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修羅道 第1章 最後一個劫材

    崑崙山,崑崙山,

    三千八百頂,

    小頂無人到,

    大頂沒鳥鳴。

    這是民間流傳著的形容崑崙山的話。尤其是在崑崙山的主峰黑龍峰,簡直高聳到天上去了,從腳到頂,都是蒼黑的岩石,有些地方非常突出,好像隨時會崩下一樣,有些地方,又凹了進去,如同裡面通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岩石上下的縫隙里,枝丫彎曲的野生雜木到處虬起,極像上古巨人胸膛上的粗黑硬毛,再裹上一層白氈似的濃雲,捲起晨間的寒氣,就顯得更加蒼莽恆古了。

    正如民間歌謠里說的那樣,從來沒有人來到過崑崙山頂,更何況是這黑龍峰了。

    沒有人知道黑龍峰頂是光潔如玉的斷面,也沒有人知道,一位意外來客這天來到此處。

    他是一個老人,身軀高大,微微駝背,灰布包裹,白衣銀髮,有一張八十歲的面孔,眼睛卻像寶珠一樣閃亮,如白水銀里養著兩丸黑水銀。

    左右一顧一看,就這一眼,山頂的罡風都停住了,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聲響。

    白衫老者從袖口掏出一方手帕,擦擦額頭的汗水,望向眼前的一處紅亭。

    紅亭下是石几,上面供著棋子,刻著棋盤,橫豎各十九道刻痕。擺著一把紅泥小壺,兩隻泥杯,兩個石墩隔著石几對峙著。

    白衫老者解下背後包袱,衣袖撣盡石墩上的灰塵,掏出水囊,打開塞子喝了兩口,再用水清洗壺杯。

    捏上一撮毛尖,看著紅泥小壺在火上吞吐著熱氣,白衫老者右手捋須,左手在杯口畫著圓圈。

    燒好了水,老者左手把壺,懸壺高沖,一道晶瑩水線帶著流光注入泥杯,沸水反覆相沏,很快,熱氣帶著茶香裊裊上升。

    白衫老者以拇指,食指,中指,呈三龍護鼎之勢,力道輕柔端起茶杯,幾片碧綠茶葉在茶水中舒展,旋轉,緩緩下沉。

    心在茶煙中漸漸沉澱,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滌淨了胸中萬年蒼涼,腦海一片空寧。茶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茶影水光,相映交輝。

    白衫老者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眸色深柔,白眉似乎都變得柔軟許多。

    忽然腳步聲響起,白衫老者恍然抬頭,一個莽漢撲撲跌跌上了紅亭。

    他已步入中年,打扮得很庸俗,中等身材,健碩,肩膀很寬,兩鬢有些花白,穿一件破舊不堪的灰黃上衣,褲腳被灌木撕扯開來,上面黏著枯枝碎葉,整個人卻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好像就算是天擋在他面前,也要衝破一般。

    莽漢腳下路是棋格,每一步是棋招,白衫老者眉頭微挑,擠出額頭皺紋,將心中一點疑惑緩緩壓下。

    莽漢撲通一聲坐在白衫老者對面,身上骯髒衣物濺起無數黃土揚塵,還帶來一身酸腐酒氣,白衫老者掩鼻皺眉,待煙塵散去,開口問道:

    「你是何人?」

    嘿嘿傻笑聲中,莽漢手舞足蹈,好一會才掀起遮蓋面孔的亂發,幾根被酒力激發的青筋暴起,面孔通紅,還夾雜著細碎的血點,下巴上淨是泥土,隱隱約約露出灰白色刷子似的硬毛茬,一雙垢滿眼屎的充血眼睛,宛如兩汪污濁翻騰的血池。

    「我我……我叫『屠天』!『屠天』!嘿嘿。」

    「是你?」

    白衫老者看清他的面孔,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油醬糖醋倒在一起,酸甜苦辣咸,諸般滋味,湧上心頭。

    他停了一會,嘴角向下扯了又扯,目露哀傷又迅速移開,在包袱中找出一隻細香,點燃,插在石几縫隙之中,正好立住。

    香菸裊裊,掩映在濃濃雲霧之中。

    「你執黑先行。」

    莽漢並不謙讓,伸出一隻黑毛大手,黑手如虎撲靠近棋盒,二指夾起一枚黑子擎至空中,叭一聲脆響,落子棋盤中央。

    白衫老者大驚,第一著就落子天元,哪有這般下法?

