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十六章 百里沂水春秋風(大章還債)

    周瑜以海上水軍進入內河,基本上屬於降維打擊。

    這種戰術,在歐洲,也就是地中海和北海地區,屬於常規操作,從尼羅河到英倫三島,從高盧到小亞細亞,類似的戰例能夠翻出來不知道多少。如果等到北歐海盜崛起,那這種戰術更是泛濫到稱不上戰術的地步。

    但是,在東方,在大漢,在建安六年的這個秋季,它卻是一種破天荒的手段。

    原因很簡單,中古時代,海船和內陸船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船類……前者細長,限制它進入內河的主要是吃水深度問題,所以水漲起來了,就可以駛入內河;而與之相反的是,後者寬底,吃水淺,卻是抵禦不了海上風浪的!

    換言之,只有海船入內河的份,沒有內河船下海的份,這種戰術從來都是建立在海上水軍成規模的基礎之上的。

    而海上水軍被重視才幾年呢?不過是從袁本初被擊敗那一年算起,區區數載時光而已。甚至如今整個天下成建制的海上水軍也就是青州水師和徐州水師而已。

    所以說,周公瑾此番操作,放在整個世界範疇內,純屬那些海洋文明玩剩的破爛,但在大漢整個陸地文明而言,卻絕對是開創性的。

    而且如今一旦成功,效果也是出類拔萃。

    首先,內河河道成為周瑜單方面的高速運兵通道,而與此同時卻成為了琅琊兵的絕道!

    如今四五萬琅琊兵聚集在郯城城下,後勤補給線被斷,後路被攻下,上下人心惶惶,說不得四五日便要全軍崩潰了。所以水師既然隔斷沂水,那麼便等同於常規意義上的見血封喉,周瑜什麼都不要做,只要坐等城下琅琊兵自潰便可、

    其次,在徐州北方這個戰場之上,這個操作只有周瑜能用,青州水師干不來,因為沂水、沭水,乃至於武水、泗水都屬於淮河水系,而淮河口是在廣陵郡郡內!周瑜處心積慮,讓徐州水軍借著朐縣外面的郁洲山(後世連雲港主體部分,此時是個巨大島嶼)遮蔽,悄悄讓水軍從淮河轉入泗水,然後躲避身後的下邳地區,方能至此……青州水師想過來,要麼扛著戰船在陸地上走幾百里地然後把船放到沭水裡面,要麼就要航行個幾千里,在沒有任何後勤補給點的情況下,繞行淮河口,然後沿途突破無數淮南重鎮至此!

    估計等他們到了,這裡戰事也該結束半年了。

    換言之,周瑜此舉,屬於兵法最精髓最本質的一類,在自己所預定的戰場上,形成了屬於自己獨立把控的局部戰場優勢……一直跟徐州水軍形成兌子狀態的青州水軍到此為止,基本上廢掉了,沒用了!

    不是說他們不能做事情,但事到如今,戰場的關鍵在沂水,在沭水,在兩條河左近的郯城、開陽、即丘,你青州水軍便是在外面掏了徐州後路,又有什麼意義呢?而且來得及嗎?從青州水師駐紮的不其縣(後世膠州灣一帶)到徐州轄地五百餘里……

    戰機這種東西,晚了一步就沒有了意義,而現在的戰機儼然是被周瑜所握!

