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大娘不是一個人來長安過年的,貂蟬也跟著回來了,蔡琰倒是沒有,據說是留在河東去管鹽場了。非只如此,遠在昌平的馮夫人也來了,而且還帶著衛將軍次子公孫平。對此,公孫珣考慮到她父親家人皆在長安,而未來的兒媳婦董白也在關中,倒也不想多說什麼。
而且這些只是小事,真正讓公孫珣在意的乃是跟著公孫大娘同時過來的,所謂傳說中的安利號項目考……呃,所謂跟著公孫大娘過來的,大量安利號體系內的賬房、掌柜、商隊首領、地方高級下線。
非只如此,與此同時,數量多達數百人曾經在昌平學習過的年輕『士人』,也隨之來到關中。實際上,馮夫人就是搭著這趟順風船過來的。
話說,由於這些人大多是幽州人,最多再加上雁門人和冀州西北兩郡人士,所以普遍性操持著北地口音,而且冬日間這些人並不戴傳統幘巾,反而是普遍性穿戴著安利號北地護耳法寶狗皮帽子。
故此,關中一時有言,喚做『三月河南六月燕,九月修渠臘月寒,未待新春柳樹綠,又見狗帽滿長安。』
「你這是得罪什麼人了嗎?」公孫大娘是在視察杜陵的路上聽到這首歌謠的,倒也覺得有趣,便直接在車內呼來自己的兒子。「怎麼言語中有些諷刺和埋怨你的意思?」
「母親大人應該問我還有什麼人沒得罪。」親自陪同母親前來杜陵的衛將軍公孫珣勒馬來到車子一側,卻頗不以為意。「前段時間在關中用光武度田的名號,清查田畝,追繳賦稅。這件事,再加上當初驅除楊彪、皇甫嵩,以及將韋端任命到幽州的事情。當時便有人說,衛將軍討董入三輔,董卓如此罪孽深重卻還能保全家族,韓遂馬騰割據地方也能加官進爵,反而是關中士民因為這種賦稅小事被滅族,本地名族因此遠徙,堪稱苛刻了……」
「殺的人多嗎?」公孫大娘不由恍然。
「挺多的吧。」公孫珣若有所思道。「很多豪門大戶明明知道我手上有兵,卻還是遮遮掩掩,推三阻四……人之本性嘛,多是如此……最後光是度田一事便殺了數百人,滅門了兩個大族,當然引來不滿。不過,這些人只見我度田殺人,卻未曾去想一想之前為了進關中在蒲津與弘農戰死了多少人,便是之前整編關西軍的時候,李傕、郭汜部的部分軍隊十一抽殺也不止這個數,我又怎麼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心軟呢?」
「關西這裡你現在有多少部隊?」公孫大娘微微蹙眉,然後繼續問道。
「與幽州那裡一樣,河東與三輔也組建了一個野戰軍,兩萬人……不過這邊騎兵要少些,步兵要多些,主要是徐晃、徐榮、張遼;然後又有關卡、地方衛戍師三個,合計九千人,一個守武關、潼關、華陰;一個守蒲津、河東,還有一個在扶風,守散關、斜谷、番須口,以對西涼和漢中;最後還有一千虎賁軍,專守未央宮。」公孫珣隨口而答。「至於段煨和李蒙,事情太多,我並沒有太多處置,也是要安他們的心,等開春後,再緩緩圖之。」
「還好。」公孫大娘張口便來。「我算過了,幽州那邊,你大概是三百萬人口養三萬戰兵,這邊……」
「這邊也是三百萬。」公孫珣在馬上嗤笑應聲道。「關中這裡世族豪門太多了,動輒傳承百年,而且因為羌亂的緣故,百姓為了躲避勞役兵役,大多樂意投身豪門做僕役……此番度田,關中在冊六十萬人口,實際上卻在這八百里秦川中檢出百萬丁口……加上河東六十萬,弘農、河南遷入的七八十萬,還有聽說關中安定從武關、散關折返的流民,三百萬也是差不多的。人幽州那裡,冀州兩郡和代郡、上谷也一直尚未度田,恐怕還是虛數居多,將來仔細清理一遍,應該還能有餘力的。」
