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四章 一觴澆不平

    沒人知道劉寬給公孫珣留下了什麼遺言,因為當日晚間,宿在孟津渡口的公孫珣在獨自看了數遍遺書之後,便乾脆一把火燒掉了書信。

    第二日,他依舊留在了孟津,卻是連番上書不止,一來代傳司馬直遺書,二來為郭典請封,三來請見天子。

    書至,天子許其所請,特召其入洛面聖。

    這一次相見,天子選在了濯龍園,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園。

    因為不是在殿上,所以公孫珣只是撤去佩刀,便從容步履入內,然後見到了天子……有意思的是,坐在亭中的天子身穿便服,身邊也只有一個站著的中黃門蹇碩算是有名有姓之人,其餘便只是尋常宦者與宮女了。

    很顯然,這一次相見對天子而言無疑是用了心的私下相對。

    「免禮吧!」天子遠遠抬手示意。「只是私下相談,我也不稱朕,卿也不必拘束……且入亭中來坐。」

    「臣謝過陛下。」公孫珣面無表情,並未做任何推辭,就乾脆上前入內,落座在了天子對面,然後便直身抬頭來與對方四目相對。

    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至於是不是最後一次那就不知道了。

    公孫珣仔細看去,第一感覺便是這位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天子容貌頗為瘦削,然後氣色極度不佳,儼然是沉溺於酒色多年,多少有些被掏空了的感覺。不過,其人到底還是中人之上的容貌,算是有些俊秀之意……而且公孫珣還知道,這位天子自幼受劉寬、楊賜等人的悉心教授,單以經學而言,底子比他這個半吊子還厚,而且還極擅長作賦,昔日在鴻都門學多有作品傳出,算是個有才之人。

    當然了,如今看來,他不僅擅長作賦,更擅長加賦就是了。

    二人相互看了一會,然後天子率先開口:「卿專門上書,自請入洛,可是有何打算?」

    「臣請辭河內守。」公孫珣昂首答道。「諸事紛擾,近日恐難領實職。」

    「我知道了。」天子早有預料般的微微點頭。「劉松也上書說了,故太尉生前有言,要將身後事全權託付於你,而郡守有守土之責,不可輕易離境,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准了,也不與你虛職了,且等喪事後再與你加官論職。」

    「謝陛下。」公孫珣微微欠身,並未有多餘言語。

    二人上來一問一答,亭中便立即陷入到了奇怪的沉默之中。

    隔了好大一會,天子方才繼續言道:「卿之前還有一奏,郭典既然已經確認殉國,自然要予以加封,我已吩咐中台處置。」

    「陛下明鑑。」

    「被人嘲諷為魯哀公之流,所謂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嘗知哀,未嘗知憂,未嘗知勞,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如此人物,也能稱明鑑嗎?」天子張口即來,儼然是學識豐富。

    公孫珣知道對方是在說什麼,之前加賦以後,第一個出聲反對此事的廬江太守陸康在自己奏摺中,直接將眼前的這位天子比作為歷史上的魯哀公,而天子自己所言便是歷史上魯哀公的典型評價。

    怎麼說呢?

    公孫珣是很想點頭說一句『你頗有自知之明』的,但終究只是保持沉默……而這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天子見狀嗤笑一聲,居然沒有生氣:「卿真是邊郡將門之後。」

    公孫珣依舊不言。

    「卿代呈的司馬直諫書我也看了。」天子繼續言道。「既然各地多有困難,那確實不敢催逼太緊……嗯,我已經下詔暫緩催繳修宮錢了。」

    公孫珣第二次認真打量起了這位天子,之前因為對方大度而產生的驚異也瞬間消失無影。想司馬直拼死一諫,居然只是暫緩催繳,不知道若是那位吞藥自殺之人還在此處,是不是還需要他來叩謝天恩呢?

    簡直荒謬!

