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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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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東望酒樓, 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晉破國, 梁□□兵建大梁統一六國這四十餘年間,東望酒樓歷經兩代, 撐過三帝, 不但不見頹勢, 反有越來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裡略有些富餘的, 都愛上東望喝兩盅。東望酒樓的大掌柜,從青蔥少年干到垂垂老矣, 從爺至孫,任外界風雨如何飄搖, 這一家子都巋然不動,活得有滋有味。
酒樓三層木質結構,絳紅實木建制,並不見精細雕鏤, 卻透著北地獨有的大氣敞亮, 一個精神氣十足的清秀跑堂搭著褡褳在門口迎來送往,熱鬧得好似完全沒有受到這霜雪天氣的影響。
&二娘子許久不見,您這回來還是老位置?」馮三笑盈盈地迎上來, 並不為蘇令蠻寬胖於常人的身材側目。
蘇令蠻丟了一粒碎銀:「二樓帶路。」
東望酒樓的一樓, 為平日愛飲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處, 吳鎮等人自是不會與這等閒雜人混在一處。二樓則專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設, 至於三樓, 在蘇令蠻有記憶起, 便沒見人真正踏上去過。
據傳那裡, 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艷的美人。
——就連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樓逗留。
按東望酒樓的規矩,三樓只招待兩種人,藝絕天下,或位尊極頂——這藝,不單指文武之藝,醫術、調香、舞藝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內。而這位尊極頂的話一放出,更讓人覺得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開位尊九五的聖人,還有誰能稱位尊極頂?
據傳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強登,最後卻不知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於是,便有人暗中揣測,這東望酒樓敢如此狂妄,背後必是有京畿的權貴撐腰。便城裡最橫的地痞流氓,也識趣地繞道而走。
蘇令蠻從來不信這三樓的美酒美人,權當掌柜為自己貼金,但這不妨礙她喜歡酒樓的好酒好菜,來得勤,與馮三便也熟了,台階被她踩得咯吱咯吱響,掩蓋住她低下去的聲音:
&三兒,我鎮表哥在哪個廳?」
&小郎君並未在雅座,今兒個,我東望來了一群京畿國子監儒生,說是要破一破這規矩,鎮小郎君與他同窗都在外間觀看。」馮三一臉與有榮焉。
蘇令蠻愣了愣:「你們酒樓的規矩,都傳到京畿去了?」連國子監儒生都上門踢館?這該有多閒?
馮三被她一臉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釋道:「可不?這大梁開國以來,可還有哪家酒樓有我東望的淵源?」
從古至今,不論是文人騷客,還是世家列族,都愛問個出處,酒樓界壽歲最長的東望酒樓,確實在大梁朝還是頭一份的,尤其是這規矩——
大約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東望酒樓的掌柜奇怪,不開連鎖,更不愛往長安洛陽這等繁華之地跑,只肯守著這北關,卻也正因這不同尋常商賈的風骨,倒讓各地有才藝之人一波一波的湧來。
即便如此,蘇令蠻仍覺得奇怪,不由問道:「東望自是不俗,可國子監人又如何會來這北疆之地?」
北疆距離長安何止萬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連她那頑劣的庶弟都知曉,學不可一日懈怠。國子監里那些,將來可都要為官做宰的,怎麼出得來到得了?
