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馬力有些難行。距離黑竹總舵里許,刺刺二人不得不棄馬改作步行。君黎遠遠已見,喚了一聲,「刺刺!」
刺刺與身邊的女子一起抬頭,儘管臉上有些掩不住的僕僕風塵,眼睛還是發了亮,叫道:「君黎哥!」趕上兩步,「沈大哥還……還好嗎?」
見君黎勉強點點頭,刺刺吁了一口氣,「爹說,這位姑姑能救他的!」才及向身邊女子道:「姑姑,這個就是君黎哥了。我們總算是到了!」
女子望了君黎一眼,君黎也向她望了一眼。她——就是昨夜他們口中,能夠救得了沈鳳鳴的那個女子嗎?她相貌平平,在刺刺的身側,並不起眼,不過以君黎相過無數面目的眼光看來,這張臉孔似乎並不真實。
他不顯著地皺了皺眉:女子應該是戴了人皮面具一類的東西。也唯有她望向他時眼中微微漾起的一縷柔軟的悲憫,多少化解了君黎的隱憂——這個女子,應該不是無情之人。
他的心放下一些。不管怎樣,如果她無情,就不會隨著刺刺這樣趕來了。她會願意相救沈鳳鳴的吧。
「你是……韓姑娘嗎?」君黎執禮相問。他記得錢老是這樣稱呼她的。
即使隔著人皮面具,也能看得出女子微微一笑:「是,我名字里有個『寒』字,君黎公子叫我『寒姑娘』,也無不可。」聲音不嬌不柔,卻依舊很動聽。
凌厲與蘇扶風也已趕到門口,遠遠望見她,都是怔了一下。面具自然絕不足以阻礙他們認出她來,只是突然見她這樣面貌,兩人還是不無意外。
「是了。」女子才像想起了,抬手輕輕去揭面上。刺刺嚇了一跳,「姑姑你怎麼……」可隨即更吃了一驚,看著她,竟呆呆地說不出話。
君黎也愣了一愣。他沒有料到,除去面具的這個女子容貌會美至如此——那張顏面之上的冷艷榮華,竟是種足以挑起這江湖無窮爭鬥的絕色,只消淺淺微笑,便仿佛真的可以傾覆整個天下。
他這時才發現,女子的膚色白得幾乎有些失真,像是已超越了雪色,通透得要變成了冰。大概是為了消除這樣的蒼白,她以一支綴玉金釵綰髮,在白色長裙之外披了一襲明黃色的輕紗。清逸身姿加上眼唇之中偶現的嫣然,令她恍如幽然搖曳的雪中點梅,不嗅亦芳。
「姑姑,你……為什麼要戴著那面具呢?」刺刺訕訕地問起。於易容之術所知甚多的她,竟一路都未曾發覺。
女子向她一笑:「這還是我方回來青龍谷時,令尊大人給我的。」
「好了,阿寒,刺刺,先進來吧。」凌厲道,「沒那麼多時間說這些。」
女子往裡走了。她的腳步很輕盈,可君黎還是看出來,她好像並不會武功。他有些詫異。她是拓跋孤的親妹妹,她還曾殺死過朱雀使者,怎麼可能絲毫不會武功?他所認識的朱雀七使中的人物,無論是鬼使俞瑞,還是星使卓燕,甚至是張使張弓長,就算稱不上武功絕頂,也無一不身負絕技。與他們齊名的使者,又怎會死於這樣一個弱女子之手?
