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死亡之前會想什麼?
赫連春以前不知道。
此刻他腦海里浮現了自己的一生。
從小到大。
一幅幅畫面飛也似的從腦海中掠過,但卻格外清晰。
喜怒哀樂。
愛恨情仇。
這一刻,都成空。
一種巨大的空虛和一種巨大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他不禁紅了眼眶。
原來,活著是這樣的有趣啊!
他發誓,自己從未如此的熱愛人世間。
「皇叔,用飯了。」
然後赫連燕就俏生生的出現在門外,手中端著個大碗。
沒人監視。
她端著大碗進來。
「右邊有家什麼拉麵店,說是長安元州拉麵的分店,回頭我問問楊子泰是不是。不過這拉麵味道有些意思,皇叔你最喜美食,特別是從未吃過的,我想著你定然喜歡。」
她把大碗放在案几上,回身出去,弄了一杯水進來。
「掌柜的說這個拉麵滾燙,要吃慢些。可許多客人吃一吃的就忍不住會快,於是嘴裡被燙出了水泡。他說要弄冷水潤潤,可皇叔的胃腸不大好,喝了冷水容易腹瀉,我就弄了溫水。」
她拿起筷子攪拌了一下,「皇叔,得快些吃,不然涼了。」
赫連春接過筷子,緩緩吃了一口。
「皇叔,可好吃?」
「好吃。」
赫連春狼吞虎咽的吃了拉麵。
「喝水。」
溫水進肚,就像是把身體洗滌了一遍。
「燕兒。」
「嗯!」
「鷹衛抓了你?」
「沒有。」
「沒人看管你?」
「沒人。」
「那你為何不走?」
「我捨不得皇叔。」
「本王利用你,伱不該恨本王?」
赫連燕抬頭,「會管事的女人多如繁星,皇叔本可不利用我。」
……
從赫連燕記事起,赫連春就是個冷酷的形象。
皇叔是漏網之魚。
她也是漏網之魚。
皇叔活的戰戰兢兢。
她也活的戰戰兢兢。
按理皇叔養著她就是,可她大些後,皇叔請了先生來教導她。
識字,算賬,讀各種書……
她從一個蠢蠢的女娃,變成了一個心機了得的美少女。
隨後順理成章的,她成為了皇叔身邊的管事。
她恨過皇叔。
但也知曉,皇叔本可不拉她一把,任由她在府中自生自滅。
這才是最殘酷的一種活法。
赫連春呵呵一笑,「沒想到當年一念之仁,卻在今日結了善果。你去吧!」
赫連燕搖頭,「我不走。」
「想送本王一程?」赫連春拍拍肚皮,沒吃飽,但他覺得這碗面可以讓自己多活兩日。
「我想救皇叔出去。」
「痴心妄想!」
赫連春笑道:「除非你能說動陛下,否則本王必死無疑。」
毫無疑問,赫連燕見不到皇帝。
所以,這真是個痴心妄想。
「我會去找人幫忙。」
「誰?」
「楊玄。」
「那個小崽子!」
皇叔默然。
這個局面,一個外人能有什麼辦法?
赫連燕說道:「那人狡黠,手段了得。我只求他出個主意。」
「楊玄看似和氣,可是燕兒,沒有好處,他會笑呵呵的看著本王被處死。當然,換個地方,本王也會樂呵呵的看著他被處死。」
赫連春看著侄女,「你,拿什麼給他做報酬?」
……
楊玄喝的半醉回到了驛館。
「娘子弄的解酒藥,找出來!」
喝多的感覺並不好,所以楊玄不理解那些每日都喝的醉醺醺的人是什麼感受。
不難受嗎?
王老二把藥找出來,楊玄問道:「如何服用?」
「我看看。」王老二原先大字不識幾個,後來一家子都做了他的先生,教的他只想自掛東南枝,好歹學有所成。
瓷瓶上的字有些小,王老二苦大仇深的把瓷瓶湊到眼前,睜隻眼閉隻眼的看著。
「用酒送服。」
都喝多了,還特麼接著喝呢?
「郎君。」
烏達進來,見王老二拎著酒囊就歡喜的道:「給我留點!」
「出使不得喝酒!」老賊板著臉。
烏達看著楊玄。
「郎君這是為了大唐飲酒。」
「傷身!」王老二把酒囊遞給楊玄。
楊玄嗅著酒味就想吐。
「罷了,不吃了。」
硬扛!