差異讓她幾乎忘了剛剛「捉姦」的勁頭,馮三神秘地笑了笑:「蘇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兒能說的了。」
兩人說話間,已經踏上了二樓。
酒樓占地極廣,臨窗以各色屏風半隔出一間間雅座,窗外一頃碧波,街上遊人如織,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圖,地方通透敞亮,半攏屏風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極受文人雅客的歡迎。另一頭,則是一座座封閉式花廳,若有私宴,必是閉門歡飲。
二樓正中,隆起一座離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當然,與那等市井的俗艷戲台子不同,這高台是當今墨門第一人韓秋子所設計,又請來蜀地工匠精工細作而成。韓大家之作,便蘇令蠻這等人對建築無甚品鑑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貴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約莫站了十幾人,或高冠博帶,或錦帽貂裘,個個都衣著不俗,氣質儒雅。
高台後方嵌入的白璧掛屏之上,已經滿滿地鋪陳了一璧宣紙,其上行草楷書,各色游龍。
定州城數得出名望之人,不論老幼青壯幾乎都來了,圍攏著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滿,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著,只為一睹那國子監廩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愛好來了。鎮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滿面嚮往歆羨,至於蘇令嫻……
蘇令蠻轉頭要尋,卻被斜後方遞來的一柄長形物體阻了,她垂頭看去,沁涼的刀鞘透過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圖將她往旁撥去。
蘇令蠻豈是能隨便讓人就撥開的?她穩住下盤,轉頭回望,不意正對上一雙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鴉青色長袍,皮膚黝黑,與時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滿了健碩的陽剛之氣。
刀鞘的另一頭直直握在他手中,蘇令蠻皺眉不悅道:「這位郎君何故如此無禮?」
林木看這胖婦人堵著樓梯口不動,眼睛不自覺往後一瞥。
蘇令蠻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安安靜靜站著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緙絲長袍,渾身素裹,別無長物,可偏是這樣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卻也無法讓人將目光從他身上抽離——即便,他帶著幕籬。
這人可真冷淡。
蘇令蠻不自覺摩挲了下肩膀。
&位小婦人何故擋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對這胖婦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謂。
蘇令蠻這才發覺自己龐大的身軀竟將樓梯口給堵住了,連忙往旁讓開來,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樓,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單腳跳開:「小婦人好生無禮!」
蘇令蠻遺憾地拍拍手,竟然沒有絆倒他,一邊抬著下巴,與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婦人,不也無禮?」她可梳著未嫁女的髮髻。
&木,道歉。」
如玉碎冰擊的聲音,即便是為蘇令蠻主持公道,亦透著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這才發覺,先入為主的印象讓他將一個未出嫁的小娘子誤作了婦人,撓撓腦袋別彆扭扭道:「這位小娘子對不住了。」
&妨。」
蘇令蠻不是什麼斤斤計較之人,見林木道歉真誠,便放過了他。
正當這時,酒樓小掌柜劉軒竟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來,素來不苟言笑的面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遠道而來,軒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邊請,這邊請。」
小掌柜的滿面笑容沒有驚嚇住蘇令蠻,但兩人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樓跑的情況讓她呆住了——這人究竟是何人?
是藝絕?還是……
她將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畫論詩的國子監廩生身上,思及馮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對那人的身份好奇起來。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當今世道上,有哪一個大家叫這個名的,那麼——能登這三樓之人,必是極貴了。
看著忠心耿耿守在樓下的「阿木」郎君,蘇令蠻第一次起了丁點好奇心,可待觸及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筆作詩時,那本就少得可憐的好奇心立時丟到池中餵魚了。
——是啊,有這等出風頭的好時機,她這個好姐姐,又怎捨得放過。
蘇令蠻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邊城,但也僅僅只是邊城,物產不豐,京畿盛行的西洋鏡在這還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蘇令蠻卻是沒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銅鏡,亦能隱隱照出個影兒來,蘇令蠻睜大雙眼,仔仔細細地端量著。
鏡中人臉上的肉長滿了,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顯得又粗又短。
身形豐腴得過了分,襦裙緊緊束在胸前,勒出一層的肉,一條紅痕隱約可見。因為坐著,腹部的贅肉亦松松垮垮地墜著,一層疊一層擠擠挨挨的,桂綠羅群貼在身上,將一切顯露無疑。
