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後 218.帝後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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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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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裡撲稜稜飛過一群鳥兒, 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此時才有閒暇思考,她一夜未歸,阿爹這個眼裡沒她的自然不會擔心, 但阿娘卻……

    定州城民風開放, 常有小門小戶的女郎與漢子看對了眼,直接便去滾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隨便去溜達一圈,便能驚起無數的野鴛鴦。可她阿娘是受貞靜守節的教諭長大, 與別個不同,如今她這徹夜不歸,若讓阿娘知曉,怕是要心急如焚、以淚洗面了。

    可蘇令蠻轉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順,此番不回, 她便該知曉女兒的「不可救藥」, 不會再強逼著她這也不成, 那也不許了——大約每一個深受管教的兒女都曾經起過這般的心思, 只蘇令蠻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說起來,蘇令蠻對她阿娘的感官極為複雜, 每每對上那一張哭臉,她是既恨不得, 又愛不得, 心中無力得很。若說兒女是父母前身的債, 蘇令蠻倒覺得,她與阿娘是雙方都背了債,現如今被硬綁在一塊互相還債。

    正耷拉著腦袋胡思亂想間,狼冶輕快的腳步聲已然傳了過來,蘇令蠻抬頭:「口信帶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烏壓壓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渾身打了個激靈:「帶到了,還來了個忒能哭的。」

    &阿娘也來了?」蘇令蠻蹙了蹙眉,「可是家丁僕役都來了?」

    &不,陣勢擺得極大,說要搜林尋人!」狼冶繞著她兜了一圈:「沒想到你這小娘子還有些身份,不過……我看怎麼不大像?」

    &你說,我這身份該如何表現才配得?」蘇令蠻面無表情的包子臉,讓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覺抬了抬手,轉到半途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經帶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蘇令蠻心頭煩亂,隨口「唔」了聲,不知道其中哪裡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與鄭媽媽一道必是能瞞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來了這間林子還尋到了此處?

    現而今這般大的陣仗一擺出來,定州城裡必是人人都曉得她蘇令蠻徹夜未歸,小門小戶的女子倒也罷了,可這有頭有臉的人家……

    虛傳些閒話倒也不要緊,她蘇令蠻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著長大的,可若是再對上阿娘那張苦瓜臉,她委實吃不消。

    蘇令蠻在這頭疼,狼冶看她不答話,自覺無趣,也自顧自回了房。

    正午時分,陽光正烈,蘇令蠻站不動了,乾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為清微拔疾,蘇令蠻沒見著人,只看到狼冶進進出出跟個猴似的,便揚手打了聲招呼:

    &狼小郎君,情況如何了?」

    &士出馬,還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見這小娘子面色蒼白,心中不忍,便遞了個小杌子過去:「我說小娘子你還是回去得好,居士這人心腸硬得很,前年有個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沒肯破了規矩。」

    蘇令蠻詫異地抬頭:「不是說醫者父母心麼?」

    &也要看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蘇令蠻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搖著頭回去了。

    饢餅吃完了。

    蘇令蠻著實餓得慌,只能就著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聞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堅持和祈禱麇谷居士少得可憐的一絲憐憫心,她別無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兒躲在厚厚的雲層里不肯出來,無星亦無辰,黑黢黢一片。

    蘇令蠻摩挲著肩,將自己縮成了一團,冷風過境,她轉頭看看旁邊的雞棚,深覺得她堂堂一個蘇府的嫡女活得還真不如一隻雞逍遙快活。

    梨花白業已喝完,肚子裡早就打起了饑荒,她抬頭看了看廊下掛著的蘿蔔纓,咽了咽口水。

    &蠻啊阿蠻,不問自取謂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蘿蔔纓子,往後麇谷居士給臉色你就不能懟回去了,可千萬挺著啊!」

    她小聲地哼起了歌,試圖讓自己長在那杌子上。

    體溫一點一點地降了下去,胡亂戒食、空腹飲酒的後遺症終於出了來,蘇令蠻按著肚子,只覺得裡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亂攪動,痛得她想學那市井潑婦滿地打滾,偏偏自小的教養讓她死死地挺住了,咬著牙,任額頭冷汗淋淋也不吭一聲。

    屋漏偏逢連夜雨,林子裡颳起了陰風,一陣一陣地從稀疏的籬笆牆往裡吹,頭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越來越大,繼而竟有瓢潑之勢。

    蘇令蠻被澆了個透心涼,牙關打起顫來。

    疼痛、飢餓、寒冷交織,她漸漸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來,神智開始不清醒,只還記著麇谷居士要考驗她的事,「婦人不得進屋」。