「郎君。」烏達一拍腦門,「差點誤事了,騷狐狸求見。」
「赫連燕?」
楊玄頭痛的道:「還是吃了吧!」
吃了醒酒藥,赫連燕來了。
「赫連娘子這是……」
赫連燕穿著一身粗布衣裳,但身材太過火辣,有些緊崩。
「我來,是有事相求。」
「何事?」楊玄打個哈欠。
喝酒之後困意就上來,可不該是興奮的嗎?
阿寧說過,這樣的表現好像是精氣神不足……不對,好像是太足了。
「救皇叔!」
楊玄呵呵一笑,「這是玩笑呢?」
「我不開玩笑,特別是和你。」
「遼皇要弄死皇叔的心思路人皆知,你覺著我能說動他放了皇叔?若是能,那我為何不說動遼皇,以後和北疆和平相處更好。」
世界和平不好嗎?
「你的主意多。」
「呵呵!」
「我知曉你能有法子。」
「我就算是有法子……」楊玄看著她,淡淡的道:「憑什麼給你用?」
北遼人死光了,楊玄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赫連燕回身,對老賊和王老二說道:「你們先出去!」
呃!
這是什麼意思?
騷狐狸想行刺?
可她的修為好像不及郎君吧!
老賊和王老二看著楊玄。
「出去!」赫連燕尖叫。
隨即一拉。
嗤啦!
老賊捂著王老二的眼睛,「趕緊走!」
呯!
這貨還貼心的把門給帶上了。
「你要幹啥?」
屋裡,楊玄聲音讓人覺得色厲內荏。
「別啊!」
「有話好說!」
「艹!我不是那種人!」谷魘
「閃開!」
裡面噼噼啪啪的一陣子,門開了。
楊玄滿面通紅的出來。
「回頭罰老賊兩月薪俸。」
老賊見他衣裳凌亂,但卻完整,不禁贊道:「郎君好定力。」
少頃,楊玄再度進去。
赫連燕披著被自己扯爛的衣裳,呆滯的跪坐著。
「給!」楊玄把一件長衫丟在她身上,就像是個提起褲子不認賬的老蛇皮。
「皇叔不壞。」赫連燕幽幽的道:「若非皇叔,陳州這些年哪來的太平日子過?」
這個必須承認。
換個名利心強的,早就糾集了三大部,隔三差五攻打陳州。
「可我為何要救皇叔?」楊玄坐在她的對面。
赫連燕冷笑,「北疆與草原通商第一人是你,滅族第一人也是你,旁人都說你魄力驚人,可我卻覺得不對。」
「你喝多了?」楊玄冷著臉。
「是你喝多了。」赫連燕把掛在肩頭的衣裳拉開,披在肩頭,卻忽略了露出來的小腿。
「你年紀輕輕就來了北疆,據聞是主動請纓。這般看來你該是慷慨激昂之輩,可你卻是一頭不折不扣的狐狸。一頭狡猾的狐狸,就算是想為國為民,也不會來北疆冒險。在長安,在朝堂更能影響朝政。」
「那你覺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皇叔曾說過,說你以後會是個難纏的對手。不過,男人總是粗糙。」赫連燕輕聲道:「你若是對大唐的現狀憂心忡忡,就該大聲疾呼……少年人,遇到事不該是如此嗎?可你卻不動聲色,一步步從太平走到了陳州,再走下去,便是桃縣了吧?」
女人的直覺啊!
楊玄想到周寧的直覺,只是眉頭一動,就能察覺到他的一些心理變化。
「北疆乃是大唐最為強大的地方,北疆軍更是能獨自抵禦大遼鐵騎的存在,若是你執掌了北疆軍……楊子泰,就你這等狐狸心性,我就不信你會對長安的那位爬灰帝王忠心耿耿!」
赫連燕斬釘截鐵的道:「若是能,我便把這雙眼睛挖了去!」
「說完了?」楊玄冷冷的看著她。
「沒。」
吱呀!
房門緩緩打開。
門外出現了老賊,他眯眼看著赫連燕,說道:「郎君,天氣有些熱,有些東西存不住,早些處置了才好。」
赫連燕冷笑,「想滅口?」
「不,只是擔心你胡言亂語!」老賊手握刀柄,王老二沒在,但楊玄聽到屋頂傳來了咀嚼的聲音。
該死的!
這娃就不能消停一下?
