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不是醫仙嗎,既至此處,我父如何就沒得救了?」五月梅雨時節,下邳城中,陶謙長子陶商儼然難以接受自己父親的命運。
「我不是醫仙……」華佗到底是個醫生,只能強忍作答。「我也沒說令尊這病不能醫,表面上的症狀老夫都能醫,可令尊年事漸長,身體漸衰,早年時又有舊傷,而且似乎脾氣也不大好,全身都是漏洞,到了如今這個狀況,基本上已經算是真正的老朽了。所謂疾在全身,衰而弱之,老夫即便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也不過勉強延緩罷了。」
陶商還要拽著華佗衣袖再問,卻不料華元化身後一名年輕士子直接扶劍上前打斷了他:「陶公子,非要元化公直言嗎?若你覺得元化公所言還有不清楚的地方,那我來說好了……令尊這是壽數已盡,已非人力可為,便是元化公親至,也不過是勉強吊命而已!」
「沒錯。」身後吳普也鼓起勇氣應聲。「與其如此糾結糾,不如讓陶公這幾個月過得舒服一些,再備些上好吊命人參以防萬一,這才是為人子、為人臣之道!」
陶商一時黯然,身後其弟陶應也低頭不語,而堂中諸多徐州要緊人士,所謂東海太守陳、典農校尉陳登;駕從事糜竺、彭城相糜芳、治中從事領下邳令曹宏、騎都尉尉曹豹;下邳相笮融、步兵校尉許耽;還有廣陵太守趙昱、從事臧艾(臧霸長子)……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無言以對。
半晌,竟是笮融上前,肅容以對:「安東將軍(陶謙)主持一州,事關天下大局,生死重於泰山,即便是人力不可為,你們也要在此盡力照顧,請他稍晚再登極樂……」
聽到最後極樂一詞,堂中八成的人都忍不住皺眉,卻也都沒說什麼,反而只能頷首……因為不管如何,從道義上來講,從製造緩衝時間上來看,此時暫時續住陶謙性命總是沒錯的。
華佗是個不懂事的,聞言便想拒絕,只留個弟子在此,反正只是吊個老朽的性命而已,似乎用不著他。
不過,徐元直卻心下通透,所以其人直接搶在華佗之前代為揚聲回覆:「自古諸侯亡故,必有禍起蕭牆之事,元化公醫者仁心,留在此處也無妨,但有兩件事須你們當堂應許才行……其一,元化公在此,其徒吳普須儘快離開徐州,往南陽醫聖仲景公處告知其師尊在此;其二,凡元化公來此處,我須持劍不離他左右,否則今日便是殺了我們,也斷然不會任你們這些肉食者擺布……趙府君,我等是被你用甲士劫來的,你說如何?」
堂中諸人一時愕然……畢竟,雖然華佗如今好大的名頭,但在這種一州一郡之主面前終究只是個撈偏門的非主流士人罷了,大家因為自己的身體健康表面上保持尊重,其實心裡還是鄙夷的居多,本質上還是想呼來喝去罷了,如何會想到有這一出?
不過話說回來,趙昱是個公認的清直之人,此時陡然被問到臉上,再加上他也確實覺得之前甲士逼迫的舉動有些過分,所以稍作躊躇,便一口應下。
而趙昱既然答應,徐庶便又繞過笮融看向了陳氏父子、糜氏兄弟、曹氏叔侄,這三家俱是徐州本地大族,一位州中世族之首,一位州中巨富商賈,一位州中本地兵權所在,所謂都是要臉的人,而一望之下,果然陳一口答應,而糜竺、曹宏等也紛紛頷首。
既然得到承諾,徐庶便不再多言,唯獨典農校尉陳登陳元龍一時忍不住:「足下何人,竟有如此見識膽氣?為何又隨華公在此?」
「潁川徐庶字元直,單家出身,與元化公道左相逢,自知徐州此行險惡,所以隨行……」徐庶昂然向前數步,直逼陳登身前,方才持劍拱手相對。「想來瑣瑣之輩,不足以為陳校尉所錄!」
被當面打了臉的陳登愈發愕然。
須知道,兩年半前南陽會盟,陳元龍『鞭笞天下,重整河山,吾敬公孫文琪……餘子瑣瑣,亦焉足錄哉』可是讓其人也跟著聞名天下的……據說衛將軍知道了以後還嘲諷了一句『豎子倒會『碰詞』』!
