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秘人現身後,游恪總覺得心神不寧,不敢在這深林古森中騰雲駕霧,為了謹慎起見,一路上帶著崔山山避重就輕,專門挑那些看起來陽光明媚的地方走。
崔山山見他神色有異,也不過多追問,只提了下,「你從水中救我之時,可曾救了我元叔與其他人?」
游恪照常對答,「元老哥自有劉人間秘法照顧,無須你多做牽掛。其他人生死由命,就算救得了這一時,也救不了這一世。」
崔山山聞言,大覺古怪,下意識地問道,「你是說我這雙陽商會的人註定要死?」
游恪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熟絡地摘下青葫。一邊走著,一邊喝著,同時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在這顆參天大樹上,他高高在上,生機勃勃,仿佛看不到生命的盡頭,可一旦它迎上了雨打風吹,先人一步墜下枝頭,誰又能救他於腐朽的困境。」
「那我要讓他枯木逢春,再登枝頭。」本心如此想,口上如此說的崔山山上前搶過那片綠意盎然的落葉,對著它的脈絡輕輕吹了一口氣,腳下微微一跺,蕩平這一片土地,露出腐枝爛葉經年累月埋積的濕土地,將這片落葉埋下去。
【枯木逢春】
如同游恪用酒替崔山山重新疏通經脈,打通那條修行的道路,崔山山用游恪替他引來的純粹真氣灌入落葉之中,藉此契機催化它的生長曆程,讓它的脈絡在真氣的洗禮下化作一條條細細長長的根須,迎著濕土紮根生芽,在這片土地上煥發另類的生機。
崔山山在賭,這片落葉能否承受真氣的洗禮,因為他能感受到這片落葉正在崩毀,那一條條涇渭分明的脈絡分明難以承受最真最純的真氣洗滌,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撐毀落葉,如牆上爬山虎日以繼夜的生長,最終崩塌了它賴以生長的牆體。
游恪站在邊上,看著崔山山有所為,既沒有畫蛇添足地從旁指點,也沒有口蜜腹劍地從中作梗,只是站在這裡默然陪同。
這一刻,游恪想起了雲遊天下時,從未現身過的蘇瞻。
游恪在這一畝地放養崔山山,蘇瞻會不會在這天下放養自己,畢竟他和他的眼界是截然不同的兩片天地。
游恪守望著心中的江湖,蘇瞻肯定也守望著心中的某片聖地。
兵家舵主,幾乎在初心上如出一轍。
千萬年來,無人能摧毀一位兵家舵主的道心,哪怕所有人都明白兵家家主道心的大致輪廓,但還是無人能藉機消磨他們的道心,更別說去摧毀一位已然登臨至半巔峰的道心。
另一邊,崔山山無微不至地檢查著落葉的催生,因為落葉的本體不斷地長出一根根徑須,而它的本體太過脆弱難以招架,這讓崔山山愁眉不展,不敢分神。
「如果你再對它施加【枯木逢春】,它真的難以活下去。」不知為何,游恪最終還是出聲提醒了他,「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落葉紮根】,因為它的本體僅能支持它生出這麼多根須。縱觀問題的源頭不是它能不能長成通天大樹,而是它能不能僥倖地活下來。」
崔山山恍然大悟,連忙按下【落葉紮根】,讓那一條條細若遊絲的徑須扎入土地,更煞費苦心地從中抽取一點點的水分,潤養這一條條入土的徑須,進而供給支離破碎的落葉,讓它得以維持一條條根須,不至於本源崩毀。
「在此以後,你還需要讓它有【露水之緣】,否則離了你的真氣供給,它依舊長不成通天大樹,別開另類樹系。」游恪耐心地解釋著。
「此情此景,讓你有感而發,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到了什麼,才會出聲幫助我。」崔山山敏銳地捕捉到游恪的神色變化,極其明確地問出心中的困惑。
「我是你的引路人,按照慣例也算是你半個師傅,難道幫你授業解惑,也需要什麼理由?」游恪神色平靜地反問。
「以你的性子,從來不屑於解釋,若是解釋了,必然是為了掩蓋事實。」崔山山言辭肯定,咬定游恪有所掩瞞。
游恪提著青葫,也不理他,向前小步踱著閒情逸緻,彎腰蹲在這片落葉的邊上,伸手撫摸埋著它的方寸之地,悄無聲息地渡去一股真氣,遠遠比崔山山所能駕馭的真氣更強更純,也更煥發著勃勃生機。
游恪的酒,是天下間最有生機的酒。
游恪的氣,是天下間最有生機的氣。
武法雙修,是天下間最奇最妙的修行。
「我替你埋下了【露水之緣】,讓它得以活下去,但是接下來該怎麼走,要它憑著能去走,你我都無法去干涉。」
游恪的這句話說的很不負責任,也很無情,可事實確實如此。
崔山山能在一時照顧好它,又能在一世為了此刻的念頭守著它,直到地老天荒?
