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236章 上駟

    第236章 上駟

    丞相諸葛亮的中軍,確是在變陣中。

    看似依舊與魏大司馬曹真的本部殺得勢均力敵,但若是瞧得仔細了,便會發現原先平行而來的魚麗陣,右側(魏左)有一個錐形陣在悄然成型。

    兩軍廝殺時,臨戰變陣乃是大忌。

    如萬一在變陣時,有個別士卒胡亂走動,就會引發全軍陣型錯亂,從而被與之廝殺的一方尋到機會,破陣長驅而入。

    古往今來,鮮有督將膽敢為之。

    但如今諸葛丞相便如此做了,還成功了。

    饒是戎馬一生的曹真見了,心中都不由泛起一縷敬佩來。

    最初,魏國對諸葛亮的了解,止於內政奇才。如每每蜀漢征伐時,他常鎮後方,令前線足兵足食,猶昔日荀令君於魏國。但孰人能料到,彼領軍征伐之際,竟也有若名將之資?或許,昔日夷陵之戰,彼劉玄德若讓此人隨征,恐江東陸伯言難享譽於世矣!

    莫名感慨了一句才將心神放回戰場的曹真,只手放在下巴上,眯起了眼睛。

    他是在等。

    等分出的那個小錐形陣,徹底與諸葛丞相的中軍分離。

    聽起來頗為荒謬。

    他明明知道,諸葛丞相不外乎想用這個小錐形陣去攻打己軍左翼,助力那邊的漢軍能儘快攻入戰線中。但他卻沒有當即派別部去支援、去遏制,反而讓敵能盡情施展。仿佛不知道,趙儼的左翼戰線一旦崩潰,他自身的中軍將迎來夾擊,步入後塵。

    「大司馬,若再不遣兵往援,左軍恐難支矣。」

    連隨在他身側的幕僚,都耐不住急切,向前一步半是勸說半是催促的低聲說道。

    「嗯」

    然而,曹真卻僅是做了個鼻音,不置可否。

    亦讓幕僚連忙垂首拱手後退,不敢再聒噪:大司馬乃非常人也!既知之,而不為之,必有別意也。

    的確,曹真別有思量。

    兩軍鏖戰將近半個時辰了,他也慢慢看出了各自的優劣端倪。

    雖然他所攜的兵卒有五萬餘人,比漢軍更眾,但戰事卻往不利己軍的情勢發展。

    彼蜀軍銳氣太盛!

    從開始至今,死戰之呼不絕於耳、戰意不消。

    如今兩軍看似是勢均力敵,魏軍最大的紕漏不過是左翼戰線被楔入了幾個豁口。但若是持續的時間長了,魏軍的酣戰之心恐難與漢軍媲美。

    無他,魏軍對此戰並沒有充分的準備。

    至少騎兵就沒有調遣來。

    魏國以騎兵稱雄,士卒們早就習慣了步騎協調作戰的戰術,對這種沒有「以騎一錘定音」期待的遭遇戰,心理有所落差。

    臨戰一時尚看不出什麼來,但陷入酣戰了,這種劣勢就呈現。

    尤其是對陣以山地作戰最為強悍的巴蜀軍。

    戰事,不可久持也!

    曹真心中悄然落下了斷定。

    亦然盯上了一直沒有停止緩緩向前、僅有三校將士護衛的青曲蓋車駕。

    結束一場戰事,最高效的手段,無非斬將或奪旗。

    恰好,彼諸葛亮已輕前矣!

    當然了,曹真沒有指望能臨陣斬了諸葛丞相。

    但那隨著車駕前來的漢軍大纛,他卻是一直默默計算著迫近距離,己方精銳出擊所需的時間,以及如何阻止兩翼的漢軍回援中軍。

    突陣敵陣腹心奪旗,擁有強大機動力的騎兵最具優勢。

    但他如今沒有騎兵在側。

    或許,彼諸葛亮欺我無騎兵可用,是故膽敢奮前乎?

    眯著眼睛的曹真,眸光愈發冰冷了。

    「你且去傳令。」

    微微咧了咧嘴,曹真回首目視著那幕僚,語氣不急不躁,「讓崔牙將領本部,往左翼代我督戰壓陣。並傳我將令,謂左翼士卒,凡戰敢退者,戰後必究!且遷罪家人,無論老弱婦孺盡沒為軍奴!」