房內並不冷,蘇令蠻起身將半袖脫了,兩條渾圓白胖的臂膀露了出來,拍上去,怕是能發出「啪啪」的響聲。
蘇令蠻又默默地將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鎮哥哥的行為了,對著鏡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絕不會有多歡喜——這,大約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視自己,此時做來,卻也覺得未必多難。
蘇令蠻坐了會,突然想起幼時,在六歲以前,她亦是玉雪可愛人人誇讚的,並不如此痴肥——
這一切究竟是何時開始的?她揉了揉太陽穴,竟是有些記不清那時的記憶了。
&心,你進來。」
巧心掀簾進門,關切地問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蘇令蠻搖搖頭,若有所思,「巧心,你還記得,我是何時開始發胖的?」
巧心不意她會問起這個問題,驚訝地抬頭望向梳妝鏡前的女子。
定州城遠在北疆,冬天肅殺陰冷,太陽一向沒什麼力道,此時懶洋洋地通過窗紗照進來,灑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遺落在陰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緊,「二娘子你問這個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張粉雕玉琢般的小臉來——那是幼時還未發福的二娘子。
說起來,她第一回見二娘子時,還不到四歲,二娘子長得玉雪可愛,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緻又漂亮,便現在人人稱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當時二娘子的一成。是以當夫人將她派到二娘子身邊時,她還滿心雀躍。
&你莫管,只需告訴我,可還記得?」
&約是記得一些,二娘子六歲時,不知怎麼大病了一場,城裡的大夫是誰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個遊方郎中,一劑偏方就給治好了。」巧心對這件事印象極其深刻,當時她還在二娘子旁邊打了一月的地鋪。
&是後來,二娘子你便開始一個勁兒地長胖了。」
大約是病過一場,一直迷迷糊糊的關係,蘇令蠻對這一段記憶很淺,便巧心說了,她亦是想不起這一截來。
&過一場?」蘇令蠻轉過身來,身下特質的椅子被她壓得嘎吱嘎吱響,兩人俱是習以為常,巧心上前,為她將身上皺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氣似的,怎麼也瘦不下來了。」
&麼說,大約是那貼方劑的關係?」
蘇令蠻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時她本還想靠著少食就瘦下來,孰料竟是連喝水都胖,後來乾脆就自暴自棄了。
可從那個做了三日的夢裡,蘇令蠻突然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蘇令蠻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們隨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離攬月居不遠,穿過月亮門,繞過曲池,便已經看到了門口的兩盞大紅燈籠。翠縷守在門外,見到蘇令蠻匆匆行來,福了福身,「二娘子。」
鄭媽媽在裡頭聽到動靜,趕忙迎了出來,她曾經做過二娘子的乳母,對這個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親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來了?不在屋裡多歇息歇息?」
話里的親昵,讓蘇令蠻不由面上也帶了笑,她嗔道,「鄭媽媽,屋裡悶得慌,便尋摸著來這看一看了。怎麼,阿蠻不能來?」
&喲,我的小祖宗,這話不是折煞老奴我麼,快進,快進。」
鄭媽媽掀簾,等蘇令蠻一行人入了廳,才壓低了聲音道,「夫人自花廳回來後便喊著頭疼,如今正臥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蘇令蠻朝內室瞧了一眼,大紅灑金牡丹紗幔無聲地垂著,裡面一點聲音都無。她腳步頓了頓,繼而又直接往那行去,邊走還邊問,「可尋過大夫了?」
&夫還未來,」鄭媽媽嘆了口氣:「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強健,前幾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幾晚睡得不安穩,一早雪又下個不停,來迴路上吹風淋了淋雪,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沒說的是,早先稟告了老爺,孰料老爺已經約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丟下一句「隨便」。
兩人小聲來去間,蘇令蠻已經走到了窗前。
吳氏已然睡著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一雙攏煙眉微蹙,唇色偏淡,看著便是生了病的模樣。吳氏整個身子窩在被子裡,只露出一個頭來,看著像一朵嬌怯怯的丁香花。
蘇令蠻將手覆到她額頭上,發覺有些燙:「約莫是有些燒,大夫何時去請的?」
&經有小半個時辰了,我讓前院的小六子駕了馬車去的。」
蘇令蠻不禁有些後悔,剛剛在花廳說的話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總是疼愛自己的——雖然這疼愛越不過對她丈夫的恭順。
她幫吳氏輕輕掖了掖被角,見她睡得還算安穩,便示意鄭媽媽與她一同出了臥室,一行人躡著腳輕輕走了出去,沒露出丁點任何聲響。
抄手遊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積雪將路堵住了,小院內,有幾個僕役拿著簸箕在掃雪。蘇令蠻一時沒說話。
&娘子叫老奴來,不知所為何事?」
鄭媽媽看蘇令蠻臉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肅面。
&媽媽對我六歲那年之事,還記得多少?」
&歲那年……」鄭媽媽敲了敲腦袋,突然一拍額道,「當時二娘子生了場大病,過了許久才好。」
這事,她記得真真切切的,畢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雖後來被吳氏調回身邊,但對二娘子總比對旁人多了幾分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