    「還是要請青州水師南下的。」秋高氣爽,波浪滾滾,當日傍晚,沂水岸邊的一處高地上,望著時不時游弋在沂水中的細長海船,臧霸眉頭緊鎖。「最起碼請他們到贛榆一帶接應一下……」

    「臧府君是想越過沭水,沿海岸撤兵?」郭嘉不等對方說完便已經猜到了對方的意思。

    「然也!」臧霸咬牙應聲。

    「沒用的。」郭嘉隨手指向了沂水下遊方向言道。「沂水與沭水近乎平行,相距不過數十里,然後在下邳城左近交匯於泗水,如我所料不差,之前周公瑾應該便是將水軍數百艘船屯在了彼處……此時固然大部水軍皆沿沂水向上去斷我軍之背,卻也不耽誤人家專門分出幾十艘船,如眼前一般沿河游弋,阻斷交通!」

    「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死路一條?」吳敦驚惶一時。「補給被斷,營中最多幾日便要糧盡……」

    「那就只好在幾日內求得生路了。」秋風水波之側,郭奉孝依舊面色不改。

    「說的容易!」吳敦愈發大急。「你看這風向……海船逆行則揚帆,順流則直下,速度十倍於陸地行軍,不要說四五日內求得生路了,便是逃出這兩條河的夾道都難!」

    「那就只能回身去打即丘,即丘那裡還有些糧食,趁他們立足未穩妥,咱們搶在糧食吃光前奪回即丘,然後不管開陽,一路沿沂水向北,到我的莒縣就安全了!」孫觀發狠言道。「然後等到十月,水淺冰封,咱們再回來便是!」

    「沒用。」郭嘉攤手以對。「我若是周瑜,一定早對手下將領有交代,打下即丘,立即燒掉糧草軍資,然後棄城不理,全軍上船繼續去打開陽……即丘沒有糧食,而且以他們的速度來看,明日說不得就有哨騎回報,說即丘被燒光了,以此來動搖我軍軍心。」

    「那豈不是死定了?」孫觀面色猙獰,幾乎要拔刀而出。「是郭副使你讓我們來打郯城的,四五萬大軍至此,卻落得如此下場……事到如今左也不行,右也不成,你莫非是要我們殺了你降服於周瑜?!」

    「放下刀!」不待郭嘉說話,臧霸便厲聲喝對,然後方才看向了郭嘉以及其人身後同樣拔出劍來的徐庶。「郭副使……」

    郭嘉回頭看了眼徐庶,後者自然收劍。

    「郭副使。」氣氛緩和下來以後,臧霸正色相對。「計毒莫過斷糧,你也應該清楚,這次出征,我們琅琊這邊的糧食八成都在開陽城內,兩成在即丘,營中糧食就那些,還被鎖在沂水、沭水之間這條狹窄死地之中,連劫掠都做不到……一旦四五日內糧食用完,便要自潰,然後任由周公瑾出城獵殺!這個時候,咱們本該同舟共濟才是,我看你神色如常,必然是有應對之策吧?何必遮掩呢?」

    郭嘉連連搖頭:「周瑜此番用兵出奇,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有什麼應對之策?」

    徐庶忍不住看了郭嘉後腦勺一眼。

    而臧霸沉默了一下,卻是揮手示意閒雜人等暫且離開,一時間,臨河的小坡上不過就是琅琊諸將與郭、徐而已。

    「我雖沒想到周公瑾如此精妙毒辣一計,但我此次南下,確實有恃無恐。」其餘人退下,不待臧霸再問,郭奉孝便主動開口。「因為早在出兵之前,與臧府君會面那日,我便已經書信向北、向西,請審公南移,關公東行了……」

    臧霸怔了片刻,然後一時驚喜:「兩位俱已回信答應了?」

    「這是自然。」郭嘉坦誠以對。「當時既然察覺臧府君你的誠意,我就知道此番一定能促成琅琊兵南下,而此處既然有五萬琅琊兵,總是更容易打開局面吧?實際上啟程前一日,關審二位的回信就都已經到了……」

    說著,郭嘉直接從懷中掏出兩封文書出來,臧霸接過來,大略一看,只覺得渾身輕鬆,復又給身後諸將傳看,眾人看完後,也是各自放鬆到失態的地步。

    「郭副使早說嘛!」剛剛還白刃相對的孫觀此時也不由一聲長嘆。「原來關鎮東之前就在魯國與泰山郡的交界處,從他那裡正好可以沿著武水通道直下開陽,急行軍路程不過三日,這樣算的話,便是此時關將軍才出發,說不得也能趁徐州水軍不備便及時奪回開陽……而開陽臨河,足以依城樓而架浮橋勾連兩岸,如此一來,局勢雖然艱難,卻只是一時艱難,勝局依然在我們。」