雖然不知道什麼意思,可畢竟是得到衛將軍的回應了啊!
但今日這個敢『碰詞』的陳元龍當著一個潁川單家子之面,竟然氣魄為人所奪。
片刻後,更讓堂中徐州一眾實權人物目瞪口呆的是,素來看不起人的陳登竟然不顧堂外淫雨霏霏,堂後陶謙垂垂老朽,直接恭敬俯身還禮:「下邳陳登,今日復錄一人……湖海豪氣,從容不迫,我敬潁川徐元直。」
徐庶昂然不動。
雨落不停,吳普飛馬離開下邳往東不提,徐庶卻是與華佗還有後者幾名弟子一起正式搬進了安東將軍府對面屬於東海糜氏的一處宅邸,準備安心給陶謙做臨終陪護,同時許他繼續打開大門行醫問診。
而進入院中,尚未安頓下來,華佗就喚來徐庶,當眾表達了謝意:「今日的事情還是得多謝元直的,不然我這些弟子說不定就真危險了,誰知道那些兵頭子能做出什麼事來……也怪我,因為堂中有故人在,所以彼時並未想太多。」
徐庶剛要謙虛,卻又忽然怔住:「堂中有元化公故人在,何人?」
「那東海太守陳陳漢瑜正是我故人。」華佗攏手而言。「我年輕時主要就是在徐州,中年時在宛洛一代遊歷,那個時候就認得他了,乃是多年的交情。非只如此,董卓之亂前他正在沛相任內,還曾想舉我為孝廉,還說服了從豫州牧轉任太尉的黃子琰以三公的名義徵辟我,準備給我抬抬名聲,方便做官,不過被我不耐煩給拒了……而之前早在汝南說準備從廣陵往北到此地來,其實就是因為他們陳氏的緣故,我在下邳、東海俱能有立足之地而已……不過不管如何,今日還是多謝你了,我著實沒想這麼多。」
徐庶尷尬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老早看出,那陳氏父子在徐州乃是一等一的實力派,要是他知道陳氏父子是華佗的故舊,哪裡會多此一舉呢?
尤其是後來陳登那副作態,也不知道是真服氣自己還是覺得自己在畫蛇添足。
不過,從後來的日子來看,陳登還是很服氣徐庶的,自從這一日之後,其人屢屢往華佗這個別院中跑,目的簡單而又明確,就是想跟徐庶交朋友而已……以下邳陳氏家門之高,還有陳元龍本人兩千石實權職務(這年頭無論在何處,屯田可都是一等一重要職務),堪稱禮賢下士,然而不知為何,區區單家子出身的徐庶卻總是不願傾心相對。
五月梅雨不斷,整個徐州都仿佛浸泡在了潮濕之中……稱不上是什麼大雨,關鍵是連綿不斷,三日一晴,五日一陰,其餘皆在斷斷續續下個不停,而就在這種令人糟心的季節中,隨著下邳城中的安東將軍、徐州牧陶謙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其人毫無讓自己兩個兒子接任的意圖,徐州內外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緊張起來。
終於,等到五月下旬,事情徹底變得難以壓制起來:
先是琅琊郡實際控制人,也是徐州北線大將臧霸遣人回報,說是鎮東將軍、青州牧關羽大舉調度兵馬南下青徐邊界,兵力甚至超過去年魯國關雲長同時對峙徐州、兗州的那一次軍事衝突,琅琊一帶已經完全陷入到了戰備狀態;
隨即,彭城那裡也傳來訊息,說是奮武將軍曹操親自引兵一萬屯駐於沛北蕭縣,並以自己門下從事呂虔為使者先來問安;
而早在這之前,乘勝歸來的劉備便直接停駐在了沛南……垓下,和曹操一樣距下邳快馬不過三日路程而已,至於他的問安使者更是直接,其兩位夫人與兩個女兒一起回到了娘家,然後甘夫人直接去姑父府中端藥去了。
如此局面,眾人雖然緊張,但對於真正的明白人而言卻也算是預料之中了。
或者說,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下邳相笮融說的一點都沒錯,陶謙身為安東將軍,身為中原一路大諸侯,身為中原聯盟的一根柱子,此時坍塌,對於因為天子成年而早已經難以維持平衡的天下大局而言,實在是太不是時候了,也實在是太要命了!
