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使蒯徹走了。
項梁讓項莊恭敬的送出去營去。
蒯徹雖然告辭離去,可他最後說的那些話給了帳中諸人重重一擊。
人人震驚,難以平靜。
項梁和范增本以為吳廣派使者前來是想要勸他們退兵,好自己獨吞關中之地。
哪知道人家唐王的格局竟這麼大。
他們本來準備好的一些威脅台詞甚至都說不出口。
項梁的一顆心更是激動的跳躍,近乎飛出胸膛。
而在蒯徹離去後,帳中先是一片詭異的沉默,緊接著便有人開口了。
「暴秦以嚴刑酷法施虐於天下,萬民苦秦,天下英雄奮起而爭。能與暴秦相抗衡者唯唐王與武信君二人,今唐王欲舉武信君為王,此等目光甚為精準。吾等同樣願奉武信君為王!」
說話之人是桓楚。
他自江東時便開始跟從項梁舉兵,乃項氏死忠,當然希望項梁能稱王。
他一開口,其餘龍且、鍾離眛、鄭昌等將領全都跟著附和。
「桓將軍所言是也。武信君收復陳郡、南陽、潁川、三川諸地,屢破秦軍,更收降章邯等秦將,聲威蓋於四海,如此功勳天下能有幾人相比,以此大功自當為王!」
這些人是項氏親信部將,如果項梁能進一步為王,那他們的官爵職務就可以再往上進步一點了。
每個人都想進步。
而項氏諸人,如項纏、項聲、項襄、項冠等人更是全都點著腦袋,一個個臉露興奮,甚至有項氏子弟已經開始幻想項梁稱王后的場景。
項梁為王,那他們可就是王族了。
這麼大的誘惑,哪個項氏子弟能忍得住!
眼見項氏族人和其親信將領紛紛開口,劉季、英布等關係稍遠一些的楚將對視一眼,也跟著附和。
這種時候還不跟著表忠心,那可真是情商太低了。
韓王成正因為劃定韓國領土這件事而發愣,被張良暗中伸手戳了下,一下反應過來。
他忙在臉上擠出笑容,表態道:「武信君屢破秦軍,功莫大焉,今又復我韓國社稷,乃韓之恩人,若是為王,我韓國定然支持。」
一片稱讚和支持聲。
項梁聽在耳中,春風得意,嘴角不由咧出笑容來。
他本就是個性格驕傲的人,歷史上擊破章邯後便心生驕意,自認為天下無敵。現在他也確實在滅秦之戰中立下大功勳,自認為當得起唐王和諸將的稱讚。
就在這無數人讚頌時,有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
「武信君若是為王,則將懷王置於何地?」
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
項梁臉色微變,目光望向那人。
一個中年男子,麵皮白淨,頜下有長須飄飄,頗有一副好賣相。
宋義。
「宋君何意,莫非是認為武信君不配稱王嗎?」
龍且性格暴躁,當場質問。
宋義搖頭道:「非也,我只是認為武信君今為楚將,奉懷王令而西攻秦軍。今若不稟懷王而與唐國約王,恐對聲名有損,還請武信君思慮之。」
楚懷王。
這是項梁在對付吳廣召喚時所立的楚王,如今反成了項梁稱王的桎梏。
從名義上來看,除了韓王成、張良外,在座的人都是楚懷王的臣子。
項梁伸手,止住還欲爭辯的龍且,神色陰沉道:「宋君所言有理,此事我自當思慮。爾等暫且退下吧。」
見大家的好心情都被宋義一番話破壞,龍且等人狠狠瞪了宋義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項梁讓諸將離去,但留下了二人。
一個是項羽,一個是范增。
「羽兒聽聞唐使出言時曾激動起身,但其後又閉口不言,是不欲我項氏稱王乎?」
項梁先看向侄兒。
作為項氏諸多子弟中最能打的一個,又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兄長之子,項梁對項羽非常看重。
項羽搖了搖頭,沉聲道:「那陳勝、吳廣不過一黔首匹夫,尚且能稱王為尊。我項氏天生貴胄,叔父更率軍擊破秦賊,立下蓋世功勳,自然能做王。只是」
說到此處,項羽臉露不忿。
「我項氏稱王自可為之,何必要那吳廣相舉。楚王是叔父所立,不過一傀儡罷了。待此間事了,叔父率軍回去,大可廢其位而自立為楚王,根本不需要那吳廣說了算。」
話語激昂,充滿不服。
項羽想不想項氏為王?
