂心的眼神,心裡呵呵一聲,纖指撫著袖口繁複的花紋,眸子在燈火流離下有些光影流轉的莫測。
笛音裊裊悠長。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 歌止,步停。
蕭琰額上已沁出細汗,這場踏歌她踏得不輕鬆,心神猶沉浸在意境中未出來。
李毓禎踏近一步,手臂繞了她腰,低笑一聲,在她耳邊道:「南風知我意。
」我愛慕你,風知,人知。
你是我的,不容許任何人覬覦你。
這是她用踏歌強勢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