公孫不可能放棄這麼好的機會,但反過來說,曹劉二人也決不許徐州脫離他們二人的軸心聯盟。
天子四月束髮成年,長安那裡還在扯皮,或許還能再吵吵幾個月,反正天子才十六,總是耗得起的,卻不料東海之畔先出了天大的亂子,而陶謙這個糟老頭子卻不可能再等人。
「在下覺得吧,徐州事當徐州人為,我徐州地靈而人傑,五郡七十餘城,如何不能自理……」
這一日,好不容易天氣轉晴,淅淅瀝瀝大半個月的雨水漸止,華佗所居宅邸側院內,一群剛剛做完正版五禽戲的下邳士人,一時忍耐不住,便在院中鋪上蓆子,飲茶論政,指點江山,好不快活。
這其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典農校尉陳登,後者可能因為此時還沒有去廣陵上任的緣故,所以沒弄到滿肚子寄生蟲,但其人卻依舊天天來此廝混……然後反過來吸引了一大批年輕士子來此。
實際上,這句話本就是說給陳登聽的。
「徐州人哪個可為啊?」然而,陳元龍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其人登時便將臉拉了下來。「徐州五郡,竟然有人能匹敵衛將軍、劉豫州、曹奮武……如此人物我為何不知道啊?而且足下又是誰啊,為何如此大事你能一言而決?」
話題尚未扯開,便已經沒有說的必要了……被喝罵的年輕士人面色漲紅,卻又不敢與這位徐州第一公子,兼最年輕的徐州實權兩千石真的爭辯起來。
於是乎,此人羞憤之下,只好拂袖而去,以求稍存顏面。至於其餘人等,眼見著陳登如此做派,情知今日是白來一回,也紛紛尋故而去。
一時間,原本和諧而又熱鬧的醫仙別館,立即變得冷冷清清。
「元龍兄真是的。」徐庶無語至極。「你就算是知道他胡扯,又何必當眾辱他?所謂匹夫之怒,亦可血濺五步,偏偏你又是個養尊處優的花架子,根本不夠一刀砍得,就不怕萬一嗎……這種事情自古以來還少?」
「匹夫之怒與匹夫之怒是不同的。」盤腿與徐庶並肩坐在院中蓆子上的陳登端起身前茶壺,也不用杯子,直接將摻著薑片還有南海名貴特產號稱驅寒聖藥的胡椒粉熱茶飲下兩口,這才從容應聲。「如足下這種匹夫,在下是一點都不敢惹得,因為足下匹夫一怒是真的會血濺五步,立即讓我這種人死在當場;可剛才那些人,他們匹夫一怒,不過就是拂袖而去,說不定回到家還要以頭撞牆,以示憤恨……又怎麼需要在意呢?」
徐元直也是哂笑一聲。
「元直莫要不信。」陳元龍見狀將茶壺放下,一時搖頭。「這些人來此地所謂何事,真的只是來治病和學五禽戲的?不過是想你處探知一些安東將軍的病情,從我處探知一些高層政局,好學那些商販一般投機罷了……如此等人物,其中又怎麼可能藏著真丈夫?」
「糜駕商賈出身不錯,然而在下一個潁川人都知道他是公認的良吏,徐州的柱石,其弟能為彭城相,不就是曹奮武看在他的面子上來表的嗎?元龍何必指桑罵槐?而且再說了,衛將軍能成事,他自己都說,要有一半靠其母經商助力……雖然是為人子的言語,但也不能說公孫老夫人是個投機之輩吧?哦,還有交州牧朱公,其人母親也是靠經商養活的子嗣……」
「我不是說糜氏兄弟和朱老夫人,更不是說公孫老夫人……」陳登登時無語。「元直何必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徐庶笑而應聲:「足下是徐州第一世家子,我乃潁川區區單家子……反而是我一直想問問足下,何必一直非得糾纏於我呢?胡椒茶這麼珍貴,南海也不過是剛剛有人尋到後移植了一兩年而已,所謂有價無市,不如在家喝的安穩。」
