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皇宮的那一刻,陽光傾瀉下來,落在了荀彧的身上。
荀彧眯著眼,微微抬頭,看了天空當中的那難以直視的光華一眼,然後低下了頭,將臉龐再度藏在了陰影之下。
天子劉協新嗣子的喜悅還未散去,陽城的悲訊就傳遞了過來。
劉協半夜急召荀彧奏對,詢問安防情況,荀彧說得頭頭是道,宛如許縣固若金湯。劉協雖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畢竟軍事上的實際操作經驗極其缺乏,所以也找不出任何的問題來,縱然劉協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存疑,最終也只能勉勉強強的接受了荀彧的說詞,放了荀彧出宮……
許縣周邊還有兵麼?
有。
屯田兵,數目還不少,足足有五萬。只不過荀彧沒說這些屯田兵基本上都是青州的那三十萬農夫轉職,也沒說這些數目當中是拖家帶口老弱皆算。這些留在許縣周邊的屯田兵,不是歲數大的就是身體弱的,好一些的早早就已經被篩選走了,剩下這些既要照看田地,又要維護治安,真要上了陣麼,未必比當年的黃巾賊好到哪裡去……
還有更好一些的軍事力量麼?
也有。
泰山兵。
亦或是泰山賊。
臧霸可不是什么小白兔,乖乖的就能聽荀彧的話,說豎耳朵就豎耳朵,說轉屁股就轉屁股,站在臧霸背後進進出出的,是大部分時間處於隱身狀態的青徐豪強集團。簡單來說,就是孫觀、吳敦、尹禮、昌豨等人。
在很多後世的遊戲當中,這四個傢伙總是一副黃巾賊的模樣,要麼就是不入流的裝扮,連點像樣子的盔甲都欠奉,但是實際上這四個人不僅是有名,還是有『字』的,而且也當上了一地太守,這在推崇『九品』的曹魏年代,若說這些人就只是簡簡單單的庶人出身,賤民一個,山匪路霸,那麼只能是呵呵了……
如果只關注軍事而忽略政治,可能很難理解臧霸在曹魏的地位及其命運。就像是羅老先生所寫,亦或是某些遊戲中的描述,臧霸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降將,看起來甚至比五子良將差得遠了,但是實際上,曹丕繼承魏王后,臧霸出任『鎮東將軍』,『都督青州諸軍事』。
都督一方軍事,在曹魏前中期這可是曹仁、曹洪、夏侯惇之類的,這些宗族親信才有資格的,五子良將都還是偏軍統帥居多,都沒資格坐這樣的位置,而臧霸一個遊戲當中統率武力才七八十的大眾臉,又是何德何能能擔任『青州方面軍總司令』?
所以臧霸和曹操之間,更有些像是相互合作的關係,而不是上下統屬,這種關係甚至持續到了曹丕時期。
這一次,荀彧早早的就借曹操之名,去調臧霸之兵,雖說嘴上表示一定肯定確定,但是心中麼,卻沒有多少的底,若是臧霸不願意來,亦或是來得晚了……
荀彧面容平靜,風度依舊,舉步前行,還時不時的和碰見的同僚點頭回禮。
許縣之中,皇宮內外,因為天子新嗣子的慶典,也是多少布置了一番。
在這一刻,眼前的裝飾絢麗,便恍如昔日的雒陽。
粗粗一眼看去,大漢仿佛依舊是,繁華似錦。
可是誰又能知曉,在這些美麗的裝飾之下,實際上是朽木一截?