公孫大娘不由嘆氣:「關鍵是,一旦出兵又不止是這四萬兵了,四萬兵要多少輔兵、丁壯輔佐後勤?若是六萬,那就是實打實的十萬大軍,十萬大軍出征在外,又怎麼能僅靠傳統算賦養得起呢?到時候還是不免要用軍屯、民屯這種東西來變相的收高田賦,又用商業壟斷來圈錢……你讓那些沒地方安置的河南百姓在各地集中安置,又讓這麼多昌平出身的讀書人過來,不還是想學昌平那邊搞民屯?又讓我趕緊過來,還是不想讓安利號快快壟斷三輔的工商?」
「是啊。」公孫珣也沒有否認。「這便是所謂亂世了,可若不這樣,又怎麼可能抽調力量平亂呢?這本身就是個悖論。」
母子二人一時沉默,一時間,只有車輪和馬蹄與地上冰渣相碰的聲音,外加車廂內那隻肥貓打呼嚕的聲音紛紛入耳罷了。
「其實,母親也不必過於掛懷。」又行了幾步之後,眼見著杜陵在前,公孫珣方又勉強笑道。「亂世也是亂世好處的……刀把子下面,度田也好、民屯也罷,他們最多編個童謠,還能如何?反觀光武帝,他倒是等到都統一天下了才去度田,結果不還是動了刀子?咱們不是在太原議論過了嗎?到了我這一步,又被你教了那麼多東西,要說沒有定鼎易幟之心,那是胡扯。但既然取之,就要予之……如今咱們母子能做的,一個是要速速掃平亂世,省的那麼多糟心事;一個卻是要借著這個天下大崩壞的時機,堂而皇之的清理一番……不指望千秋萬代,卻也能無愧於心。」
公孫大娘莞爾一笑,便也不再多提。而車隊隆隆向前,也很快就來到杜陵。
話說,公孫大娘這次來杜陵並不是來遊山玩水的,而是來接收工坊的……要知道,關中作為西漢首都所在,所謂首善之區,數百年來早已經形成了完備的工商業體系,雖然經過王莽之亂的破壞和東漢定都洛陽後的緩緩衰敗,但其中的某些體系無論規模還是技術水平依然遠遠高於大漢帝國其他地區。
舉例而言,就好像這天下足足四十多處鐵官,而整個帝國技術最發達、規模最大的冶煉基地當然是南陽鐵官,但除了南陽呢?
答案是河東、青州、關中三處最佳。
濟南最佳是因為這年頭採礦有需求,而青州非但有大批鐵礦,還要針對幽州、冀州提供鐵器支持,所以存在著大批武庫和冶煉基地。而河東……河東的鐵之所以跟河東的鹽相提並論,說句不好聽的,誰讓她屬於司隸呢?
這是出於政治和軍事上的考量而強行設置的冶煉基地。
實際上,青州那裡也有政治上的緣故……帝國太大,河北又有邊患,所以總得有個大型冶煉基地和武庫就近調度,而青州雖然理論上屬於『河北四州』,但實際上卻大部分在黃河之南,將最大的軍事冶煉基地放在這裡,乃是出於中央防範河北地域勢力的考量。
這裡多說一句,這其實也是為什麼天下一亂起來,白波匪和泰山賊這兩股黃巾餘孽折騰的力度最大,因為青州和河東民間都不缺兵器,更不要說當地還有武庫了。
同樣的道理,關中這裡,因為政治、歷史、軍事原因,工商業,尤其是工業之發達,可能僅次於南陽、河南,而部分民用工業的規模和發達程度甚至冠絕天下。
就比如眼前的杜陵,杜陵這裡存在著全大漢帝國最大的陶器生產基地,以至於董卓遷都時都拿這個來說話。
回到眼前,衛將軍母子來到杜陵城外,杜陵縣令自然早已經帶著本地官吏、士民出迎,而有意思的是,禮畢之後,其人抬手介紹這些隨之出營的士民,卻不是什麼地方三老、世族名士,而是城中某某氏,擁有多少陶器作坊,每年能產多少件陶器云云。
弄的公孫珣當即蹙眉……要知道,這可是公孫大娘進入關中後,第一個來看的產業基地,所以他才會扔下府中諸多軍政事物,親自陪同,而且為了確保能夠拿下,此番他還專門帶來了數百白馬義從沿途護衛,那些安利號掌柜、會計根本就不顯眼。
換言之,準備用安利號吞併、壟斷關中工商業的這個目的應該不為外人所知才對,如何又被人當眾戳穿呢?