「元直說笑了!」陳登一時無奈,卻只能曲折而對。「敢問元直兄,人生之樂事在於何?」
「且聞元龍兄高見!」
「依在下來看,人生之樂事,無外乎內外二字罷了……於外是外物入內,美酒美食、美婢美衣、大車駿馬,還有這胡椒茶……乃至於豪傑智士,盡得於己;於內則是內思示外,彰智計於時局,顯氣概於非常,展仁政於鄉梓,立功業於天下!」陳登慷慨激昂,侃侃而談。「而這其中,結識英雄豪傑、智士人才卻是最重要的,因為豪傑智士不僅是最寶貴的外物,也是內思外示最主要的依仗,但最重要的一點是,享受外物也好,建功立業也罷,如無同志之人共甘苦,共享受,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徐庶更加笑意不減:「原來元龍兄屢屢來此尋我,只是覺得我是一個可以聽你議論時政之人,這算什麼?」
「咱們都是佩劍讀書的士人,士人不議論時政,難道要去織布嗎?」陳登更加無奈。「品評人物、議論時局,本就是人生之難得樂事啊!」
「織布不丟人!」徐庶肅容以對。「而且品評人物這種事情……如今為天下基石的衛將軍、曹奮武、劉豫州,這三人都不喜歡!你便是出身下邳陳氏,若將來依舊如此做派,小心被攆去當亭長……將來這徐州,是註定要變天的!」
陳登一時無奈:「我又不是空談,也不是看不起耕織……我做典農校尉,總攬徐州屯田事宜,也是親自視察水土,安排耕種的,這不是正逢多事之夏嗎?所以來請教元直眼下徐州局勢。」
徐庶笑而不語。
陳登無奈,稍作嘆氣,卻又重新開始旁敲側擊:「那敢問元直,你又是怎麼看人生之樂呢?」
「人生之樂,在於總角之時不必見母親困於守寡,無錢養家;在於束髮之後沒有走上歧途,廝混於市井,仗著一把劍好勇鬥狠;在於加冠後常思過往,沒有為之前碌碌無為而空虛悔恨;在於終於學有所成之後,舉目天下,不必猶豫於將來前途……」徐元直正襟危坐,似笑非笑。
陳登一時愕然。
「元龍兄,你說我湖海豪氣,我也覺得你湖海豪氣,可你我二人的湖海之氣是一回事嗎?」明明是上午時分,可頭頂天色卻漸漸銀城,儼然梅雨復至,而徐庶卻理都不理。「你是徐州第一名門一代領袖人物,下邳你家老宅中現存做過兩千石的人便有四個,更兼你本人自幼天賦過人、家學淵源,所謂渾然天成,自可睥睨天下,於是你行為肆無忌憚,與人交談豪氣四溢,指點江山恍若無物;而我乃是潁川一單家子,生下來便沒有宗族,後來更是早早失怙,若非寡母乃是難得的讀書女子,我連開蒙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身上的所謂湖海之氣,乃是來自於小時貧苦街頭鬥狠,來自於束髮無人管教市中與人做賊,來自於加冠後陡然醒悟勤懇讀書,來自於到如今二十六歲方才仗劍策馬行走天下……元龍兄,你之豪氣,細細究來不過是無所謂三字;而我之豪氣,仔細算來卻在於無所失而已……看似一般,其實截然相反!」
話說,徐庶言語乾脆,侃侃而談,然其人從頭到尾,卻只是扳扳直直端坐於院中席上,面上雖然帶笑,卻既沒有看頭頂烏雲,也沒有看身側陳登,仿佛在與空氣說話一般。
但你還別說,陳元龍就吃這一套!