    不過他畢竟不是常人,吃驚之外更多的是思襯,良久,在右下角置一白子,準備一場惡戰。

    棋行十六著,廝殺開始。黑棋游曳棋盤,宛如黑龍,在右下角沖斷白子。白子卻悄然滲透,如同水滴,不斷分化。

    黑白二棋各成兩股,莽漢行棋如同鋼鉗,剛勇兇狠;白衫老者卻是縝密,將兩股棋用得好像腿上兩條大筋,不斷逃脫黑子鋼鉗夾擊。

    兩人靜若處子,在棋盤上卻動若脫兔,落子飛快。黑子不斷衝擊,白子左右奔突,黑子剛勇兇狠,白子靈活沉穩。

    白棋巧妙地逼莽漢做活,莽漢卻又把一條白龍斬斷。現在誰也沒有退路了,不吃對方的大龍必死無疑。

    圍棋只是黑白二子,卻體現出赤裸裸的自然生存之道,此刻,棋盤上的廝殺越發激烈,莽漢馭使的黑龍不斷吞下白龍血肉,步步緊逼;白衫老者被殺出真火,目露陰冷,若是再不使出點真本領,白棋將全部覆滅!

    第九十八著,白龍化作一條條小蛇,纏繞在黑龍縫隙之中,隱藏起來。

    白衫老者從包袱中掏出一本古書,手中一汪寒芒湧出,催動著書頁嘩啦啦翻動,遠處有大龍吐息聲音傳來,伴隨著陣陣血肉崩離之音,兩人四周竟然變成一處上古戰場!

    烈焰燎原,屍體在火舌中燒得吱吱作響,天邊有神人擂鼓,如同人的心跳,地下傳出低沉怪聲,四海八荒互相應和,竟是一片修羅場!

    戰場中央,兩條大龍遍體鱗傷,黑龍瞎了一隻眼睛,白龍斷去尾巴,卻仍然不曾屈服,奮力搏殺。

    莽漢和白衫老者仍然端坐在紅亭之中,白衫老者神色淡然,手指叩擊桌面,莽漢似有醒轉,環望四周戰場,不再露出瘋癲痴傻之態,亂發無風自動,眼屎化作飛灰落下,眼中一道金光亮起,竟然撕破了雲靄,直衝進那九重天闕!

    白衫老者捻起一枚白子,在手中細細摩挲,白子發出微微亮光,遇風便長,化作一個身負羽翼的金甲天神,向著白衫老者恭敬跪拜。

    白衫老者森然一指,金甲天神抽出雙刀,飛入兩條大龍的戰團,血肉橫飛,黑龍痛苦嘶吼。

    見此情景,白衫老者微微點頭,端起杯子正要喝水,莽漢一把搶過杯子,咕咚咕咚喝個精光,隨手扔下山崖。

    白衫老者怒視莽漢,莽漢卻毫不在乎,目露一絲痞氣,向棋盤果斷擺出一枚黑子。

    黑子落在棋盤上的同時,戰場上也出現一尊三頭六臂魁梧神魔,此時黑龍也化作巍峨大山,神魔伸出六隻巨手,推著大山不斷向金甲天神行走,鼻中噴出灼熱蒸汽,巨大蠻力在戰場上掀起狂風巨浪,逼得金甲天神和白龍不斷後退。

    戰鬥繼續,隨著黑子白子不斷落下,戰場上也多出了數十頭神魔和金甲天神,神魔在那頭推山神魔的帶領下不斷向前突進,金甲天神則是集結在白龍周圍,凝聚出一面光盾苦苦抵擋。


    白衫老者手指微微顫抖,卻是沒有想到一元不見,莽漢棋力竟然增長至此,殺力更是空前絕後,不過白衫老者收官功夫甚佳,慢慢的將空撿回來。

    紅亭外戰場形勢逐漸逆轉,大山靈光急爍,重新變回黑龍,金甲天神組成的光盾仿佛一座堅實的堡壘,無論神魔使出多大蠻力,都無法衝破金甲天神的防禦,甚至幾隻神魔反倒被金甲天神趁機屠殺。

    第一百三十手,白衫老者右手捻須,陰森一笑,一子落下,竟是利用角部做了一個劫,這樣即使莽漢勝了,也必須要用三倍數量神魔才能殺盡金甲天神。

    莽漢頭髮霍然豎起,面色陰沉似水,只得一步一步將白棋拔除,白衫老者利用這機會,吃去黑子左角,又困住那條黑龍。

    戰局形勢徹底逆轉,莽漢想要逃龍,可是戰場之上密密麻麻的金甲天神,猶如九重天上下來無數天兵天將,將黑龍層層封鎖,如何能逃?