「出去!」楊玄搖頭。
老賊深深的看了赫連燕一眼,「除非你神形俱滅,否則就算是藏在地底下,老夫也能把你翻出來!」
門關上。
赫連燕幽幽的道:「我不管你想做什麼?就一個,救出皇叔,我欠你一條命!」
「你覺著我能見到赫連峰?」楊玄笑道。
「我只要你的主意。」赫連燕說道:「我知曉些手段,但無法和你的相比。」
所以女人成不了頂尖的戰略家。
「皇叔自救呢?」
「皇叔被關在府中,無法接觸宮中,如何自救?」
楊玄神色漸漸冷漠。
「我就問一句,憑什麼?」
赫連燕木然看著他。
緩緩起身。
走過來,緩緩跪下。
低下頭。
「求你。」
楊玄腦海中各種念頭轉動著。
赫連燕把臉伏在他的膝蓋上,無聲哽咽,「我欠你一條命,你何時要,我都給你!」
「我要你的命作甚?」楊玄輕輕摸摸她的頭髮,就像是摸著一條自己養的小狗。
赫連燕抬頭,「我發誓,若是言不由衷,祖宗魂魄不安……」
這年頭用自己來發誓沒啥,但用祖宗來發誓,真的是毒誓。
「何必如此!」
楊玄嘆息,但心中卻暗喜。
赫連燕知曉許多北遼內部的事兒,有她在身側,楊玄有把握此行能取得一個好結果。
「燕啊!」
赫連燕抬頭,眼中含淚,狐媚中帶著楚楚可憐。
艹!
這個女人!
楊玄乾咳一聲,「坐好。」
「你怕了?」赫連燕笑了笑,目光上移。
「說正事。」楊玄冷著臉,「你對皇室中事知曉多少?」
赫連燕眼前一亮,「皇叔為了保命,收買了人手,就在宮中。可要我去聯絡?」
「你覺著……皇叔被掛著一個秋後斬首的牌子後,宮中那人還會對他忠心耿耿?」
「試試?」赫連燕說道:「皇叔救過他的命。」
「試試就試試。」
赫連燕起身出去。
身後,楊玄說道:「希望別是逝世。」
赫連燕按照皇叔的交代,在皇城對面的街道一側圍牆上留下了一個記號。
第二日清晨,宮中出來了幾隊內侍。
每日宮中採買,以及倒夜香等事兒不少,這些內侍出來後,就一改先前的嚴肅,打鬧的,說笑的,分外活潑。
車隊走過皇城前,一路到了右側。
記號就在圍牆上。
一個內侍不經意的看一眼,面色微變。
赫連燕就在更後面些。
她看到了內侍的神色。
那麼,車隊回程的時候,內侍就該找個藉口,譬如說腹瀉。隨後她再跟著內侍,悄然見面。
車隊回程。
「哎喲!肚子疼!」
那個內侍捂著肚子揮手,「你等先回去,咱尋個地方拉泡屎。」
「懶牛懶馬屎尿多!」
「快些回來。」
「知曉了。」
內侍捂著肚子,急匆匆的往後去。
赫連燕想跟著。
但!
「希望別是逝世!」
楊玄的這句話突然晃晃悠悠的鑽出來。
她走到街對面,繞了個大圈子。
兩個男子一邊說話,一邊跟著內侍。
一路進了巷子。
隨後,裡面傳來了喊聲。
「抓住他!」
少頃,一個男子被押解出來,茫然道:「抓小人作甚?小人無罪啊!」
赫連燕站在斜對面,渾身涼透了。
……
「皇叔的救命之恩,就被那人當做是驢肝肺丟棄了!」見到楊玄時,赫連燕忍不住罵道。
「忠心只是因為背叛的籌碼不夠!」楊玄一句話就讓赫連燕眼中閃過異彩。
楊玄嘆息一聲,「皇叔若是能冷靜下來,應當想得到這等局面。」
皇叔失去了正常的判斷能力。
赫連燕也失去了方寸。
「是。」赫連燕很乖巧的承認了錯誤,「我都聽你的。」
「你別這麼柔順好不好,我覺得瘮的慌!」
「我只對你柔順!」
楊玄摸摸她的頭頂,嘆道:「當初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曉你是個騷狐狸,狡猾。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麼一日,造化弄人啊!」
赫連燕苦笑,「若是皇叔沒了,我便是無根的浮萍,只能去投靠你。」
「別啊!」楊玄覺得家中來個騷狐狸,阿寧會打翻醋罈子。
「此事該如何著手?」赫連燕問道。
「太子和皇帝如何?」
「皇帝不滿太子久矣!」
「如此……此事我便有了五成把握!」
門外, 王老二擔心楊玄,就從門縫往裡瞧。
屠裳蹙眉,「不懂規矩。」
老賊笑道:「這家裡也就他能如此,郎君不說,娘子也不說。再說了,老二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屠裳點頭,「也是。」
王老二回來,一臉神秘。
老賊問道:「裡面如何?」
「郎君坐在那裡,騷狐狸趴在郎君的膝上,就像是……」
王老二想了想,「就像是郎君上次說過的……山中的狐狸向高人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