    那幕僚聞言頓愕。

    略怔了少時,待看到曹真雙眸冒出冷芒時,才反應過來。

    「謹遵將令!」

    連忙大聲而應,迅速轉身攀下高台離去。

    他不是質疑曹真僅遣一牙將前去督戰、難挽左翼局勢的決策。

    而是感慨素來恤士卒的曹真,今竟如此果決。

    魏國軍法素以嚴苛著稱。

    連為國征戰多年、咸有功勞的將率,在勢窮之時都寧可戰死,亦恐牽連門戶而不敢投敵苟活。更莫說是那些因「世兵制」,而舉家生死皆被官府掌控在手中的兵子了。

    曹真如此將令,相當於斷了那些士卒的活路。

    要麼死戰不退,要麼戰後家眷皆生不如死,無有第三種選擇。

    只是這種將令的弊端也很大。

    以死脅迫,固然能讓士卒漲一時血勇。

    但逆蜀中軍已然往左翼傾去,曹真若沒有繼續派遣兵馬去援,後果終究還是戰線被擊潰。而且在無有退路之下,那些士卒說不定在心忿之下臨陣倒戈了!

    人非草木嘛。

    情急之下,孰能料其所為?

    那幕僚離去之時,心中也在揣測著。

    以大司馬的將略,不可能看不到如此後果,但依舊如此調度,莫非.

    大司馬是想趁此機會,攻破逆蜀的中軍乎?!

    在魏軍中,他身為大司馬的幕僚,也是有資格閱覽軍中機密的人之一。

    亦知道諸葛丞相中軍有那幾部可稱為精銳,如虎步軍、青羌五部等,如今皆遣去了左右翼。

    更知道曹真的千餘親衛部曲,堪稱虎狼之師。

    因為這千餘部曲與魏國天子親軍之一、成建制於魏武曹操時的虎衛軍,系出同源。

    初,此軍號稱虎士,乃許褚所將之眾,皆為劍客。

    魏武曹操得之,以為皆壯士,即日拜為將。

    後,從軍征伐,諸多虎士以軍功拜為將軍、封侯者數十人,職為都尉、校尉百餘人。

    後來,曹叡即位後,以曹魏宗室節帥逐漸凋零,唯有曹真為國戎馬且勞苦功高,乃特賜虎衛五百為親衛部曲,以示殊榮。

    因而,那幕僚愈發相信自己的推斷。

    若是逆蜀丞相諸葛亮再繼續將兵馬傾去左翼,曹真定不會錯過良機。

    就如蜀軍將精銳放在左右翼,效仿田忌賽馬以上駟對下駟一樣,意圖從側翼突破戰線夾擊中軍,曹真同樣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以這些虎衛為前驅,精銳本部士卒為後續,豕突擊破巴蜀的中軍!

    亦然,曹真相當於將計就計,緊握戰場的主動權——與其被動的遣兵馬去壓住搖搖欲墜的左翼,倒不如主動將之當成誘餌。


    如果漢軍一直將破陣的希望,寄托在左翼上的話。

    事實上,那幕僚猜測到了曹真意圖的七八分。

    所剩的二三分,乃是因為戰場之上瞬息驟變,連曹真自己都不敢確定,事態發展是否會如他所願。

    所以,他也在努力綢繆著。

    當在丞相將中軍分出的小錐形陣,別遣往魏軍左翼後,他便讓前軍分出一部,且戰且進,橫插入漢軍左翼與中軍之間,意圖切斷兩者的呼應。

    不過,他沒有如願。

    因為丞相接下來的舉動,更加大膽了。

    乃是將中軍的兵力,悉數傾往魏軍左翼而去。

    似是打算一旦句扶與無當飛軍突破戰線,便驅兵席捲魏潰兵、豕突而入?

    抑或者是,見到魏中軍別遣一部兵馬橫插空隙,以為魏軍沒有支援左翼,乃是想誘句扶與無當飛軍深入前後包抄,因而驅兵前來護後路?

    曹真的眉目鎖得更深了。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將目光眺望去對面漢軍的大纛。

    他視力已然有些不濟。

    只能大概看到青曲蓋之下依稀有一人形輪廓,但分辨不清諸葛丞相的峨冠博帶。

    就如他無法斷定,諸葛丞相一次又一次不循常理的調度是何所依仗。

    然也!

    不管是讓中軍分出小陣,還是慢慢盡將兵力傾往左翼,都是戰場上的異舉!

    譬如,曹真如今就可以坐視漢軍盡數傾往左翼,然後集中軍所有兵力,前往右翼將那兩千羌騎與虎步軍圍殲了!

    以壯士斷腕之魄,與漢軍豪賭一場。

    以魏左翼的崩潰,來換取漢虎步軍的消失,兩敗俱傷!

    不管是哪一種結果,對於曹真而言都能接受。

    他不曾有過一戰可滅巴蜀之念。

    此番,得天子曹叡定力支持與傾關中之力而來,不過是為拼耗漢軍的戰爭底蘊,讓其無有兵力進軍河西、持續積弱式微罷了!

