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逐漸清晰之前,世界是一片模糊的。三歲時我有了第一份私人財產,它是一張棕黃色的長方形小木桌。桌角挺圓,桌腿總是墊了一塊,因為長短多少有些不齊。桌面大小與二十九英寸的電視屏幕差不多。雖然上面也有幾處凹凸不平,但摸起來還是相當舒服的。父母很多次想把它置於地下室或扔掉,可我始終同意。在不會寫字之前,它算是一本日記。桌子像日記,是家裡惟一不隨時代變化的小東西。這麼多年,它始終是這個樣子。偶爾覺得它變了,也只是隨著長大了的自己一起長大的目光產生了某種錯覺,愛因斯坦相對論如是說。
桌面上的小洞不知是怎麼形成的,有深有淺,還有一些分散其周圍的黑點。我憶起自己剛剛學說話和認字時,就抱住這張桌子。這桌子對當時的我來說大極了,其實當年的野心也夠大,企圖把整個世界抱住——那時我錯誤地估計「世界」是和這張桌子差不多大小的,它就在外面不遠處的某個地方。我常常一邊流著涎液一邊「嘟嘟」地喊,剛學會走路卻又返祖成爬,這僅僅是因為才看過董存瑞在電影中匍伏前進的樣子。孩子的模仿力多麼強!父母看著我嘰嘰喳喳地自言自語,只是慈愛地笑,笑這行為的可愛。他們絕不知道這裡面有一種像水晶般剔透的奇特幻想與純真清靈的心揉合而成的東西,而他們早已失去了能夠欣賞它的那雙眼睛。他們至今不可能想像,我在指揮這些小洞與黑點,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空前的戰爭,硝煙瀰漫,炮聲隆隆。我負責發出戰士們衝鋒時的喊殺聲,這時就需要一支衝鋒號相配合。所以當父母抱著我出去串門時,我抓住鄰家小孩的玩具喇叭愛不釋手,以致父母以為我愛好音樂。其實到現在我也只能勉強讀懂樂譜。後來喇叭給買來了,桌中的抽屜里剛好能放下,像是本來就是為我準備的──孩子向來以為自己是天地的中心,而事實上在這個世界裡,孩子是被支配的對象。每一樣外表平凡的事物在孩子的心中都有一個獨特的故事在演繹,這樣我們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圈。現在想來,誰都不是這世界的主人翁,但也都不是旁觀者。
小學時這桌子倒成了驗算紙。當時使鉛筆,可以用橡皮擦去。至今我沒有用驗算紙的習慣。考試時吃過苦頭,按慣例把驗算寫在第一卷上。誰知反面有筆答題,要上交,忙細細檢查考桌和鄰桌的考生臉上有沒有類似的塗鴉。桌子現在變成淡黃色,雙原來淺了稍許,完全是橡皮的作用。中國橡皮把白紙越擦越黑,只有在有色物品上才見效,看來更適合擦黑板。四年級時我就在輪到自己值日擦黑板時自作聰明地用橡皮擦,打算令大家大吃一驚,可結果發現大吃一驚的是我,反把粉筆留下的痕跡弄得更粗,於是同學們一致恭喜我會寫藝術字了,正巧要辦板報,大家理所當然推薦我了。驗算固定在一角進行,另有一角畫了個大大的希瑞,再就是超級賽亞人和聖鬥士等當時風靡兒童界的卡通人物。父母見我這麼愛畫,又送我去少年宮學美術,後來乾脆跟定一位師傅學。書法素描速寫水粉國畫什麼都練,可以說我的小學時代沒有周末。一次為老師畫像時自作主張地將他的髮型改為噴火的超級賽亞人式,老師認定我在侮辱他,請我家長來。我父母接到電話後先匆匆奔到書店買了本一塊九的漫畫作物證,然後疾奔少年宮而去。如今我沒學出什麼成績來,可偶爾也還會畫兩筆,懷念一下過去。過去不論是否美好,總還是值得回憶的,好比未來未必有希望,卻仍是要憧憬一般。
有關這張桌子過去的歷史,主要是奶奶來講述。這桌子歷經四代,源自清末,算個「傳家寶」。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主要在海陽,我的老家那塊兒沒有多少,不過也來過幾次。曾經在屋裡搶東西,搶光了還不走,又在桌旁抽了會煙,手在桌子上無規則「叭叭」地彈,彈得在場屋內屋外二十來個人心跳得如軍隊走正步般。這事兒是我八歲時聽她講的,聽完後大怒,問奶奶那鬼子的爪印在哪裡。奶奶好一個端詳終於找到,我就過去砰砰地打了一遍,奶奶樂得張開沒牙的嘴,說孫子很愛國。又過了幾年,奶奶來信說她想起來了,當時桌子蓋了塊布,鬼爪子沒印上,亦是說我什麼也沒打著。我並不氣餒問布呢?寄過來我揍它,爺爺說還用你揍,我給燒了。其實桌子的歷史很多,爸爸以前念故事講到亞瑟王的圓桌武士,我百聽不厭,想我之所以不能成為武士在這張桌子是方的。待到日後學習歷史,看到風雲人物無論欲戰欲和都要先隔張桌子拉寡,這類情景在農村的炕頭常見,我敢保證在桌子旁扯淡,我比丘吉爾更富經驗。我想即使我老了,也還是保持這不變的想法,認為在桌旁議論事情的大小,區別在於所謂的「大事」有目的,「小事」沒目的,風雲人物也許不會在意過程的樂趣。