……?~(=_=)……
長安郊外,司馬莊園。
書房之內的典籍高高低低,彰顯著司馬門第知識儲備的渾厚。
這些書籍,可不是像是後世那種充門面,放來當裝飾品的,在漢代,像是這樣的藏書量,足夠讓普通人心生敬畏,讓一般的士族子弟羨慕不已。在日常士族聚會之中,誰若是能抖點腹內錦繡,說一些偏僻典故,那可是比什麼抖手錶狗鏈子還更讓人欽佩和仰慕。
只不過現在,不管是水鏡先生司馬徽還是小狐狸司馬懿,都沒有什麼心思看書。
窗外傳來幾聲細細的鳥鳴,夾在在書房之中盈盈繞繞的青煙之中。
司馬莊園,接待外人的廳堂大院,倒是富麗繁華,但是自家人所用的書房等地,卻沒有什麼華美的檐牙雕琢,也沒有富麗的金銀器玩,只是在布局擺設上花了極大的心思。書房之外林蔭如華蓋,透進來的光芒舒適且不傷眼,兩側都有窗戶,既可以通風,又可以觀景。
春聽雨,夏看荷,秋落葉,冬賞雪。
觀窗外之景色,窺天下之大勢。
對於西京而言,整個荊州之戰的局勢,在普通人群之中,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甚至掀起的波瀾並不大,最為主要的原因就是斐潛並沒有像是其他人一樣,大規模的徵調糧草,匯集物資,而是憑藉著長安之前修建的幾個倉廩存儲,支撐起了這一次不大不小的戰役……
桌案之上,擺放著的,是一張碩大的地圖,而在地圖之上則是代表著大大小小的標誌物。對於司馬二人來說,荊州一帶的戰事顯然是關注的重點,畢竟這一戰也意味著未來的一些走向……
雖然說明面上水鏡先生似乎超然物外一般,但是實際上暗中卻是收羅了不少的信息,密切的注意著天下的變化。
『驃騎之所異於天下者,乃藏兵於民是也……』司馬懿從一旁的漆盤上扒拉了兩個白子放在了地圖關中區域,想了想,便是又拿了一枚,放在一處,『自驃騎起兵於北地,至今散居各處城中巡檢,地方村兵,恐是近萬……』
司馬徽和司馬懿還是按照春秋戰國時期留下來的習慣,以『萬陣』為單位來進行測算,但是這個『萬陣』不是說萬人陣列,而是只有3000左右的正兵。其實很多時候,曹操袁紹等人稱多少萬的兵馬,實際上並不像是所謂真有多少『萬』人,而是這個『萬』陣。
三個白子,就是代表了三個『萬』,大概就是一萬人左右。當然,實際上斐潛若說整體從軍中退役的兵卒,當然是不止這個數目,只不過在關中的,確實是和司馬懿推算的差不多。
『此等兵卒,身為巡檢,靖平賊匪,震懾地方,又有舉薦兵員便利,實則一舉多得……』司馬懿搖頭晃腦的說道,不免嘖嘖了兩聲。
山東士族是一直從民間往上面抽,從來沒有想過要回補地方,結果就導致地方戰鬥力好的都被調走了,剩下的便是差中選差,直至連差的都沒有,只能抓死囚賊徒來充當兵源,如此自然不可能有什麼良性循環。
而像是斐潛當下,即便是關中的兵力大部分都到了河洛荊州,但是關中的士族子弟們也不敢說斐潛關中空虛就可以趁機造反什麼的,因為即便是不去算在並北陰山,隴右馬場,漢中盆地的支援兵卒,即便是在關中,雖然散開到每個鄉鎮的這些巡檢兵卒不多,但若是一旦有事匯總起來,又是一隻不可小覷的力量。
司馬徽點了點頭,在白子之上點了點,說道:『糾其根源,便是兵甲之利也……山東之人之前還多有笑驃騎靡費……』
司馬懿補充了一下,『此外,金創科……』
司馬徽又是點了點頭。
戰爭之中,戰損是難以避免,但是驃騎治軍以來,對於兵卒性命的重視,精良的武器和良好的後勤保障,使得在幾次的戰鬥之中,戰死率都不是很高,尤其是那些受傷的兵卒,也能在後續修整當中恢復過來,這一點,尤為重要。