這位徐州第一公子怔了半晌,卻又站起身來,不顧身份懸殊,直接低頭對著身側之人恭敬一拜:「然元直以無所失至此,遠勝元龍無所謂至此!」
「言至於此,元龍兄還是不願放棄嗎?」輪到徐庶無奈搖頭了。
「人生之樂事就在與此,若讓我因為這些那些就就放棄結識英雄豪傑,放棄參與議論時事,那還不如死了好!」
「也罷,你說你想與我議論徐州局勢?」
「不錯!」
「這有什麼可議論的?」徐庶不以為意道。「事到如今,即便是你們這些徐州本地人心有不甘,難道還真能繼續自立不成?無外乎是衛將軍、曹奮武、劉豫州三選其一罷了!」
「但該選誰啊?」雨滴開始滴落,陳登護住茶壺,趕緊坐回到了院中席上。「三位俱是英雄,行政其實也頗類似……」
「陶公久病,兩個兒子多年不給官做,儼然是見到孫破虜之事有所感懷,想拿徐州換個家族平安,而也因為其人英雄氣短,所以徐州早就被你這幾股勢力瓜分殆盡……」徐庶不由冷笑而對。「其中,你們陳氏是世族之冠,有名有望,有一郡之地與一個屯田要職;糜氏有財貨漁鹽之力,也有一個彭城國在手;曹氏看起來最弱,可是曹氏叔侄一個曹宏在幕中極受陶徐州信任以至於實際掌握下邳城城外,一個曹豹握有城外一半兵權,也不可能小覷;然後陶公帶來的丹陽鄉人,一個笮融掌握下邳**政,兼為州中佛事;一個許耽為丹陽兵中郎將,與曹分享徐州直屬兵權;再加上一個廣陵趙昱,素來清靜,一個琅琊臧霸,素來置身事外,數來數去不就是這些人嗎?而我就不信了,這都好幾年了,你們就沒心裡盤算過今日局面?」
「……」陳登乾笑一聲,卻又尷尬應聲。「曹氏與沛國曹氏有姻親,糜氏更是劉豫州妻族,唯一可慮者其實是兵馬最盛的臧霸將軍與陶公那兩個丹陽鄉人……元直不知道,照理說笮融與許耽都是丹陽人,而丹陽如今俱在劉豫州治下,他們本該趁勢依附劉豫州才對,但實際上這兩個人真的不成器,笮融佞佛而貪,常常與人說劉豫州在他鄉中所行新政過分;許耽無謀好色,當年他曾經求過甘夫人,恐怕反而畏懼劉豫州至此。」
「所以,你家中選了誰?」徐庶根本懶得理會這些他早就在安東將軍府看破的東西,反而冷冷追問。
「衛將軍!」陳登誠實作答。
「衛將軍?」
「元直有所不知。」雨水已經稍微滴落,陳登拂去陶製茶壺蓋上的雨滴,懇切回復道。「我叔祖曾經與故司隸校尉陽球、彼時為尚書台中都官從事的衛將軍等人聯手試圖誅宦,結果事敗身死,靈帝甚至還要追究我全族。當時衛將軍明明已經逃出城去,聞訊後卻又回身救回了包括我父在內的族人,並孤身入尚書台,與權閹曹節抗節,逼對方赦免了我族中牽連之罪……換言之,衛將軍於我們陳氏有天大的恩情。實際上,當年袁術在南方赳赳之時,劉豫州南下淮南,我們陳氏便是得了衛將軍的信函,一面勸陶公繼續助力於衛將軍,一面又乾脆讓族中任揚州刺史的族伯棄了淮南轉任吳郡太守……而如今,衛將軍派出的使者王朗王景興、郭嘉郭奉孝二人還有天子節杖,俱在我家中。」
聽到最後兩個名字,徐庶心中微動,卻依舊面不改色,只是扭頭打量了一下對方後忽然失笑罷了:「足下族中可曾聯絡臧宣高?」
「沒有……」
「不是那種相約賣主之語,而是日常交往那種……」
「也沒有!」
「那足下族中豈不是要大禍臨頭了?」雨水漸落,而徐庶依舊坐姿挺拔。
「此何意啊?」陳登不由微微眯眼。
「當著足下的面,我也不說什麼過分的言語……只說足下族中受衛將軍如此大恩,那此番要麼就應該謹守臣節,以陶徐州的名義拒不納衛將軍使者,要麼就該死心塌地為衛將軍奔走償恩。如此首鼠兩端,真以為衛將軍不能高屋建瓴一望便知?還是以為那郭奉孝是個無能之人,看不穿你們心思?」
陳登欲言又止。