當然想。
可他不願意項氏因吳廣而王,這偏見已是根深蒂固。
項梁聽得直搖頭。
他明白侄兒的想法。
「羽兒啊,你還是太過年輕。廢王自立,以下克上,真要是幹了這事,豈非自損我項氏名聲?日後天下人又如何看我項氏?凡事要考慮後果啊。」
項梁搖了搖頭,望向一旁的范增,問道:「剛才范公亦未曾表態,何也?」
范增先笑了笑,表情逐漸變得嚴肅起來:「我觀吳廣行事速來詭詐,不做無利之事。武信君覺得他遣使前來說這些話,是真心欲推武信君為王?」
項梁沉默了。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吳廣的想法。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利益交換罷了。
項梁低語道:「滅秦之後,他欲與我分利。他得關中之土,而我則得王號。」
范增見項梁清楚,便直言道:「就看武信君是想要和吳廣爭一爭關中呢,還是想要這個王號。若欲為王,這次是個好機會,可如此就不好和吳廣翻臉去爭關中了。」
項梁嘆了口氣。
就像范增說的,這是他稱王的好機會。
項梁之前立熊心為楚懷王,從而得到占據楚地的大義名聲,也可以藉此抵擋吳廣借陳勝名義的召喚。
但這一來,楚懷王是項梁自己立下的君主,他就不能輕易背叛。
不管是廢除,還是將其暗殺。
只要楚懷王死了,項梁又緊接著登上王位,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事是項梁乾的,項氏的名聲將盡數毀掉。
弒君篡位,這可是為世人所唾棄的事情。
人家田氏代齊,尚且是通過幾代人緩慢經營,用「大斗借,小斗收」等手段得到齊地人心後才水到渠成的登上君位。
三家分晉,也是因為三族在晉國作為公卿兩百餘年,各自根基深厚,無懼人心向背。
且不管是田氏代齊,還是三家分晉,他們最後都通過各種手段得到了周天子的冊封,讓天子公開承認他們為諸侯。
四國需要周天子承認,要的正是這個名聲!
項氏在楚地的根基不算深厚,而羋姓熊氏在楚國統治了整整八百年,不管是名聲還是人心所向都不是項氏能比的。
項梁一旦自立為王,帶來的後果非常嚴重,肯定會有許多楚人為此離心。
吳廣這個公開舉他為王就不一樣了。
吳廣是唐王,又是滅亡暴秦的第一人,他說的話在天下人眼中很有分量。
吳廣只要借著滅秦後論功,以項梁功勳巨大為由,舉他為王,則天下人大多不會反對。
特別是魏國還是吳廣的小弟。
吳廣說的話,魏王都是舉雙手贊成。
唐王開口,魏王附和,再加上項梁這邊的韓王成支持。
三個王都公開承認項梁以滅秦之功得來的王位,這正統性妥妥的。
如此一來項梁就將繞開楚懷王,憑藉滅秦之功名正言順的被諸王推舉上位,不用考慮篡位帶來的後患影響。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個誘惑太大了。
可同樣有得必有失。
項梁若想得到光明正大為王的機會,那就將同吳廣約盟和談,放棄爭奪關中的機會。
他的臉上閃過掙扎之色。
真是讓人糾結啊。
唐使邀約帶來的影響,還在楚營中繼續引發波瀾。
當時軍中諸將多在場,一出來後自然是相互談論,將這事在全軍宣揚。
就連沒有被召去參會的章邯等人都聽到了這個消息。
「唐王欲邀約項梁在澠池會盟,欲舉他為王,若唐楚兩國和談,那吾等還能回關中嗎?」
章邯、司馬夷等人面面相覷。
項梁曾答應帶他們這些秦軍殺進關中,驅走唐軍,讓他們和家人團聚。
如果唐楚兩國和談了,項梁多半就不會再進攻關中,那他們這些關中降人將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
而且他們又該如何向手下的數萬關中秦卒交待呢?
「或許唐楚和談後,項梁會將吾等放回關中。」
趙賁低語著,說出了一個夢幻般的想法。
章邯和司馬夷等人聽得苦笑。
項梁會這麼好嗎?