    他前面取勝,後面卻又落敗,難道無數元會,滔滔命河,就沒有他的一次勝利契機嗎?

    莽漢冷笑,先前的痴傻不復出現,眼中憤懣壓抑之情轟然爆發,燃燒起熊熊火焰,憤然長嘯聲中,周圍環境從戰場移回崑崙。

    整個崑崙山上的茫茫雲霧如布帛般寸寸碎裂,浩蕩聲中,林鳥驚飛,殘葉雨落。

    那一刻,巍巍崑崙為之一顫,山腰處一座祠堂,崑崙山神的金身塑像轟然炸裂,朗朗乾坤竟然一瞬間暗了下來,崑崙山頂的天空中烏雲凝聚,形成一個雲渦,其中紅色雷芒閃動,風雲變色。

    白衫老者一聲冷哼傳來,莽漢如遭雷擊,瞬間整片崑崙異象如潮水般退去,二人再度回到了那片戰場。

    莽漢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身上瀰漫出無數黑氣,肌膚之下,竟開始抖動起來,他發出痛苦悶哼,皮膚毛孔盡皆炸裂,無數米粒大小神魔鑽出,又宛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攀附在健碩身軀上,迅速鑽入莽漢雙眼。

    莽漢再度抬起頭來,雙眼已經成了兩個血窟窿,他朝著白衫老者森然一笑,鮮血白牙映襯之下,分外猙獰,但白衫老者卻覺得莽漢身上靈氣盈盈,仿佛天下萬物智慧都集中於莽漢一人身上。

    莽漢夾起黑子,腦海中忽然浮現許多棋路,毅然投下,戰場上黑龍身上忽然生出一幅鐵血鎧甲,散發出硫磺獨特氣息,黑龍瞎掉的一隻眼也被一層紅色晶體覆蓋。

    黑龍帶領著神魔向著包圍圈外,毅然爬行。只要爬出包圍圈,大龍就能存活。

    只是莽漢棋路雖變得高超,白衫老者的棋路更是水漲船高。每一步,黑龍身上的鎧甲都被金甲天神打出諸多傷痕,但是莽漢一子黑棋投下,傷痕便猶如水波一般彌合。

    金甲天神戲謔看著黑龍,就算要跑,如何跑的了?但是黑龍默默忍受,一步一步向前爬去,金甲天神敲骨吸髓,步步緊逼,黑龍一聲不吭,完全承受,就算一隻後腿被金甲天神的刀光斬斷,黑龍也只是默默呻吟,以驚人的意志力爬向包圍圈外。

    莽漢瞅准機會,打出一記千古奇絕的手筋,正好釘在白棋縫隙之中,戰場上金甲天神密不透風的包圍圈被一道從天而降的刀光硬生生斬出一條縫隙,黑龍等待這個機會已有多時,以傷換傷擠出了包圍圈。

    現在,希望的曙光向著莽漢招手,只要安全到達前面,莽漢的大龍就可以成活。

    二人如今已經皆露疲態,白衫老者雲淡風輕的表情不在,髮髻散亂,氣急敗壞,擼起袖子,看那樣子準備大幹一場;莽漢此時卻是出奇的冷靜甚至是殘酷,眼睛兩個空洞血窟發出森然血光,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樣子。

    終於,莽漢到達了安全的彼岸,他馬上返回身,向著白棋的薄弱處,發動慘烈攻擊,白衫老者手結封魔心印,翹起一隻食指,只見九重天之上垂下一道五彩光華,宛如綢緞纏繞在白衫老者手上指尖,莽漢定定望著那隻手指,莫名感覺到了一股真正的危機,這就像是一種警告,要是你再進攻,必死無疑!

    這是多麼讓人難受的感覺啊,縮起頭來,像狗一樣的活著,莽漢痛苦的喘息著,汗珠順著鼻樑流下,滴在石台之上,濺成一朵朵圓圓小花。

    最後,莽漢下定決心,頭顱高昂,夾起一枚黑子,狠狠地釘入白陣!