「我明白,在將來,你也會離開我。不管是為了我好,還是為了你最初的本心,我們都該在某一刻分道揚鑣。」崔山山的心思從來不比百玄定遜色,所以他很清楚游恪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在為將來的某一天鋪路搭橋。
「在我的破境之路上,有個境不過三的傳說,若真按照我的修行路程來看,確實如此。」游恪語氣慎重地緩緩說來,「但在我的修行路上,我比誰都更清楚我的破境之路遠遠不止三年,若是找不到屬於我的那份機緣,甚至三十年都可能破境。」
「所以,你一直在尋找破境機緣,而我極有可能是你的那份機緣?」崔山山立刻猜到了這個可能,而且藉此延伸道,「百玄定出身不俗,對我隱有敵意,那他曾幾何時也可能是你的機緣?」
游恪提起青葫,喝了一小口,「在未遇見你之前,我見到他的第一次入魔,就知道他可能是我的機緣。」
「我與他相見的地方,是他最為春風得意的地界,無論何時都不可能讓他心生魔怔,因為在那裡他完全是代表著完美修士。只要他肯按部就班,未來這世界的最高戰力有他一席之地。」
修行界不成文的明文規定,一個人如何能成為另一個人的機緣,就看他在另一個人心中占有怎樣的地位。
觸類旁通,以他人大道證己身大道,是修行者由四過五、由六過七的最好方式。
甚至說整個修行路,只要未曾登臨仙人長生路,都需要通過見證他人的道心來印證己身。
一將功成,萬骨枯!
絕無例外。
「相比而言,我對你的在乎更多是各取所需的利用。」崔山山開門見山道,「因為你能給我想要的力量,所以我在第一次遇見你,獻上了地誌圖;第二次獻上了最真摯的歸順;第三次,我為你燈下起舞。」
「在這之前,我看過你,只是路人。」
游恪沒有他想像中的惆悵滿懷,也沒有他意料外的別有深意,真誠坦然地說了句,「我欣賞你,足矣。」
君子坦蕩蕩!
若是鍾意,哪有計較。
你若願意跟我,無論你從我這謀取什麼,我都願意讓你索取,只要你有本事從我這拿走。
「難道你真的不計較我算計你?」崔山山這句話近乎逼問,卻也是相識以來最純粹地一個問題。
「認識我之前,你只能孤獨地走在遙遙無期的失望中;認識我之後,我會在未來的修行路上,與你結伴而行,守望相助。」游恪將青葫扔到他的手中,大步朝著森林更深處走去,在那裡會再次遇見那個神秘人。
「把你的新朋友帶過來,闖過我的石林,我賞賜他一份天大的機緣。」神秘人如此說來。
即使第一次見面,游恪發自內心地相信這個人,並且願意相信這個天上人。
崔山山接過青葫,沒有魯莽地灌下一大口,而是謹慎地問道,「以我如今的修為,能夠喝多少酒?」
游恪笑了笑,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讓他自行領會。
崔山山以為是一口酒就不會醉,所以他很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後他只覺天旋地轉,分不清東西南北,僅能跟緊前頭那個男人。
青葫的酒,從來不是看你能喝多少,而是看你的心思有多重。
人心越雜,酒勁越沖。
人喝了兩口,酩酊大醉。過了百年的怪獸喝了一大缸,仍覺索然無味。
酒不醉人,不過是人自醉!
崔山山的心思在他沒有破開中境前,會一如既往的沉重,重到足以壓塌頭頂的那片天。
不知不覺中,崔山山的眼前變了幅景象,不再是身形瘦削的灰袍男人,而是一堆堆奇形怪狀的亂石,其中有兩堆怪石最為奇特。
乍看是兩尾亂石拼湊的石魚,活蹦亂跳;再往細里看,哪裡是石魚,分明是兩頭過江的巨蟒,正張開血盆大口,朝他一口咬來;走近了再看,駭然發現,既不是石魚,也不是巨蟒,就是兩堆怪石,只不過一堆通體黝黑,一堆通體雪白。
「誰家的缺德鬼,在這林中擺了這麼多石頭,看我不搗毀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