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顧不上和說什麼,直接回來找葉流西。
她果然對什麼都是一副「我可以接受」的態度:「就是風沙作怪?」
昌東從車上拿了個風瓶下來,是個細頸的空啤酒瓶子。
他把它正放在葉流西面前,然後隨手推倒:「颳風,倒了瓶子,很正常。」
再來一次,正放,然後掉了個頭,瓶口朝下,顫巍巍倒立起來:「颳風,把瓶子吹成這樣,你覺得是見了鬼。」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沒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確實是想說:見了鬼了。
「其實都是風,只不過跟我們常規的認知有差異,我們覺得風就是把大掃帚,嘩一下掃過來。等風過去了,樹都該往一個方向折腰。」
「但這兩天在白龍堆,起的風極不正常,大風裡有捲風、小股風、以及快速出沒的亂流,沙粒沒有自行運動的能力,它們只能被風卷帶,迅速聚合成類似觸手,就像……」
昌東想起關於玉門關的那個傳說:
——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門關,都被風吹化了,成了沙子。
——整個沙城都被吹上了天,在沙暴里,重新集結成城。
——有人說,你在深夜沙暴里隱約看到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和這兩天一再遭遇的「觸手」一樣,如果被吹上天的黃沙要重新集結成城,一定要有各個方向的作用力,這樣才能相抵相依、達成平衡,塑出飛翹的檐角、弧形的門洞、平直的城牆……
否則那些沙子,就只是隨著大風向而動的沙子。
葉流西催他:「就像什麼?」
昌東回過神來,正想說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車聲。
他下意識掃了一眼營地。
所有的車子都在。
再過了會,車聲越來越清晰,來路騰起煙塵,確實是有車來了。
孟今古樂了:「呦,這兩天白龍堆可真熱鬧啊。」
話音剛落,一輛大切諾基狂飆進來,開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探出半個身子,激動地一直朝營地揮手,聲音洪亮:「哎呀媽,可找著友軍了。」
豁牙他們聽到動靜也出來了,看見有新人進來,心叫糟糕,灰八他們的屍體還沒收拾呢。
肥唐是知道端倪的,心裡有點懵,不明白這輛吉普什麼來路,看昌東時,昌東略點了點頭,示意看看再說。
只有孟今古心無旁騖,大笑著迎上去:「歡迎歡迎,打哪來啊?」
「東北的。」
那人話匣子開了就住不了:「我們自駕游,三輛大切,跟gps走的,也沒請嚮導……本來都不敢進白龍堆,後來看到車轍子,我心說跟著走走看唄,所以開進來探路……感謝兄弟啊,旗標都插上了,老貼心了……」
車轍子?旗標?
昌東的心忽然猛跳,抬眼看,豁牙正悄無聲息往帳篷後溜,邊走邊打手勢示意幾個手下趕緊跟上。
沒過多久,另兩輛切諾基就跟進來了,豁牙的大帳幾乎沒人,昌東這頭又不熱情——孟今古的營地儼然成了外聯中心,新來的女驢友已經拉著喬美娜她們探討起乾燥環境裡的護膚心得了。
昌東試了gps和衛星電話,搜星都已經恢復正常,他留葉流西和肥唐在原地,自己開車出去了一趟。
沒有走很遠,就看見了自己進來時沿路插的最後一根旗標,依然抵死在一處土台的凹處,桿身略彎,但上下都牢靠。
又在周圍找了找,前一天看到的那些彎折的車轍、兩道碾入土台下的詭異胎印,都沒了。
回到營地,豁牙那群人已經回來了,居然正在拔營,動作粗暴,大掀大翻,揚起的土塵甚至波及孟今古營地。
東北驢友加入之後,喬美娜覺得己方人多,氣焰明顯高漲:「喂!能不能小點動靜?有點素質行嗎?」
豁牙跟沒聽見一樣,只是嘶啞著嗓子吼:「快!快點!」
昌東看向葉流西,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昌東下了車,大踏步向豁牙走去,豁牙跟沒看到他一樣,血紅了眼,脖子上條條青筋梗起:「快點,別他媽磨嘰!」
昌東攥住他胳膊,大力把他拖到一邊:「是不是沒找到灰八的屍體?」
豁牙僵了一下。
「是不是?」
豁牙抬眼看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頓了頓嘿嘿乾笑起來:「是,沒找到,三個人,都沒找到,昨晚留下的記號也沒了,血也沒有,棺材也沒有,也沒有那個挖開的土台,都沒有。」
「看在大家一個鍋里撈過湯的份上,我勸你一句,趕緊走吧,再不走,下一個稀里糊塗沒的,就是咱們了……」
他搡開昌東,一揚臉,面色重又兇悍:「收不完就算了!帶上命就行!」
昌東退開幾步,看之前人氣最旺的大帳癱成一片狼藉,東西迅速裝車,四輛車,來時滿座,現在人數少了近一半。
車子緩緩駛離,豁牙坐頭車,臨出營地時又剎住,撳下車窗,狠狠衝著營地吼了句:「老子這次做件好事,提醒各位,趕緊走,別他媽以為這兒是度假村!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完了一揮手,車子絕塵而去,沒再回頭。
因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營地里有片刻安靜,過了會,孟今古納悶地看:「哎,老闆,是我看錯了嗎?他們人是不是少了好多啊?」
昌東心裡有了打算,他大步回到車邊,讓葉流西上車,又吩咐肥唐:「馬上收拾東西,開車跟我走。」
肥唐毫不遲疑,小跑著奔向自己的車。
眼見第二撥人緊跟著拔營,孟今古真慌了,也顧不上和昌東一直不大對路,小跑著過來,硬扒住半開的車窗:「怎麼回事啊?前兩天又颳風又刮沙的,現在難得遇上個好天,怎麼都走了?」
昌東說:「豁牙剛不是說的很清楚嗎,你有那個膽子,你留。」
說著踩下油門,孟今古見車要加速,趕緊撤手,呆呆站在一邊,在車後視鏡里越去越遠。
昌東舒了口氣。
葉流西有點奇怪:「怎麼了?」
「灰八他們的屍體不見了,棺材也不見了,或者說,昨晚我們到過的那個地方,整個兒不見了。」
葉流西明白了:「你想讓人離開那個地方……他們會跟出來嗎?」
「會,孟今古不喜歡擔責任,習慣搭夥做事,又好跟風,兩撥人都突然走了,他會走的。」
不知道豁牙他們是往哪走的,昌東出了白龍堆之後,直接續上哈羅公路,走了一段搓板路之後,路面漸漸平穩。
肥唐一路大氣都不敢喘,死盯前車,生怕一個走岔就和昌東失散——
直到他突然發現,路邊出現了s235省道的里程碑。
到省道了!