小學時的成績一直非常好,家長、親戚、老師、同學都公認我前途無量。我也立志將來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桌子上寫了不少豪言壯語,桌子代表我的心。等長大了才明白,那隻代表當時的心。因為學習不錯,老師們開始關注起我的品德,說我品學兼優。我樂不可支,沒去料一料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卻不明白世上只有品學兼優和品學兼劣,而永遠不存在品優學劣或品劣學優。我結交了不少朋友,小學時代是我朋友最多的時期,因為大家還沒成熟到學會相互算計。我經常與幾個孩子圍著桌子一圈,談談當今最新的國際形勢,比如南通路跳蚤市場的二手玩具多少錢,地球什麼時候爆炸等等。五年級時我還是喜歡坐在桌子旁,桌子靠近窗口,看到同齡人在下面嬉戲──我並非不好動,怎奈這桌子太重,不然我背下去玩。我當時已經發明了用這桌子可以玩的十多種遊戲,我想大人們,包括長大後的我,我永遠也不會玩了。我喜歡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玩,能從他們那裡學到不少。我家附近住著一名初中生,他放學來我家做作業,就在桌上寫。我向他問這問那,他倒不厭其煩有問必答,還講了許多我從未聽過的事。我佩服極了。認為他是最淵博的人。後來不知道怎地他學壞了,發現自己有了「穢」根,給我講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兩個每天滿臉通紅,營養不良孩子的父母以為我爸媽會保養我便直追著問訣竅,我媽多次辯白無效只好指著我說你問他吧。於是不得已告訴他們我最近在提前預習初中知識。直到有一次,我媽下班回家,他卻在大談風月,我媽嚇了一跳,把他逐出家門永遠不許再來。我研究他講的東西至今已初見了點端倪,這時想一想,人總是要知道一些事的,不知其他人通過什麼途徑知曉的,反正從我媽當時的態度來看,我這途徑顯然不好,記得孩童時期眼中對人的區分只有好人和壞人,常問父母一些固定的問題:xx是好人壞人?父母教育我好人和壞人沒有明顯的界限,再壞的人如殺人犯也有優點。所以那孩子被我媽定義成壞人,令我大惑不解,顯然比殺人犯壞了。他畢竟懂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我想這些我媽也不一定懂。大人和孩子總是兩個世界,正像桌子對我來說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對於大人們僅僅是一張雀麻將或放茶水的空具。他們的世界大著呢。知道的太多,想像反而少了。所以我至今仍深信不疑,凡是有重大發明的科學家,本質上一定還是孩子。
初三以前還是孩子,以後便不是了。我的記憶也漸漸由模糊轉向清晰。桌子似乎變小了,我再也不能爬到它的下面去,拱起它了,那時我很想知道桌子下面有什麼,不斷地拱它,直至有一天父親在多次勸戒無效的情況下,將桌子翻過說下面什麼也沒有。我想也是,可為什麼要忽然讓我知道?現在翻桌子看後面對我來說自然輕而易舉,但我卻不再那麼做了。這也許並非因為我已知道答案,而是因為我不再是個孩子了。在探尋為大人所掩蓋的朦朧世界背後的真相時,等待著的其實是我們絕大多數孩子不願直面的現實。我開始住校,與這張桌子長期隔離,直至高中畢業。我在學校無數的課桌旁呆過,可它們根本代替不了當年的桌子,儘管它們更大更結實。我經常到過去經過的方,上樓從窗戶向外望,這與當初在家裡的小木桌看到的風景已有相當變化,可我還是能看到一些已經不存在的東西。記憶本來就是這樣,該記住的一定會記住,可該忘卻的卻未必能忘卻。
現在我向父母闡述我的計劃,要在過去經過的地方開個小雜貨店,窗口向著那塊最好的風景。中考是好不容易才通過的,我在封閉的學校念書,等於幾年沒有回家。自己屋裡的東西這是原樣擺設,像是我剛走開不久,只是目光停留在那張桌子上片刻,便真切地感覺到,好久沒有回來了。最大的享受莫過於把飯端到小桌子上吃,這樣味道會好很多,與其是說我對這桌子的偏愛,不如說我懷念過去美好的時光,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非常模糊卻又非常強烈,滲透在每一條我再熟悉不過的紋理中。高中時光轉瞬即逝,偶爾想到了以前的日子,當初在清靈稚嫩的幻想中,黑點與小洞發生了戰爭,一隻作為衝鋒號的玩具喇叭,在桌子上又算又擦,寫寫畫畫,在桌底拱來拱去,抱住「世界」,日本鬼子彈桌面「叭叭」響,圍著桌子瞎扯淡,初中孩子傳授我奇聞秘史,桌前窗外那道最熟悉而且最靚麗的風景……時至今日當我默默地注視桌上由紋理形成的圖案時,仍可以用腦海中童年殘留不多的幻想來勾勒幻化出兩張慈愛和寬厚的面容,在這二十多年酸甜苦辣的風雨歷程中從未變化過,這使我驀然醒悟,明白由桌子回憶起的童年到底是誰令我快樂和健康,令我永遠地感激。這張桌子是孩提時代的我送給現在的我的禮物,童年的遺產是一個人一生中所能獲得的最大的恩賜。
高考糊裡糊塗地結束,一年多過去了,我的現狀顯然與幼時遠大的理想相悖,這使我迷茫不已。於是我就愈加徘徊不定,不知自己能幹些什麼。可偶爾想到自己只是應該活下去,活下去也絕非單單為了自己。我真正要直面的人生不是萬眾矚目一手遮天這些童言無忌的夢想,也不是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一類世俗的成功定律,甚至不及父母期望我所能達到的富裕生活,而只是像這桌子,像這桌子。
我始終很清楚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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