    只不過,他心中也有所遲疑。

    彼逆蜀諸葛亮,竟連臨戰變陣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都成功了,現將中軍徐徐轉壓左翼而來,莫非正是想令我棄左翼而攻虎步軍乎?

    帶著如此想法,曹真再度將視線轉去右翼。

    旋即,便覺得有些不尋常:對比左翼的戰事,右翼的攻戰真不算激烈。

    魏軍的右翼,乃是他從夏侯儒那邊調來的萬餘將士。

    論善戰程度與士氣,與左翼趙儼所督的將士相差無幾。

    但以逆蜀虎步軍的精銳,對比攻擊左翼的板楯蠻與生獠蠻夷,戰果相差竟如此之多?

    而且那始終尋不到擾陣、側擊的兩千羌騎,為何彼諸葛亮不將之調遣前來中軍或左翼尋戰機?

    或許,乃是故意示弱吧!

    曹真心中暗道了聲。

    隨後,便讓人前去右翼給督將傳令。

    不求他能擊退逆蜀虎步軍與兩千羌騎,但務必要拖住。

    必要之時,可不惜一切代價!

    亦是說曹真捨棄了方才之念,忍住了圍殲虎步軍的誘惑。

    是故,他的目光,又開始在趙儼的左翼與漢軍的大纛之間來回徘徊。

    左翼的戰事,早就慘烈無比。

    無當飛軍臨陣後,不僅楔下了幾個豁口,還將魏軍的戰線殺得後退了近十丈之遠。

    夫戰,勇氣也!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殺!」

    受到鼓舞的句扶亦機不可失,再度收攏了近身周邊的四百餘人,發出催戰之聲,以身作則死命的往前突進。

    意圖趁著這股銳氣,將魏軍的士氣徹底擊潰。

    攻戰了好久,殺與被殺了好多士卒。但魏軍陣列依舊是密密麻麻的、黃澄澄的全是人,不僅看不到盡頭,連光線都透不出來。

    孰人知道,彼逆魏兵力竟如此之眾!

    而且,方才明明逆魏士卒們的士氣都隱隱有些崩潰了,有個別人士卒面露懼色,不敢向前補戰線之缺了!但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這些魏軍竟又變得雙眼通紅悍不畏死了?

    甚奇焉!

    隨征許多年的句扶,對此都忍不住驚詫。

    但也沒有深究。

    逆魏士氣再度昂揚,那又如何?

    我大漢既能擊潰一次,就能擊潰第二次!無數次!

    君不見,我大漢兵出隴右以來,逆魏喪兵失土無數?

    君不聞,巴蜀及關中之地,黎庶皆傳頌「金刀之讖」,以劉姓漢室家乃天命昭昭?

    彼曹姓魏室竊據神器、罔顧天命所歸,連子嗣都被天譴殆盡了,焉能擋我大漢王師克復中原乎!

    天命在漢,此戰必勝,弗可否也!

    「克復中原!」

    句扶聲色俱厲,將手中狠狠往側脫手砸去,一矛刺死那被砸得猝不及防的魏軍士卒,隨後從腰側拔出環首刀,刀矛共舞、步步而前。

    比他更不吝嗇性命的是無當飛軍。

    早就殺紅眼的他們,才不管前方有多少魏軍,將其盡數戮完便是!

    尤其是後方丞相的催戰鼓聲愈來愈急切,一支從中軍分出來的兩千士卒愈來愈近了。

    無當者,乃所向披靡也!

    他們覺得,若是依靠中軍支援方能擊潰敵陣,那就太對不住建號了。

    時間慢慢流逝。

    不知不覺,兩軍鏖戰,已然超過一個時辰了。

    站在高台上觀戰的曹真,除了派遣崔牙將督領本部前去左翼壓陣外,便將號令中軍大部分兵馬徐徐向前,與諸葛丞相的中軍纏鬥在一起。

    但並不遏制漢軍突往左翼的意圖。

    而且他留下拱衛大纛的本部,依舊還有五千精銳以及帳下千餘親兵部曲。

    似是深諳督帥當慎之。

    不停從蒼穹上飄落的小雪花,已經在他肩頭上積了薄薄的一層。

    入冬必然小疾纏身的他,身軀早就變得龐碩的他,已然隱隱不耐久立之苦,但他依舊屹立如山、紋絲不動。

    不過,很快,他眯了好久雙眼倏然睜開。

    因為不可避免的,魏軍的左翼戰線已然將近崩潰!

    而諸葛丞相中軍的兵力,已然大半轉至左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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