肥唐激動地差點哭出來,暗色的省道路面在戈壁鹽鹼灘間延伸而去,白龍堆雅丹還在,但漸成一抹越來越淡的背景,肥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那待了兩天,而且囫圇著走出來了。
他眼睛都有點濕,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又擤鼻涕,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近中午時,昌東停車,肥唐從手台里聽到他的聲音:「要撿戈壁玉嗎?這趟不能讓你空跑。」
很多人把羅布之旅稱為「探險探寶集於一體」,說探寶是找古城遺蹟,那其實是開玩笑,更確切的,是指去戈壁灘上撿玉石。
近些年戈壁玉熱銷,不少人專門開車進戈壁灘撿寶石,譬如寶石光、金絲玉、蛋白石,光網上總結出來的撿石路線就有十六七條之多,甚至還有口訣,什麼「xx村往南17公里,左拐3公里有瑪瑙,右拐2公里有化石」。
昌東既然說了不讓他「空跑」,必然是把他帶到了好地方,肥唐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撿!撿!」
他手忙腳亂倒空了一個手提包,挎在肩上就衝下了路基。
昌東下了車。
天尤其藍,大朵的白雲壓得很低,遠處黑褐色的戈壁山色澤分明,像視覺衝擊力極強的油畫,橫亘於一片無人的死寂之中。
昌東倚住車身,指遠處肥唐歡欣雀躍的身影:「肥唐夠貪的啊,我心說他能撿個一兩塊,賺個萬八千就可以了,結果他背了那麼大一個包。」
葉流西坐到地上,舒展了一下腿和手臂,在車上窩得時間太久,渾身不舒服。
昌東看到她腳上的白色紗布:「傷口怎麼樣了?」
「還行吧,早上我又換了一次,沒再流血了,但也沒好的跡象,傷口還是濕漉漉的。」
「正常,養著吧。」
葉流西抬頭看他:「現在出來了——我就問你,你還回去嗎?」
昌東不動聲色:「你呢,你回去嗎?」
葉流西笑:「當然回,別忘了,我哼過那首歌,也開過那口消失的棺材,白龍堆不管發生多麼可怕的事,在我看來,都是在引我回家,倒是你,連孔央的影子都沒找到……」
她忽然想到什麼,糾正自己的說法:「也不對,你只搜找了一小片區域,也許繼續找,會有收穫的。」
昌東搖頭:「未必。」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車側有影子,恰罩住上身,腿卻伸在外頭,太陽直曬——兩個人都是一半陰涼,一半燙熱,一半晦暗,一半明亮。
「一直以來,羅布泊盛行很多恐怖故事,但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套路:神秘的失蹤,夜晚行車時忽然發現多了一輛,在絕不該有人的地方發現了村子,下次再去,再也找不到了……網上一搜,到處都是。也有人給出各種解釋,說得最多的是平行世界,那時候我不信。」
「現在信了?」
昌東斟酌著該怎麼切入。
「你覺不覺得,我們進入白龍堆之後,兩天風沙、兩天和外界失聯,又發生了很多解釋不了的怪事,其實是因為,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白龍堆,姑且把它稱為2號。」
他用手在地上畫了個圈:「這是我們的營地及周邊就近,它沒有發生改變,1號和2號白龍堆,都是可以和它完美銜接的外圍環境。」
說完美銜接也不確切,應該叫粗暴銜接,他第一次查看車轍時,曾經發現自己的胎印在距離營地一公里處忽然斷掉——那裡或許就是接縫處。
「我們進白龍堆的當晚,起了沙暴,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所有人、整個營地,已經身處2號白龍堆。」
「但今天早上,天氣晴好,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們又回到了1號。所以2號環境中發生的一切:被挖開的雅丹、裝著皮影人的棺材、灰八的屍體以及地上的血……都不見了。」
「孔央被嵌進黃土壟堆里的屍體如果真實存在,那一定也是在詭異的2號環境裡,但我想不通的是,那個2號白龍堆,為什麼會出現?」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你忽略了一件事,詭異的並不是白龍堆。」
「為什麼?」
「你太把自己局限在白龍堆里了,怪事不是在白龍堆才出現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在灰八營地住的第一晚,見到了鬼火和大帳上的皮影人,那時候,我們距離白龍堆……還遠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