是眼前這個縣令自己過於聰明,還是說河東的杜畿在河東便知道了自家母親此來關中的目的,然後提前給他老家這裡通了風報了信?
但杜伯侯沒這麼愚蠢吧!
實際上,不止是公孫珣,便是公孫大娘都有些疑惑了,以至於遲遲沒有下車。
就這樣,城門外,車隊停駐不動,周圍白馬義從環環圍住城門,而公孫大娘、公孫珣這對母子卻一個車裡一個在馬上,心生疑惑,半日沒有多言……驚得那杜陵縣令和本地這些陶器大戶們紛紛恐懼,以至於俯身不敢抬頭。
而就在這時,旁邊一名騎著白馬的束髮少年義從,卻忽然醒悟,然後徑直打馬上前,越過為首的張既、龐德,並在馬上昂然拱手相告:「將軍,你恐怕誤會杜陵上下了……非只是他們,關中上下,恐怕人人都猜到老夫人此來是要以安利號吞併關中工商。」
車內『咦』了一聲,公孫珣也好奇回頭,卻見到是楊彪之子楊修。其人之前作為公卿子弟,在洛陽時被董卓拉過去充當內衛,乃是和天子一起充當人質的意思,後來公孫珣驅除公卿,便把這些公卿子弟一股腦的塞入了自己義從中,也是繼續半人質半人才儲備的意思。
而既然知道是這個聰明人,公孫珣便立即信了三分:「仔細說來,這是何故?」
「回稟將軍。」楊修不慌不忙的解釋道。「這是關中風俗,源自前漢,彼時關中產業盡歸少府直接經營,便是後來不歸少府經營,也依舊是少府管束。而前漢時便有公開制度,田賦與丁算歸國,工商稅收歸於天子……而到了世祖中興,彼時度田成功,算賦大增,便棄了少府的國營產業,連鹽鐵都放給民間經營,避免與民爭利……而話雖如此,商賈無力,卻只能託庇於權貴,才能維持經營的。今日,將軍你平定三輔,又度田清理豪強大戶,偏偏家中又有成制度的產業,那這些關中商賈、坊主,自然明白要將產業託付給誰。」
公孫珣算是長見識了。
「今天算是長見識了,原來早在前漢這工商壟斷於上便已經是成例了,可見我兒讀書少。」隨著一隻肥貓從車廂中一躍而出,在帶著冰渣的地上伸出一個懶腰,公孫大娘也終於是扶著身側貂蟬的手笑著走下了車子。「不過,這說話的小子又是誰?比那王粲利索多了。」
見到公孫大娘出列,那些杜陵官吏大戶趕緊再度俯首行禮,不敢去看,便是許多騎著白馬的義從,也紛紛下馬俯首……不過,楊修俯身之餘,卻不免竊喜。
「回稟母親。」被說了讀書少的公孫珣也不以為意,只是趕緊下馬來扶自己親母,順便隨口介紹了一句。「這是光祿大夫楊彪楊文先之子楊修……和馬超、法正、孟達、王粲這幾個人差不多年紀,都是束髮前後,過了年,也都十五六七的模樣。」
公孫大娘不由多看了幾眼,然後緩緩點頭:「原來是楊彪的兒子,怪不得如此學問……我記得你說過劉璋也在義從中?」
「劉璋年紀大些,已經加冠。」公孫珣不以為意。「我按照成年義從的方略分配了任務,讓他去雲中為使節,去給雲中太守張澤送賞賜去了。」
公孫大娘一時失笑:「這種天去雲中送信,你莫非還想讓他上戰場?要是死了怎麼跟劉焉交代?」
「死了便是了,交代給誰?」公孫珣正色言道。「既然入了白馬義從,總要一視同仁,真要是說劉焉,只要劉范在,劉璋在他眼裡算是什麼?」
公孫大娘不以為意,微微搖頭後,卻又趕緊招呼門前杜陵眾人,相邀入內商議。
話說,既然關中早有工商業直接託庇於最高當權者的風俗,那公孫大娘此行不免輕鬆了很多,公孫珣帶了這麼多義從也顯得多餘……實際上,只大約討論了小半個時辰,衛將軍母子二人便撤出了會見,只那些號掌柜與本地這些大戶們自行討論細節
而母子二人既然出來,卻又不免順著剛才楊修所言的什麼田賦、算錢、工商稅收,說到了人口稅、財產稅,還有田賦的問題……最後免不了扯到攤丁入畝這一對付豪強隱匿人口、兼併土地的唯一法門。
至於所謂攤丁入畝,乃是要算錢中的『口算』全部折入『訾算』與田賦中。這在農業生產為主的農業社會,無疑是大規模減輕了貧民的負擔,避免了那些豪強地主一邊兼併土地一邊卻將稅務壓力半公開的扔到貧民身上。
然而,這個問題母子二人私下早就討論爛了……結論很簡單:
首先一個是必須要實行;
其次一個,乃是要有度田這種手段在先,確保能掌握具體的田產、財產分布;
最後一個,既然連一個三輔、河東四郡度田都需要公孫珣攜討董餘威,拎著刀子關上三輔大門強行推行,那想要推行攤丁入畝這種級別的政策,沒有足夠的軍事加政治震懾力,恐怕也是不行的。
而且,即便如此,也要考慮身後罵名滾滾來,沒看到三輔度田後都有那種童謠了嗎?