    「還有審青州那裡。」之前一直哆哆嗦嗦說不上話來的蕭建也是一時釋然。「審青州既然已經到了箕屋山口,隨時可以讓青州水軍上岸,然後拿下進駐老孫的莒縣,那麼萬一不成,咱們的後路其實也是通暢的。」

    「既然諸位已經釋然,那我便多說句得罪人的話。」郭嘉接回那兩封書信,緩緩笑道。「便是咱們這裡全軍覆沒,大局也依然在河北……咱們這裡算什麼?不過是為官渡那邊的僵局做個突破而已,而官渡那裡,我家燕公難道會輸嗎?諸君莫要因為眼前一時受挫然後打錯了主意,後悔終身。」

    孫觀等人一時訕訕,然後連連許諾。

    「好了。」臧霸忽然揮手示意。「無論如何,審青州的大名大家都是知道的,關將軍的為人我更清楚,既然關將軍說了要來支援,就一定會到!在這之前,局勢再難,你們也要與我約束士卒,撐住局面……大軍在外,若有不諧,不要怪我不講情面。」

    琅琊諸將忙不迭的答應,卻是紛紛去了。

    待到其餘人都走,河畔小坡上只有臧、郭、徐三人的時候,臧霸雖然面色不變,卻開口問了一句石破天驚之語:「郭副使,我認得關將軍筆跡,這封信雖然與關將軍筆跡相似,卻非他本人所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郭嘉沉默片刻,方才開口:「我覺得臧府君麾下諸將,未必可信,尤其是孫觀,過於自告奮勇,再加上他們孫氏兄弟所據的莒縣正好夾在沂水、沭水之中,其實隱隱有與兩條河還有郯城一起夾成一個口袋陣的樣子……若按照他之前建議,狼狽撤軍,怕是要全軍覆沒在這個封死的口袋之中。所以,這才預備下這兩封偽書以防萬一,卻不想這才幾日就真的用到了。」

    臧霸欲言又止。

    「看來在下是猜對了,對不對?」郭嘉一聲嘆氣。「與徐州這邊牽扯不清的人,不是昌豨,昌豨只是不服臧府君,天性桀驁而已,真正動搖的,正是講交情的令郎與這位講義氣的孫觀,他們本是對當年臧府君降服河北一事就不滿……如何,事到如今,足下要拿下我再降服周瑜嗎?」

    臧霸搖頭不止:「請郭副使放心,真要是事有不諧,我便是扔下琅琊基業與這幾萬兵馬,也一定保著足下歸青州,屆時大不了守住箕屋山口便是……何談降服周瑜?」

    言罷,臧霸不等對方說話,便兀自轉身離去,儼然也是帶了氣的。

    就在此時,郭嘉一聲嘆氣,卻是衝著對方背影誠懇說了一句話:「當日我確實有書信給關、審二位,只是沒來得及收到回信罷了。」

    臧霸微微一怔,旋即重重頷首,然後兀自離去。

    這下子,河畔坡地上只有郭徐二人而已。

    而二人並立許久,徐元直望著灑滿金色餘暉的沂水,也跟著一聲嘆氣:「我都不知道你這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

    郭嘉同樣望著沂水感慨搖頭:「元直,你還是沒有大局觀……真假什麼的,在大局面前算什麼?」

    「到底什麼才算是大局觀?」徐庶蹙眉不止。

    「我今日與你透個底吧!」郭嘉扭頭扶劍望著身側這位同鄉正色言道。「元直,首先天下大勢是河北有意併吞天下,中原結盟自保……這一戰,因為燕公之前討袁成功後沒有冒進,而是經營三年,靜待天子成年,又兼併西涼,中間還和鮮卑打了一仗,占了陰山,所以河北並無後患,所以即便是我們河北輸了,還可以重頭再來,可中原輸了,卻要一蹶不振……對不對?」