「我懂了……」徐庶望著對方忽然又笑。「你們不是蠢,也不是自以為是,而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想那王景興徐州茂才、故太尉楊公愛徒、徐州大族出身,你們以為他是正使,自然可以替你們遮蔽乾淨,卻忽視了其人身側那個整日浪蕩飲酒,放縱不堪之人,對不對?」
陳登不知道該怎麼回復了。
「識得此劍嗎?」淅瀝瀝的雨水之中,徐庶忽然拔出了一直放在手邊的長劍。「這把劍乃是衛將軍親賜,郭奉孝那裡也有一把,而其人才智勝我十倍!我能束髮做賊,弱冠轉而苦讀,倒有四五分是受他激勵!有他在,你們此番舉止,恐怕是逃不過衛將軍耳目了!」
陳元龍目瞪口呆,以至於手中所握茶壺跌落於席上,也一時不覺。
隔了許久之後,眼見著徐庶收劍,其人方才將茶壺擲於席外,並起身拱手告辭。
然而,雨中走出數步,已經狼狽萬分的陳登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拱手再拜:「我知道元直是怎麼看我的,也知道元直為什麼一直對我稍有隔閡……自從衛將軍未央宮前歸天下罪於昏君、世族、豪強以來,已經足足六載了。所謂人心漸易,前幾年是衛將軍的說法顯得艱難一些,最起碼在中原是如此,但如今隨著衛將軍坐穩河北,曹劉兩位也仿效新政,越來越多像足下這樣的才俊便漸漸改了觀點,轉而看不慣我們這些世族做派,覺得我們這些人只有禍天下的罪責,卻無救天下的決心與舉動!」
徐庶面無表情,仿佛在問:「不是如此嗎?」
「但是元直,這一次真的不是我們陳氏首鼠兩端,不懂決斷,其實我們族中之所以如此狼狽,乃是對上衛將軍時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心結……」陳元龍似乎並未察覺對方表情上的嘲諷之意,反而繼續懇切陳詞。「以私恩來說,以族中延續的利害來講,投衛將軍似乎理所當然,但我們下邳陳氏,固然有靈帝一怒差點亡族的委屈,有衛將軍的全一世之恩,可在這之前,我們陳氏就已經受漢恩數代,自一匹夫至於世代兩千石,再至於公族,顯赫百年,這是何等的恩情?那敢問將來漢室傾覆,我們在衛將軍之下,到底該如何啊?一世之恩、數代之恩,哪個重啊?我今日如此嗦,不是在辯解什麼,而是不想讓元直見笑之餘還會錯意思罷了……告辭。」
言罷,其人躬身後退,轉身便走。
而這一次,卻輪到徐庶忍不住在雨中出言了:「自稱大義,便不是首鼠兩端了?凡人論跡不論心,你們心裡怎麼想的,誰在乎?最起碼要作出舉動,讓天下人知道你們的清白吧?」
「元直何意?」陳登登時回頭。
「無他,我其實與元直族中一樣,左右為難,頗有首鼠兩端之嫌疑,不過只是糾結於自心罷了。」徐庶起身懇切相對。「既然是同病相憐,何妨協力共治?如今我有一方,可使足下族中自證清白,也可以使我無愧於心……」
「何方?」
「良方向來簡單易為。」徐庶起身收起地上蓆子,緩緩而答。「自古以來不過就是那些東西罷了,既然下雨,元龍兄何妨入內一談?」
我是雨後的分割線
「漢末,下邳陳元龍素稱豪爽,又號沉靜。一日,有客至,其父友人也,訪而不解,乃私問於其父陳漢瑜。漢瑜大嘆,對曰:『何言沉靜?小子傲慢逼人,無論長幼,不分高下,凡不屑之人皆不屑語之,人不知故稱沉靜;凡入眼豪傑,執禮如下仆。』客恍然:『惜乎!適才足下隨吾同見令郎,其臥床上不動,傲氣逼吾乎,逼足下乎?』漢瑜掩面而走。」《世說新語》.任誕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