正兒八經的戰鬥當中,因為搏殺而直接死亡的數目其實並不是占據整個戰役死亡數的大頭,反而後續的傷兵熬不過去破傷風、炎症等等,折損的數目更多,當然還有直接坑殺對方俘虜的,才是最大的戰爭兵卒折損。
當年皇甫嵩和黃巾最終決戰,正面擊敗擊殺的,是三萬餘人,而另外還有十五萬以上的人,是要麼被驅趕到了河裡,要麼直接坑殺做成京觀的……
旋即在中平二年,春,正月,大疫。
死者無算。
因此算來,在張角三兄弟最終一戰當中直接戰死的,頂多算是五萬人,而在戰後直接或是間接導致死亡的,至少有二十萬,甚至三十萬人……
所以不管是袁紹還是曹操,手上的兵流過去很多,但是卻不像是斐潛這樣,能控制得住,在下降控制了戰後死亡率之後,斐潛的老兵數量當然就比袁紹和曹操,還有其他的地方諸侯要好很多了。
司馬徽又拿了幾枚白子,放在了陰山之處,『此地初看平平,地方荒蕪,又有胡人為鄰,為士林所鄙夷,可若不留心,又有誰能知曉,此地甚重!養馬訓馬,練兵練馬,相輔相成,既可以鎮北疆,又是多產兵源……驃騎之謀啊……』
司馬懿說道:『平北將軍北掠王庭,所獲牲畜戰馬,多運至此地……還有一部分去了隴西……此事知曉之人不多……』
司馬徽花白的眉毛動了動,『「出車彭彭,城彼朔方」,往昔烈侯度西河至高闕,獲首虜二千三百級,遂西定河南地,按榆溪舊塞,絕梓領,梁北河,討蒲泥,破符離,斬輕銳之卒,捕伏聽者三千七十一級,執訊獲丑,驅馬牛羊百有餘萬……然則如何,哎……』
司馬懿笑了笑,不無感慨的說道:『此便是驃騎之能也……烈侯戰匈奴,大漢窮於馬,如今驃騎敗鮮卑,呵呵……叔父可知,溫侯赤兔,生有三代,前些時日,驃騎令人送了一匹往平北將軍……』
『哦?』雖然說司馬徽年歲大了,但畢竟是漢代人,對於戰馬的興趣甚至比對於美女都還要更大一些,司馬懿這麼一說,頓時來了些興趣,『馬身亦為赤色?如兔首一般?』
司馬懿搖了搖頭,說道:『倒是也有幾匹赤紅,不過雜色也有,兔首亦是如此,不過馬力雄渾,性格彪悍,爭強好勝,皆為佳駒是也……』
之前漢武帝的時候,衛青等人將匈奴打得鼻青臉腫,但是收穫回來的戰馬牛羊,卻沒能存下多少來,很快就要麼吃完了,要麼是重新死在了戰場上,導致漢武帝後期一樣依舊困頓於戰馬,其中的原因很複雜,或許也有裝備和技術的原因。
其中,當時大漢內部雖然沒有大漠那麼好的養馬條件,但也不是說完全不適宜養,只不過肥肉太大,盯上的人太多,又分不清楚,相互扯後腿,於是乎最終誰都急著吃,吃完一撅屁股,根本不想著要有什麼可持續發展了。
而現在,呂布之前頹廢了一段時間,斐潛就借著機會給赤兔配了些種出來,後來給呂布的赤二代目兔,便是其中之一,現在是有了第三代了,雖然外表和臉型有些混雜了,但是多少還是有優秀基因,放在普通戰馬之中妥妥也是頭馬級別的,所以就拿來給各個戰區的高級將領配送了。
據說血統更稀釋的四代目,會加入高等馬的售賣行列,一般人也可以持幣購買,只不過需要先行預約……
嗯,若是司馬懿在後世待過,肯定對於這一套流程很熟悉。
若是曹操知曉了斐潛出兵打荊州,是因為一時間多了好多戰馬,有些飼養困難,不得不消化一些的時候,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如此說來,驃騎便是用這不足十萬人馬……』司馬徽比劃了一下地圖,『便是穩固了地方……甚至……』