    「對!」思索片刻後,徐庶乾脆應答。

    「其次,這一戰本身,真正的關鍵在於官渡,而官渡的局勢,則是燕公靠著那一日遭遇戰,一戰而定三分優勢,所以現在雖然相持,但更明顯是河北占優,對不對?」

    「對!」

    「至於東線這裡,無外乎是因為官渡相持不下,我們河北想求一個突破,而南面的曹劉落在下風,更著急,所以便想扳回兩分場面,喘一口氣。我們贏了,自然可以動搖中原大局,可周瑜贏了,最多是讓官渡那裡多緩一緩,對不對?」

    「對!」

    「所以說,到此為止,臧霸的立場就不用擔心了,那一日我在開陽官寺大堂中說的夠透徹了,他但凡是個人物,就不會再三心二意,而我的有恃無恐也在這裡……這裡真的就輸了,就全軍覆沒了,那又如何?」

    「你且住……」徐元直終於察覺到了思路中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你二人皆視琅琊五萬大軍生死為無物嗎?」

    「五萬盜匪,為何要在意?」郭嘉面色如常。「自黃巾亂起,天下死於橫禍之人何止千百萬?若大戰能勝,讓天下分裂的局面早一年結束,說不得便能活五十萬無辜!」


    徐庶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卡在自己嗓子眼裡一般,他很想說出來,卻根本說不出來,想要咽下去,卻又根本咽不下去……很顯然,他知道郭嘉說得對,卻不能認可對方的心態與行為。

    「元直,自古以來,慈不掌兵……」郭嘉心中明悟,不由在沂水畔負手緩緩而對。「我不是說我與臧霸的想法就一定對,你就一定錯。但是居其位而謀其事,歷其事而煉其心,你我年齡相仿,又是同鄉,董卓之亂前,你我經歷也都相似。可董卓之亂後呢?彼時你留在家鄉,再無大戰經歷,而我則背井離鄉,往走河北,然後在那裡幾乎全盤參與了討袁之戰。後來履任青州,又隨關鎮東一起掃蕩泰山,後來積功至鄴下,隨戲軍師掌軍機……我所見生死決斷,勝你十倍,類似這種為十人而棄一人的事情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回。你讓我感慨他們的生死,我自然可以感慨,有時候喝多了,也會有些感時傷懷之舉。但你要我因此而放棄自己的職責,那便是句玩笑話了。這就好像我不指望你贊同我做的對,但卻希望你能明白,我做的最起碼沒有錯一般。」

    徐庶艱難的點了點頭。

    「你若能理解到這一步,那接下來就更簡單了。」郭嘉也是鬆了一口氣。「放到東線本身,首先要看的還是審青州和關將軍。審公南下箕屋山,則可保青州大局不失;而關將軍所部雖然只有一萬五千眾,卻是久歷戰事的精銳,關將軍本人統兵之能更是青徐絕倫,再加上其人對信諾之重猶勝臧霸……如今不管如何,我都與關將軍送了信過去的,而關將軍雖然沒有回信,可我與臧霸這兩個都與關將軍相識已久之人卻都相信,其人必然會動的,必然會來徐州!」

    「我明白了,放在東線,你們最大的依仗其實是審青州在身後兜底,而關鎮東另有謀劃……」徐庶緩緩言道。「再往下說,便是如你那晚所言了,琅琊諸將本就是一群牆頭草,臧霸不倒,則大局在手,其餘諸將與誰勾結並無什麼關礙,關鍵是看他們有沒有切實的威脅。」