    &得……不得進屋……阿蠻,不得進去……」她囁嚅著,將自己縮成了一團,人漸漸委頓到了地上,濡濕的地面,水漸漸滲進大麾、石青色胡服。

    清微睜開眼,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兇巴巴的老臉湊了過來,仔細看還能看到面上那一點關切:「感覺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燈,顯然是這兩人看護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動了動腳,發覺每逢陰雨天全身關節處如針錐刺的沉重感沒了,身體像泡在暖融融的熱水裡,他不曾感受過這般的輕鬆與舒坦,嘴角翹了翹:「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條縫,咋咋呼呼道:「楊郎君,你千萬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龍陽之癖的話,可就對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來便拍了一掌:「滾一邊去!」

    &耽誤楊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這一笑,便如滿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萬萬生機。

    麇谷這一把年紀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贊道:「楊郎君,難怪長安那幫貴女開出萬金,只為求你榻上一顧。連老頭子我……」

    剩下的話被清微的眼神又凍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這才發覺自己說了些什麼,老臉一紅,立刻蹦出了西廂院,徑直跑到自己房內:「清微,你這寒疾既除,老頭子便不留你了!」

    &還不走?」清微抬目,一雙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卻又清澈見底。

    狼冶這才倒退著出了門,走及門檻時還被絆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門口,又探了個頭進來:「楊郎君,外頭冷,可千萬將窗戶關實了!」

    清微擺擺手,掀被起了身。

    &答滴答——」急促的雨點聲毫無章法,他忽而想起什麼,快走幾步來到榻前的窗戶旁,透過一層砂紙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轟隆隆的雷聲響徹耳邊。

    籬笆院裡什麼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驚,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門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聽到動靜,也追了出來:「楊郎君何事?」

    此時清微已經衝到了院裡,地勢低洼,泥水混雜之處,團著一團完全看不出何物的東西。

    狼冶此時才想起了這有趣的小娘子,驚道:「她竟不進來躲躲雨?!」


    清微俯身,兩隻手臂不見遒勁的肌腱,卻輕而易舉地就將蘇令蠻連著濕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來,泥水混雜著浸入他薄薄的裡衣,清微似毫無知覺地抱著她便往房裡走。

    蘇令蠻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一團火熱靠在身前,不自覺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與她醒時的活蹦亂跳全然不同,此時可憐兮兮得像被拋棄了的家貓。

    清微皺著眉,看著純白松江布裡衣上的點點泥印子,到底什麼都沒說,一把就將其放到了他剛剛躺過的床上,混雜的泥水將乾淨的床被頓時弄髒了:

    &冶,再去拿條棉被。」

    手頓了頓,又放在她胸口,將裹體的大麾解開,其內的胡服也早就濕透,清微利落地將大麾解開,對著門外頭也不回道:「信伯,著熱鬧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進來:「楊小子,我怎不知你會對小娘子這般關心?」

    清微退開兩步,「信伯,此人我便放這,至於救還是不救,全在於你。」他已經管得太多了。

    蘇令蠻悶哼了聲,湊近似乎還能聽到:「不……不能進去……不……不能進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臉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進來,聞言搖頭:

    &小娘子忒犟,若換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轉頭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將她丟出去了。」

    &在外面,好歹還眼不見為淨。」

    娃娃臉上,是與年齡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視線,俯身將塌旁的幕籬拾起帶上,退開一步,朝兩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謝信伯援手,清微還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辭。」

    說完,朝麇谷居士一禮,走到門外廊下,從梁旁取了把油紙傘撐開,人已經踏入密集的雨中。

    &頭子,你救還是不救?!」

    狼冶惡聲惡氣地道,見麇谷居士不動,便將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將蘇令蠻囫圇著重新裹住,還未抱動,便扶著腰「哎喲」了一聲:

    &媽怎麼這麼重,老子腰差點給折了!」

    &二姐姐沒來,這……便是東望酒樓?」蘇覃舉目四顧,嗤笑道:「也不怎麼樣嘛。」

    &必這位客官就是蘇府的小郎君?」馮三將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體:「我東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頭,口感最是清醇,最適合您這樣的小郎君。可願入內一品?」

    蘇覃視線不自覺往馬車裡瞥了瞥,丟去一粒碎銀子:「走著。」

    馮三接過打賞,樂呵呵地引著蘇覃往酒樓二樓而去。

    蘇覃此番是第一回來東望酒樓,往年是年紀小,後來是蘇護望子成龍,不許他碰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臉新奇模樣。