與刺刺低語間,他方知她也並不知女子的來歷——單疾泉並未與她說清。
「那一日快要進了青龍谷時,爹忽然悄悄問我,如果還有萬一的可能救得了沈大哥,我願不願意試一試,我自然是說願意了,他就指我一個方向,說那裡住了位姑姑是他故交,叫我帶她來金牌之牆就能救人。他說姑姑認得凌叔叔和蘇姨,不會不答應的,又給了我他的『青龍左先鋒令牌』,說要是她不信,就給她看,證明我的身份。」
「你爹……怎麼放心只你一個人帶她來?」
「他說我是女孩子,與她上路方便些。」刺刺鼻尖皺了一皺,「可是……我總是有些擔心,因為,爹還是頭一次把令牌都交給我,而且,連二哥還有向叔叔他都不讓我說。這個姑姑,到底是什麼人呢?她真的能救沈大哥?」
君黎吸了口氣。「能的,刺刺。」他只回答了這一句,忽聽那邊凌厲喊道,「君黎,你過來。」他便道:「要救鳳鳴,凌大俠要我也幫忙。晚些一切都好了,我再與你說。」便應聲而去。
刺刺看他與凌厲和那「韓姑娘」一起去了西北面的石室,心中仍有諸般不解。可父親的話,總是值得信任的吧。在這麼多日子的絕望之後還能有相救沈鳳鳴的希望,她也只能將一切不解都暫時按捺下去。
凌厲已經將此間情形與相救沈鳳鳴的計劃盡數與韓姑娘說了。他知道,時間緊迫。如果真的非如此不可,那麼,任何拖延都是多餘。
韓姑娘於此並無異議,只是在聽聞君黎是朱雀的弟子時,眼中露出一絲訝異。
「難怪呢。」她輕笑道,「我還在想,你可沒法引回我的寒性體質。」
凌厲面色有點落寞。「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我從未曾想過,這麼多年之後,竟然還會有不得不需要你自傷的時候。」
韓姑娘搖頭不語,只將一柄短刃與一隻小盞放在一邊,向君黎示意開始。短刃與小盞——君黎自然知道,是一會兒放血之用。一個女子於此如此坦然,他還是有些動容。
「韓姑娘,我……替鳳鳴,先謝過你的救命大恩。」他說得很鄭重,「今日之後,姑娘但有所求,君黎雖然……雖然比不得凌大俠本領之萬一,也必竭盡全力。」
韓姑娘淡然道:「公子是朱雀唯一弟子,他日無論是朝堂前程還是武學修為,怕都不可限量,何必自謙。」
君黎不再多言,以凌厲事先所授,運起心法,自韓姑娘頭頂百會穴始,試導引她體內寒性。
韓姑娘的純陰體氣消失時日不久,受寒力相引,很快源源湧出,體內陰冷氣血流動,片刻已沖消了蓄積於周身穴道之中以作壓制之用的熱力。君黎只覺掌心所觸愈來愈冷,試以內力往她周身大穴運轉一個周天,果然,阻滯已消。
他收去掌力。「應是好了。」此事談不上消耗太多真氣,亦未用得上道家心法,只是他為求萬全,並未立時立起,不料面前韓姑娘陡然睜眼,他心頭一冷。那目光冷冽明澈,竟如幽深而刺骨之寒冰,全不是初見時那溫柔憫然!
因這一雙冷絕的目色,她整個面孔都像是變了。依然是美至讓人呼吸艱難的容貌,可神色間卻是清漠,仿佛世間萬事都不會讓她有半寸放在心上。若說適才的她艷若雪中之梅,尚有疏影暗香,那麼此刻這個恢復了原本體質的她便好似一朵至寒之蓮,純白之下,唯獨散發著凜冽與無情。
就連對自己似乎亦是無情的。倏然之間,匕首已在她手中。她以迅雷不及之速割破了自己手腕,赤色的血液流了出來。
此際的這個女子竟令君黎有一絲心悸——她面色一變也未變,像對這樣的痛都感覺不到。那血冷冷然滴落盞中,而她只是冷冷看著。
凌厲似乎也未料到韓姑娘如此,見那鮮血一轉眼已將流滿一盞,一把握了她小臂,向君黎道:「你將血拿去給沈鳳鳴飲下,即刻回來。」
君黎應了,匆匆而去。
他原想等待看沈鳳鳴是否真能如願醒來,卻也料想凌厲口氣那般急促,想必韓姑娘的身體片刻也不得耽擱,當下便只能將這一盞托予了蘇扶風等,便返身回到石室。韓姑娘卻只是倚壁而坐,手腕上已包紮起來。君黎聽凌厲正自勸說:「早一刻開始運功,於你便是少受這體質侵蝕一刻,到最後累累而積,或可有數倍之差,你為何定要如此任性?」
韓姑娘冷冷道:「現在運功,倘他解毒未成,又如何?」
「純陰之血解遍體之毒也不過十滴之數,你流血滿盞,還會有什麼不成?阿寒,你不必拖延時間,就算拖延得再久,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君黎並不知韓姑娘與凌厲往日裡是什麼樣關係,聽凌厲口氣,想來他們應也是至交好友,當下也道:「凌大俠為韓姑娘體質一事十分擔憂,眼下初秋,韓姑娘一時半會兒未覺不適,但若時辰久了,恐怕難捱,確是應早些開始運功療治。」
韓姑娘語意清索。「道家常說『世人百幸,難敵一劫』,今日五年之功盡毀只需片刻,亦是合了天意,我看此事亦不必強求,不若順其自然。」
「上一次你也是如此說,可最後也已堅持下來了,這一次也……」
凌厲話音未落,忽然外面腳步聲急,蘇扶風推門而入,面色不妙:「凌厲,你們來瞧瞧。給沈鳳鳴餵了純陰之血,可他盡數吐了出來,試了幾次都不成!」
君黎面上變色。「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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