    黑龍不再飛翔,它的翅膀如火燒雲一般燃燒,化作手中的一柄漆黑長槍,它放棄所有防禦,一槍刺出!

    仿若星夜終於迎來破曉,金甲天神四處逃竄,白龍驚惶失措,但是接下來那隻五彩流光的手指落下一枚棋子,戰場之上所有金甲天神全部被禁錮在一塊五彩水晶之中,化作金液流丹,白龍痛苦嘶嚎,不斷變化形體,與金液慢慢凝聚成一門金光巨炮。

    山頂四周響起一聲悠長號角,遠處仿佛又有無數號角應和,聲環紅亭,威武昂臧。

    忽然一道金光遮蓋住了兩人的眼,明晃晃奪人雙目,緊接著,一聲驚天炮響宛如從耳中鼓膜炸開,四周大龍喘息之聲,神魔雄渾吼聲,甲葉相互撞擊聲,號角聲,全部消失。

    不,應該是所有生靈都被這一炮嚇傻了,就連世界的運轉都出現暫時的停滯。

    硝煙散盡,黑龍僅剩下一具焦臭的殘骸,而金光巨炮也碎裂成一串串珠玉,琳琅散落在戰場焦土上,兩人都是一無所有了。

    接下來,就是官子之爭了。

    官子爭奪亦是緊張,俗話說,官子見棋力。星星點點的棋格,在戰場上都是一座座戰火凝聚的堡壘,一點都不可輕視,精巧微妙,玄之又玄,小小棋盤剛才演化出戰場,此時竟然化為大千世界。

    二人均是世界中的巔峰人物,幾番爭鬥下來,目光都是望向了右下角。

    果然,官子收盡,開始右下角的劫爭。

    圍棋的打劫規則,可謂是奇特之極:若是出現雙方互相提子的局面,被提一方必須先在別處走棋,逼對方落子,方可提一子。如此循環,就叫打劫。

    打劫勝負,全在雙方掌握的劫材上。莽漢的大龍殘骸死而不僵,此時成了好劫材,逼得白衫老者不斷落子,直到提盡為止。

    黑陣內的殘餘白棋也大肆作亂,讓莽漢始終不能粘劫。兩個人你提過去,我提回來,直到爭得頭破血流。

    沒人知道這場曠世之戰持續了多久,只聽得雄雞報曉,天空中唯有一顆大星雪亮。莽漢劫材已盡,白衫老者卻恰恰多他一個。

    莽漢望眼欲穿,卻是不能再找出一個劫材。一局好棋,眼看輸在這個劫上。莽漢呆若木雞,一掬熱淚滾滾而下。

    忽然,莽漢耳邊爬過一隻神魔,對著他一陣耳語。莽漢聽完,先是露出絕無僅有的驚駭神色,牛眼睜的老大,瞠目結舌,隨即望向白衫老者,森森冷笑,接著變成仰天狂笑,瘋狂之意一覽無餘。

    白衫老者不明覺厲,只見莽漢站起,好似崑崙山頂又豎起一座崑崙。

    紅亭內外寂靜,空氣凝結。

    莽漢一腔浩然,視死如歸。

    「罷,我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白衫老者二目圓睜,「你竟敢…」一句話還未說完,莽漢猱身而上,如一枚黑子沖向戰場,正立在那大星之下,宛如推金山,倒玉柱般乾脆利落,撲通一聲,長跪於地。

    噼啪石化之聲傳來,莽漢化為一尊石像,神情狂傲,昂首望天,不失倔強桀驁,卻是一個上好劫材。

    白衫老者見此,長吸冷氣,幽幽嘆息:「唉……」拿棋之手徐徐縮回,再不復出。

    白衫老者一直呆坐到日上三竿,喝盡茶壺中的最後一滴水,將茶壺從山上隨意擲下。

    白一顆黑一顆,看似雜亂無序,實則先白後黑,極有章法。白衫老者從最後落下的一顆白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一子不差,將棋子一顆一顆整理好,只留下那尊莽漢化作的石像。

    輕輕打了個響指,石像從裡到外,蔓延出無數裂紋,緊接著崩裂成無數碎石,白衫老者一揮袍袖,碎石湮滅成無數石粉,隨風而去,一道不屈靈魂也重入輪迴。

    做完這些,白衫老者再不留戀,化作一道流光,遁入九重天闕。

    帶起白霧漫漫,恰似神人捲起紗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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