    &一壺梨花白,並一盤子燒花鴨、一盤子山雞丁兒、一盤松花小肚兒、一盤子龍鬚菜,和一盤子蒸熊掌。快些,小爺我餓了。」蘇覃也不見怵,徑自選了個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聲就丟下一個繡花錢袋子。

    馮三眼皮子跳了跳,為難地道:「蘇小郎君,這……東望的規矩,一向是有單點單,從沒有單獨點的。還有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滷汁發好再蒸,蒸亦要兩個時辰,現下必是來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間高台白壁掛屏上高高掛起的一巨幅菜單,規規矩矩的楷書,十行兩列二十個菜名,蘇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是說,只能點那上面的?」

    &東望一直以來都這麼個慣例。」馮三連連點頭。

    &麼破慣例?敢情今兒個小爺還吃不上自己喜歡的了?你們掌柜的呢?」蘇覃拍桌子跳腳,一副耍橫樣:「讓你們掌柜的出來,小爺今兒個還非得評評這個理。」

    這時,另一個跑堂杜二自樓梯上來,身後領著三個膀大腰圓的外鄉人,滿身風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聽人說這東望有失傳已久的渾刀酒,小二,給我們哥幾個一人來一壺。」

    杜二面帶難色,那領頭的脾氣急,反手便是一個耳刮子,將杜二打蒙了:「怎麼,以為爺吃不起你這的酒?」

    &位爺,這渾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為難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幾的臉皺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發過話,只有能踏上三樓,才能喝上渾刀酒。」

    &樓?就這?!」領頭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麼來著?」

    旁邊跟班的一人諂媚著道:「老大,這東望酒樓是有這麼個規矩,上一個登樓的,還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兒個還是算了吧。」雖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從朝野退了下來,可當年憑一手奇門遁甲之術幫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個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這老大是個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嘩啦啦——」好端端的一張圓桌立時被劈成了燒火的柴木。

    &來的狗屁倒灶的規矩?一個破酒樓竟然還敢定這麼個這規矩?!老子現在就要喝,讓你掌柜的來!」

    馮三一看來者不善,呲溜一個轉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處。

    二樓本有幾個安靜喝酒的饕餮,聽聞此言頓時怒了。東望酒樓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亞於城守和兵馬司,人人談起來可都是面上帶笑心中自豪的。

    &來的不長眼的狗在這兒亂吠?這東望酒樓的規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規矩,有本事你就上,沒本事就縮起來,跳什麼腳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場面頓時亂了起來。

    人群推推搡搡間,蘇覃悄悄從窗口探出半個頭,沖窗外做了個手勢。

    東望酒樓之人,除開三個跑堂,一個掌柜和廚下的幾個廚師,人實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發慈悲,讓其中一個跑堂和兩個廚師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個酒樓就兩個跑堂和一個大廚,馮三不見了,唯一個杜二還硬挺著不走,但那三個外鄉人手頭功夫不弱,幾下間已是吃了不少暗虧。

    蘇令蠻偷溜上來之時,恰看到中間亂成了一團,蘇覃躲在一個角落裡沖她招手,她見沒人注意到她,幾個箭步便跑到了蘇覃身邊。

    &二姐姐,厲害啊,去哪尋來的這三個人?演得夠像的啊。」

    蘇令蠻猛地朝他頭上拍了一記:「那哪是我請來的?個個都是練家子!我請來的人還沒來,看樣子……哎,來了。」

    她看著走出樓梯口傻乎乎站著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個擺明車馬來尋釁的外鄉人相比,她找來的四人實在是太遜了。

    所幸他們還曉得記得自身任務,見中間打起來了,乾脆一塊兒撲了上去,不肖是誰都打了再說,一時間二樓那是雞飛狗跳,罵聲遍野。

    蘇覃悄悄地朝蘇令蠻比了大手指:「二姐姐,這幫攪屎棍本事不錯!」

    &開!」蘇令蠻撥開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無語凝噎。

    不知從酒樓何處出現六個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臉,也加入了勸架的範圍,沒料到被「攪屎棍」和幾個打出火氣之人勾到,也被捲入了混戰。

    &住手!我們掌柜的來了!」

    馮三蹭蹭蹭帶著一杏黃袍子的男人上樓,呼哧呼哧大喘著氣喊停手。

    蘇令蠻眼尖地發現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劉軒小掌柜,連忙拉拉蘇覃的袍子示意,見他不肯動,一腳便狠狠朝蘇覃屁股蹬了過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後將小心地自己往屏風後藏了藏。

    蘇覃被這喪心病狂的一腳踢得跟個皮球一般直接滾了出去,恰好壓到了劉軒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頭惴惴不地抬頭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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