但不管是什麼樣的想法,淪為俘虜後,他們已經失去了主動權。
曾經的秦國上將軍章邯,此刻也對未來的局勢無能為力,只能輕嘆道:「希望如此吧。」
相比項梁的糾結,章邯等人的擔憂,楚營中還有不少人心生羨慕。
劉季一回營中,想到唐使說的那些話,心頭情緒就有些平復不下來。
他和好兄弟盧綰嘆道:「阿綰啊,我聽說那吳廣才二十多歲,現在就成了天下有名的諸侯王,隨意讓人傳來一句話就能攪動風雲,讓項氏諸人坐立難安,此等本事何其威風啊。」
「人家才二十多歲就干出這番大事業,你說我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卻半生蹉跎,混到現在也就是在項氏手下做個將軍,日後還有更進一步的機會嗎?」
聽到五十這數字,盧綰撇了撇嘴。
他和劉季同年同月同日生,劉季五十歲,他盧綰還不是一樣。
大家都快稱得上老年人了,不想著日後如何養老,怎麼還想著更進一步?
作為好兄弟,盧綰還是出口安慰道:「一定會的,之前呂公不是言你面相極貴,日後必有出息嗎?我看此事定然無假,要不然他怎麼會把女兒嫁你。」
劉季「噗呲」一聲笑道:「那呂公的相術就算了吧。他嫁女於我,還不是因為他呂氏得罪了仇家而遷居沛縣,想要藉助我在縣裡的名聲立足,這其中事項你又不是不清楚。無需用此事來安慰。」
說著,劉季也懶得再和盧綰傾訴。
他上榻躺著,雙手枕於頸下,一雙眼睛望向上方,輕輕感嘆。
「唉,我劉季什麼時候才能發達啊。若是此生能做個王侯,就算是死也是得償所願了。」
項梁想進步,他劉季也想進步啊。
澠池城外,唐軍大營。
出使歸來的典客蒯徹,正在將這一次出使楚營的情況向唐王吳廣做著匯報。
「此行我並未看到章邯等人的蹤影,又向那護送我的楚人打探,那些楚人不願多說,但從其隻言片語來看,秦軍應該是被監視在後,不能隨意走動。」
蒯徹去楚營前,曾看過章邯、楊熊等主要秦將的畫像,又向見過這些秦將的人了解了他們的體貌特徵。
這也是他入楚營後,著重觀察帳中諸人模樣的原因。
一番觀察,並沒有發現投降秦將的蹤跡。
吳廣點點頭,說道:「項梁果然是防著章邯等人,秦軍投降後在楚營的待遇並不好,日後可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他的目光看向陳平。
陳平點頭,表示了解。
而說完秦軍的情況,吳廣又問到稱王的事情。
蒯徹嘿嘿笑起來:「項梁聽到我說大王願舉他為王,先是愣了一下,臉上就有喜色閃過。其餘帳中之人也多欣喜,甚至有人當場站起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後來送我出營的是個項氏子弟,我觀他神色,探其口氣,也是極為歡喜的,我覺得此事成功的概率極大,君上這個誘餌實在是好啊。」
聽到這話,吳廣嘴角勾起笑容。
是的,這稱王之事就是他撒出去的誘餌。
馨香撲鼻,十分誘人。
他相信項梁一定會咬上來的。
事實證明也吳廣和蒯徹的判斷是正確的。
到了第二日,就有楚軍使者項纏自新安來,他代表項梁,答應了會盟的事情。
「大王好意,我項氏心中感激,武信君願前來與大王共議天下大事。」
項纏滿臉的笑容。
唐王若舉項梁為王,他這個項氏之人的身份地位可就不一樣了。
吳廣的態度也非常好,還留項纏吃了一頓酒宴,藉機套了不少話。
而項纏離去前,吳廣還向他鄭重囑咐。
「此番會盟乃是誅滅暴秦後的大事,寡人將藉此與武信君重定天下之勢,需各路英雄參會,以壯聲威。還請武信君率諸將前來,寡人將在澠池設宴款待,以饗天下壯士。」
吳廣的囑託,項纏成功帶到。
兩日後,楚軍自新安前來。
項梁這條大魚,終究是咬上了名為「王位」的香餌。
由唐王吳廣主導的決定天下大勢的澠池之會,也將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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