當然,所幸公孫珣是個不要臉,他這人從不怕別人記恨他,既然當初沒有留在遼東,今日又如何會在意這些?
雖千萬人吾往矣,有些事情必須要做……鄴城流民滿地之時,東郡黃巾紛紛投河之時,河東郭太自戕之時,一番番一次次,這個道理他早就明白了!
「喚楊修和法正一起進來。」城中都亭後院舍中,左右無聊,公孫珣眼看著自家母親都已經開始逗貓了,卻是忽然想起一事,然後讓賈逵召入二人。
「拜見老夫人,拜見將軍!」楊修、法正雖然都是公認的聰明人,但終究只有十五,此時突然又被召喚,不免驚喜,尤其是楊修,之前便被稱讚了一番,此時更是得意。
「有件事想問你們倆。」公孫珣坐在自家母親身側,看著這二人輕笑道。「賈逵也可以聽聽,路上歌謠聽到了嗎?」
賈逵面不改色,而楊修和法正則微微變色,卻又齊齊頷首。
「有什麼想法嗎?」公孫珣繼續笑問道。「你覺得是我之前惡了朝中公卿引來此謠,還是之前度田惹來的禍患?」
年輕的楊修一時無言,法正卻迫不及待:「回稟將軍,恐怕正是度田惹來的禍患……因為童謠這種東西,需要本土鄉里方可輕易為之並加以傳播。而且,歌謠中全盤以關中人為視角,『三月河南六月燕』,指得是關中這個地方,三月因為遷都一下子來了好多河南人,到了六月將軍您討董入關,又來了許多燕地人;至於『九月修渠臘月寒』指的乃是九月秋收前後便開始的以工代賑,大修水利,然後冬日度田,刑罰頗多,讓人心寒。最後兩句不用多言,正是嘲諷將軍您迫不及待,不等天氣轉暖,便又要收取關中工商之利。」
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後剛要言語,旁邊楊修卻又忽然插嘴,揚聲以後:「回稟將軍,法正所言有所紕漏!」
此言一出,公孫母子俱皆愕然,旁邊法正更是毫不掩飾,怒目以對。
「那你以為是什麼呢?」公孫大娘看的有趣,便主動相詢。
「回稟老夫人。」楊修勉力作答道。「依小子看,此謠應該與度田、驅除公卿等事皆無關係……乃是本地士人見到無數昌平士子紛紛到來,恐怕自己不得用,這才出言諷刺將軍,因為此歌謠的重點在於最後一句。而剛才老夫人和將軍也見到了,對於壟斷兼併關中工商一事,大家早有預料,又怎麼會諷刺這件事呢?故此,這個狗皮二字,專指來昌平學校出身的士人!」
公孫珣和自家母親對視一眼,不免嚴肅起來:「你這話恐怕不對吧?我之前便發布求賢令,許天下賢才自投名剌來謁見……他們彼時不來,如今卻又擔心昌平士子奪他們的官位?豈不是可笑?」
「將軍!」楊修瞥了一眼身側的法正,懇切俯首作答。「你仔細想想,若非家名不清淨者,又有幾人屑於自投名剌?如法正、孟達,一家祖父號稱名士,卻是讖緯出身,不治經典;一家親父,更是天下聞名的閹黨……」
言未迄,楊修便戛然而止,因為法正早已經一拳揮來,將其打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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