    「卿所奏三事我已經都准了。」天子打了個哈欠,卻是繼續言道。「我也有一問想聽聽卿的肺腑之言。」

    「陛下有垂詢,做臣子的自然要實言以對。」得到對方首肯後,公孫珣此時其實已經對這位天子喪失了興趣,只是想快點結束這場需要忍耐的覲見而已。

    「據我所知。」天子稍微打起精神,認真言道。「天下間的世族、豪族,其實並不缺錢,如卿家,我幼時在安平就曾聽過安利號的大名,還買過卿家東西……可為何連卿也要拖延修宮錢呢?」

    公孫珣終於忍不住失笑:「陛下,若臣以私產充河內修宮錢,怕是今日交了,明日便要被張、趙等常侍以邀買人心之名給奏罷免官的,說不定還要下獄……屆時連個為臣鳴冤之人都難找。」

    「這倒也是。」天子繼續言道。「可即便如此,河內如此富庶,此番又沒有大疫和叛亂,就真的取不出五千萬修宮錢嗎?卿到底是怎麼想的?」

    公孫珣並未直接回復,而是看了看立在天子身後,那個身材高大,扶刀矗立的中黃門蹇碩。

    蹇碩被盯得莫名其妙,也只能佯做不知。

    「臣大概是擔心郡中士民的錢最後都被朝中閹宦給貪污了。」就在天子略顯不耐之時,公孫珣給出了一個有些荒唐,卻又非常主流的回覆。

    「司馬直在奏疏中說天下洶洶,各州郡也都湊不齊修宮錢,難道都是因為如此嗎?」天子也是一時失笑。「不是大疫、兵禍和時節嗎?」

    「湊不齊修宮錢或許各有各的難處。」公孫珣回過頭來正色以對。「天下洶洶,也未必沒有豪強恣意妄為、世族腐敗無度的緣故,但更多的還是這些閹宦子弟門生為禍一方的緣故!」

    「蹇碩,你聽到沒有?」天子依舊帶著笑意回頭。「士人們總是說天下事是你們壞的,如今連衛將軍這種邊郡出身,以武功立世之人居然也說是你們弄壞的!難道真是你們弄壞的不成?」

    蹇碩無言相對,只能下跪叩首。


    天子見狀愈發失笑,而公孫珣卻面無表情,佯做不知,亭中再度各自無言。

    「我為天子,不可擅自出宮。」半晌之後,天子方才收笑言道。「但我也終究不是養於深宮婦人之手的那種天子……若有機會,等河北匪患平定,便親自回一趟安平,看一看河北局勢,看看昔日家鄉到底是如何一個模樣,看看鉅鹿是不是如司馬直所言那般潦草,也看看趙常侍的宅邸是不是如左車騎將軍所奏的那般奢華無度……」

    公孫珣只是微微欠身,並未作答。

    天子登時有些百無聊賴起來:「也罷,至於眼前,卿且安心留在洛中全權處置劉師的身後事,然後再做計較。至於劉師,其人年事已高,去年冬日便漸漸不行了,只能說以他的性格而言來去自然通泰,我已經下令朝中公議他的諡號與哀榮,你也不必過於掛懷,將來這天下,還要倚仗卿的才能重新歸於安定呢!」

    公孫珣聽得此言,立即起身退後,躬身謝恩行禮,等到對方微微頷首後便昂然出宮去了,全程都沒有去理會地上的蹇碩。

    西園本在北宮最西側,出去後便是沿宮大道,公孫珣很輕鬆便在宮門前虎賁軍的注視下迎上了候在此處的幾名心腹。然而說是心腹,可實際上由於他此行來的過於倉促,韓當、魏越、楊開以及那些義從們都河內北面朝歌處,而呂范等人又要在河內處置郡務,所以此時匆匆隨他而至者卻只有婁圭、王修、戲忠這三個而已,其餘王象等,根本就沒讓他們過河。

    便是公孫越、公孫范,此時也在劉寬家中處置事物,不在此處。

    「君侯!此番面聖可有所得?」

    「君侯,這次到底是何說法?你是否已然決斷如何去隱了?此番可有結果?」

    三人匆忙上前詢問,尤其以婁圭問的最快。沒辦法,這兩日,他們作為心腹也是七上八下,不知所措,因為公孫珣在看了劉寬的書信後明顯有所思量和決斷,可他們卻一無所知。更不要說,此番面見天子,事關重大了。

    「君侯,」戲忠也想上前詢問公孫珣請見的結果,但話到嘴邊卻忽然換了一個問題。「敢問天子何人?」

    此言一出,婁圭和王修登時沉默不語,也是不由看向了公孫珣。

    「問的好。」公孫珣不以為意,直接扶著佩刀便走便答道。「我今日方知,咱們這位天子是位真正的聰明人。其人既知民間疾苦,又懂閹宦本質,更知道世族之虛偽、豪強之無度……」

    三人跟在身後,不由面面相覷。

    「如此說來,豈非是難得聖君?」婁圭實在是忍耐不住。

    「非也。」公孫珣忽然駐足,回頭低聲冷笑言道。「唯獨其人私心太重,只慮己身,不問他人死活……一股子聰明勁全在個人享受與肆意妄為之上,此人便沒有亡國之君的名頭,也有亡國之君的實情!」