    「不錯。」

    「只是……為何一定要偽造那封書信呢?」徐庶忍不住再問。「如果關將軍必然到來,那一兩日間其人就已經到了開陽,你何必再多此一舉?」

    「萬一關將軍不走尋常路呢?」郭嘉忽然笑道。「做這兩封偽書,總是有備無患吧?」

    徐庶一時茫然,卻又搖頭:「你必然還有算計,但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說!」

    話說,自關羽所在的泰山地區西部到沂水戰場,有一條天然大道,那就是沂水支流武水穿過沂蒙山區南巒所帶來的的天然道路,如果關羽順著這條路走,三日急行軍便能到達開陽……這也是開陽(後世臨沂)為什麼是青徐重鎮,為什麼臧霸占據琅琊後要駐紮在這裡的緣故。

    這座城市,東西鎖住沂水、武水,南北控住青徐之間的沂蒙山,是不折不扣的兵家必爭之地。

    除去武水-開陽這條路外,其餘不是沒有路,但武水以南又是以繒山為代表的丘陵地帶,不易行軍不說,此地更是在中原聯軍控制之下。

    而且道路盡頭也不是開陽,而是向東到達郯城,或者沿著沂水到達更下游的下邳。

    所以說,幾乎可以斷定,關羽前往沂水戰場的必然道路就是武水通道,而郭嘉的有備無患,更像是對臧宣高多此一舉的試探。

    「繒國的守將是誰?」

    當日晚間,就在郯城戰場上數萬大軍上下皆心懷鬼胎之際,武水南四十里,琅琊郡最西南角的繒國縣境內,距離縣城不過數里之地,一名身高九尺、長髯飄飄之將,正全幅披掛,望著黑洞洞的城池若有所思。

    其人正是沿著武水走了一半,卻忽然連夜越河向南,不走尋常路的關雲長。

    夜色之中,身邊軍司馬思索片刻,即刻回覆:「按照之前靖安台的情報,此人喚做郝普,字子太,乃是劉備部將,荊州人,聽說以穩重老實出名,所以被選中駐守此地……從五月時算起,已經守繒國城四五月了,城中約有兩千人。」

    關羽緩緩頷首:「兩千兵馬,足以成心腹之患,若不能取此城,則我軍斷然不能輕易南下……怪不得奉孝讓我從此處渡河。」

    周圍軍將聞言不敢怠慢,紛紛整備甲冑軍械。

    「不必如此!」關羽忽然止住自己部屬。「乘夜行軍卻不許你們點火把,正是為此……王從事!」

    「屬下在!」關羽麾下一名從事,喚做王思的,聞言即刻向前。

    「你知道我留火把的意思嗎?」關羽繼續捻須相詢。

    「大略明白。」王思身為關羽徵辟的從事,又沿途相隨,自然明白自家將軍意思。

    「那我要你入城勸降,以詭道誘之,知道怎麼說話嗎?」關羽繼續捻須詢問。

    「詭道的話……」王思一時愕然,但還是立即脫口而出。「若以詭道誘之,則當如此……先告訴他我是鎮東將軍府從事,以示誠意;再告訴他官渡已然決出勝負,曹操被圍陳留,夏侯惇星野後撤,所以關將軍方能舉兩萬大軍至此;最後,限期一刻鐘開門獻城……若降,可報平安,若不降,便乘夜攻城!」說到後來,王思言語清晰無誤,順暢無比。「其餘並不多說。」

    「善!」關羽抬手示意。「去吧!我等你號角……」

    王思雖然心中稍有疑惑,但既然得令,卻還是立即上馬向前,然後臨門叫喊,自稱夏侯惇使者,而城牆之上一時警惕,確實又有幾分周全姿態——沒人開門,而是垂下一個吊筐,讓王思上城。