司馬徽吞了一口唾沫,沒有說後面的半截話。
若是沒有好好算一算,司馬徽甚至以為驃騎手下,應該是至少有十萬,說不得有十五萬的兵力,才能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乎都是壓制性的勝利,可是在和比較了解具體情況的司馬懿一核對之後,才發現,其實算起來,驃騎手下的兵馬並不多,而且這還是算上了那些退役的兵卒,若是將退役的巡檢老兵去除,那麼頂多就是七萬出頭不到八萬。
在這七八萬當中,也不全是騎兵,騎兵和步卒大概是六四分,關中北地這邊空曠廣袤的地形騎兵多一些,漢中川蜀那些地方就是步卒為主。
當然,斐潛兵卒數目計算方式和曹操袁紹等人不太一樣。斐潛之下的兵卒大多數都可以算是精銳兵,像是屯田兵之類的兵卒,斐潛基本上沒有,也不會計算在內,而袁紹和曹操的軍隊當中,卻有不少類似於屯田兵之類的低級兵種,數目自然看起來很是龐大。
大多數的戰爭,都不太可能是傾巢出動,添油戰術雖然被軍事家所詬病,但是在實際當中因為各地守軍趕到發生戰爭地點也是有時間差的,因此反而成為了一種常見的形態。
就像是當年袁紹和曹操之間的作戰,袁紹前後調動了人力數目就超過了十萬,若是加上徵調的民夫,那麼就接近十五萬人,而曹操一方也動用了兩萬左右的兵卒正面抗衡,然後又再次增添了兵卒,最終曹軍兵力達到了三萬以上,而最終從整個戰局的結果來看,實際上雙方交戰面,始終保持著一萬左右……
換句話說,袁紹兵力雖多,但是效率低下,就像是後世的cpu,要是運行某些優化不好的程序,別管是配備了八個核心還是十二個核心,眾生平等之下只有一個核心拼死拼活,其餘的核心都站在後面看戲。
現在曹操也陷入了這樣的『眾生平等』之中,曹操的總兵力是遠遠超過斐潛的,即便是刨去那些只能用來充數的屯田兵,曹軍在冀州還有三四萬,分布在冀州各個要點還有鄉縣之中,在幽州易京漁陽一帶還有一萬左右的兵卒,若是再加上在青州的臧霸手下那些泰山兵,在徐州的陳氏掌控的徐州兵……
理論上,曹操再奮力擠一擠,湊個十萬精兵還是有的。
只不過理論上和實際上的區別麼,就像是特傻啦的公里數,看著美麗,實際上到了現實的路面,絕對開不出來。
曹操在冀州三四萬的兵卒,都還是精兵,這些兵卒經歷過袁紹和公孫瓚的大戰,也有一定的戰鬥經驗,確實可以直接上手使用,但問題是太行山要不要防守?即便是不防守上黨太原,要不要提防冀州地方士族和這些原本袁氏的兵卒相互串通搞什么小動作,甚至是謀反?
要知道兗州可是有前車之鑑啊!
清河縣令事件才過去了多久?
同樣的,泰山軍和徐州兵,曹操基本上也難以調動。
當白子黑子都擺好了之後,看著明顯黑子更多的荊州地圖,司馬徽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此番久戰,荊州之民多苦矣……』
司馬懿卻持不同意見,『侄兒倒是覺得,此戰不會長久……』
『何也?』司馬徽問道。
『曹軍兵卒雖多,然則消耗亦大……』司馬懿笑了笑,點了點地圖,『若是侄兒所料不差,如今曹軍……呵呵,怕是已經儲蓄無多了……曹軍取宛城而不可得,便是少了一氣……驃騎出軍,正卡在要點之上……這一次黑白劫爭,黑子雖多,卻成愚形,白子雖少,形態靈動,終白以長氣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