    婁圭和戲忠齊齊冷笑,王修一聲感嘆,卻也是無言以對了。

    「走吧!」公孫珣復又甩手言道。「司馬直一死換得暫緩催逼修宮錢,我也已辭去河內太守之職,子伯去河內召喚子衡、義公他們來洛中相候,志才與叔治且隨去劉師府中治喪,我為人門生,當披麻戴孝,不負恩師身前所託!」

    三人齊齊肅容行禮。

    且不提公孫珣如何,到了當日晚間,有些壓抑的北宮內,權宦張讓卻忽然再度請來了大長秋趙忠,說是有事相商。

    「什麼意思?」私室之內,二月袒臂立誓之處,趙忠一時茫然不解。「為何要去示好於彼輩?如今局面,你我哪還能與對方和解呢?」

    「總要試一試的……」張讓無奈言道,卻又將白日間天子召見公孫珣一事詳細說了出來。「聽小黃門們如此描述,只怕天子心中,這些邊將是動不得的,而你那侄女婿多少是有分量的。」

    「天子本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要安撫邊將。」趙忠不以為然道。「至於今日召見不比尋常,依我看,倒是因為劉文繞之死,天子也頗感哀傷,推情入境……畢竟,天子與公孫氏的小子都是劉文繞的正經學生,而劉文繞可不比楊賜那廝,天子萬萬不會對這位有惡感的。」

    「或許吧!」張讓無奈言道。「但是司馬直死諫,郭典戰死,劉寬也忽然去了,天子怕是也有所觸動,不然也不至於想著如此接見公孫珣,又想著去河北巡視……我們總要防著一二的。畢竟,如今已經有大將軍在洛中羽翼漸成,袁紹坐養死士,心懷歹意,若再來一個,豈不是讓人焦頭爛額?」

    趙忠沉默了片刻,還是不禁搖頭:「此時去和解,怎麼想都是自取其辱罷了!不過,我可以試著讓我族弟趙延去見我從弟趙苞,略微示意一下,但張常侍還是不要想太多為好。」

    「已經足夠了,事不成再說。」張讓點頭言道。「關鍵還是要讓天子離不開我們,想法讓天子享樂才對。」

    「冀州那裡也要有所安排。」趙忠繼續嚴肅言道。「陛下若真要去冀州,見到我家那些東西,又該如何?」

    「你想如何?」張讓不以為意道。

    「我意順水推舟,調皇甫義真離開冀州……他不在,匪患便要復起,你我再誇大冀州匪患,天子自然不敢再去。」趙忠平靜言道。「張常侍以為如何?」

    「匪患……」張讓若有所思。「之前你在鉅鹿那支族人不就是被盜匪所覆滅的嗎?如何還要放任匪患?」

    「族侄而已,又不是我在鄴城的主支,也不是在洛陽的親近。」趙忠不以為然道。「難道一群盜匪還能攻破鄴城、攻破洛陽不成?我族人廣大,遍布冀州,不缺這一支。」

    「你是大長秋,外朝事,你且自為之。」張讓同樣不以為然。「別忘了我的託付便是。」

    一夜無言。

    第二日,洛中最大的事情,便是故太尉劉寬的靈堂正式設立,並公開接受弔唁了。

    而有意思的是,負責治喪的衛將軍公孫珣公開言之,劉師一生好酒,不得以俗禮相對,凡登門者,若能飲,當飲酒一觴,以澆不平之心,哀慟之意,再行吊禮。

    一時間,洛中紛紛感慨,吊者攘攘,飲者雲集。

    —————我是自為之的分割線—————

    「逢師故太尉劉寬薨,太祖以遺言辭河內守理喪。入洛,後漢靈帝於西園亭中召見,問:『天下何苦而洶洶如此?』太祖曰:『幸臣子弟擾之。』時宦者蹇碩立於亭外,帝顧問碩,碩懼,不知所對。帝又以司馬直事謂太祖曰:『卿家財富鉅億,亦乏官錢乎?』太祖曰:『臣家中財富鉅億,卻無一文與閹宦中飽私囊。』帝默然,出之。

    既出,婁圭、王修、戲忠相侯於宮外,太祖憤然謂圭等曰:『今日方知,上甚聰明,盡知天下虛實,但貪鄙無度,明知而不為,實無救藥矣。』史曰:太祖之心,自此興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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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觴澆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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