    上得城來,王思即刻表明身份,要見郝普,而郝普也果然是一個盡職盡責之人,雖然是夜間,卻也急速來到城頭見這個先自稱夏侯惇使者,後自稱關羽使者的人。

    雙方城頭見面,王思雖然被捆縛起來,卻斯條慢理,將之前言語盡數當眾說來。

    郝普聞言雖然一時目瞪口呆,但思索片刻後,卻又哂笑搖頭:「足下是關將軍從事我是信的,但此時未必是來勸降吧?怕不是城外藏了小几千兵馬,攻城不足,所以想要騙我開城,然後偷城?兩萬大軍,無憑無據,還有官渡戰敗一事,更是荒謬……」

    「何談無憑無據?」王思昂然相對。「城上只我一人,請足下去我捆縛,容我一示……」

    郝普怔了片刻,卻到底是個老實人,於是努嘴示意,讓人取掉王思捆縛,而王思被解開繩索後,也不多言,只是徑直來到城頭上,忽然吹響腰間掛著的一個號角。

    號角聲起,初時城外並無反應,甚至連大略聲音都沒有,郝普幾乎要笑出來……但下一瞬間,黑夜中忽然躍起一道火光,繼而是成千上萬道火光紛紛而起,在城北連成一片火海。

    城下火海耀眼,照的城頭宛如白晝,郝普目瞪口呆,繼而大汗淋漓。

    但這還沒完,火海出現之後,城外忽然也響起號角無數,繼而不知道有多少人順著號角聲奮力呼喊喧譁,讓人聞之心馳神搖。

    「郝都尉。」嘈雜聲中,王思以手指向城外言道。「你且認真來看,城下火把,不下兩萬之數;而初時無聲,後順號角呼喊,則兩萬大軍俱為精銳無疑吧?如此軍隊,只有關將軍得到支援後才能至此吧?而若非官渡戰敗,夏侯惇遁走,關將軍何以提兩萬眾忽然至此?!號角三聲之後,即為一刻鐘,不降則死,還望明斷!」

    郝普心神俱為城外火海所奪,早已經失神,茫茫然中卻終究是貪生之念占了上風,於是恍惚頷首,應許投降。

    片刻之後,城門大開,早就埋伏在此的兩曲四百精銳瞬間湧入,控制住了城門,而此時關雲長方才緩緩引眾入城,控制局勢。

    火光之下,郝普見到關羽,再無猶疑,只是俯身見禮,而關雲長扶起對方後倒是坦誠以對:「郝都尉盡心盡責,關某為大局計,不得已欺足下以方……其實官渡並未決出勝負,夏侯惇也未逃竄,我只是領本部萬人偷渡武水至此而已。」

    郝普這個時候反而難以相信這些話,其人面色漲紅,連連搖頭:「關將軍何必欺我?足下只有一萬五千眾,這我是知道的,而剛剛在城頭我一眼便知,城下便約有兩萬之眾,若非別處大局已定,哪裡會有兩萬如此精銳兵馬至此?」

    「此一人雙炬而已。」關羽捻須以對。

    郝普恍然大悟,繼而慚恨入地,但忽然間卻又想起一事,然後居然一時釋然:「足下不去開陽,而盡棄軍馬輕兵渡河翻山至此,莫非是從我這裡出發,再經繒山,從側翼偷襲郯城嗎?」

    關羽一時捻須不應。

    「足下必不能得逞!」郝普肅然以對。「城中官寺自有軍機文書,我也不瞞足下……周都督以海軍溯淮河經泗水入沂水、沭水,如今沂水、沭水已然被舟船鎖住,足下從此路來儼然是死路一條,反而不如極速往開陽去支援……足下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關羽到底是性格傲氣一些,再加上此次誘降對方並非本意,所以終於動容失笑:「周公瑾果然是個將才,奉孝在彼處做餌未免要吃力……但足下為何以為我一定是來偷襲郯城呢?我為何不能去偷襲並無防備,又空虛至極的下邳呢?」

    「欲至下邳,還至少需要越過蘭陵、武原兩座大城,便是彼處空虛,任你從容攻取,屆時也必然驚動郯城周都督,而水軍以河流之便,順流而下去援護下邳的話,你又怎麼可能趕得及呢?」郝普一時大急。「到時候,足下被阻攔在沂水西岸不說,那邊夏侯都督趕來,你怕是要死在這絕地吧?」

    關羽搖頭以對:「這就不是足下該知道的了……其實,今日的計策並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大局如此,我不能不違心一試而已。且委屈足下幾日,待徐州事定,若足下不願仕河北,我自放足下歸淮南便是,絕不食言。」

    郝子太愈發大急,但關羽早已經棄了此人入城,而旁邊自有甲士向前將此人看押起來安置。

    翌日,關羽分出兩千兵馬將繒國城仔細看管起來,兼為後備,卻是馬不停蹄,直接出城向南而去。而郝子太雖然是俘虜,但按照河北律法,他主動投降,卻是應該得到任用的,所以雖然被嚴加看管,卻終究是有些特殊待遇,一直隨從王思身側。

    而其人陪著王思立在城頭上,親眼看到關羽引眾出城,卻幾乎目眩。

    原來,關雲長以下,全軍八千人,大部分都棄了甲冑、軍械,大搖大擺的堆放在繒國城搜集來的一些車中,然後只著尋常百姓白衣,負糧水隨行。而其中,唯獨有幾百人全服武裝,卻是穿上了郝普部的衣甲,打起了郝普部的旗幟!

    很顯然,他們是要偽作秋收後被徵調來的民夫,趁著周瑜主力都在沂水上游,所謂開陽-郯城戰場的機會,白衣南下,去偷襲徐州州治,也是周瑜的後路兼整個東線的大本營下邳城!

    兵荒馬亂,下邳城身為徐州中樞之地,本就是民夫聚集之所,其中還有加了郝普大印的正經文書,誰會阻攔?

    話說,郝子太立在王思身側,目光一直盯著城下一人不放,卻正是不顧身份,弄髒弄亂須髯,穿著破爛百姓衣物,然後親自推著一輛板車的鎮東將軍關羽關雲長!

    然而,這位天下權位數得著的關鎮東此時棄了衣甲,身穿草鞋,扮做民夫,推車姿態卻居然熟稔至極,與尋常農夫無二!

    竟好像是做慣了力氣活的民夫一般!

    就這樣,目送著對方一直消失在了視野之中,僵立在城頭的郝普心下冰涼之餘情知自己這下是犯下了天大之錯……大局已定下的投降,和被敵人欺騙成為破局關鍵的投降根本不是一回事!

    「王從事。」郝普回過頭來,一時雙目赤紅、咬牙切齒。「我是被你們矇騙的,我不是誠心想負我家劉豫州……你既然騙了我,將來得為我正名!」

    王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然而,年不到三十的郝子太既然出言,卻是不等對方回話,便毫不猶豫,直接從城頭朝著城下拒馬尖樁一躍而下。

    血濺滿地,內臟流出,卻偏偏因為城牆不夠高而一時不死,只能痛苦掙扎……城上王思心下醒悟對方意思,卻只能在目瞪口呆之餘一聲嘆氣,然後下令士卒下去給對方補上一刀,以了結痛苦了。

    ————我是城牆不夠高的分割線————

    「嘉書至,獻策白衣襲下邳,羽以大略,本不欲行,然閱至信末,現太祖手書夾片,曰:『雲長豪氣凌雲,實曰虎臣。勇如一國,堪敵萬人。本非周公瑾、夏侯元讓之俗流。然國家之一統,事關蒼生,且棄名而屈謀!』羽大悟,即以潘璋將五千眾佯攻夏侯惇,自引萬人,棄軍馬,夜渡武水,襲繒國,復親著草履,著白衣,推輜車向南。」——《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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