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或是三十而立,或是三十不立,但是有一點是大約相同的,就是從身軀肉體上衍生出來的焦慮感,是每一個人都沒有辦法避免的。
千百萬年的進化史,進化論什麼的合理不合理暫且不談,單單說人類自身。十幾歲二十出頭的人,往往都是衝勁十足,動不動就想要莽一波,除了大腦皮層還未完全發育的原因之外,身體旺盛的生機也使得這個年齡段有較為充沛的精力,甚至是無處發泄的精力,影響了其正常的思維和判斷力。
人到三十,向上生長的勢頭就基本結束了,雖然身體精神還能持續旺盛一段時間,但或多或少就開始掉頭,或是準備向下,和六七十歲的時候的那種身體機能大滑坡不能相比,但是至少向上的持續生長的勢頭都絕滅了。縱然人的自我意識還沒有到位,但是身體之內每一個細胞都已經清楚,不再生長而是步近死亡的這種轉變,這種感覺,自然就會慢慢的積累,到了四十歲左右就往往會超出潛意識控制的閥門,表現出來的中年焦慮和內分泌失調。再加上如果還有十來歲知道道理但是不講道理的孩子,還有明白道理但是已經開始糊塗老人,那真是欲仙欲死,死不能死,生不得生。
大漢征西將軍,斐潛,在清晨起床洗漱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已經咣當一腳,踩進了中年人的區域。雖然現在的斐潛暫且還沒有體驗到中年焦慮的那種欲仙欲死的絕妙滋味,但是前世有。
銅鏡裡面,映照出來的身影雖然依舊清秀,但是臉龐已經失去了年輕時候的尖銳稜角……嗯,怎麼說呢?或許是膠原蛋白不足,或許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十幾二十歲那種賞心悅目的輪廓漸漸的就會被或是鬆弛,或者肥膩的物質填充,漸漸變得……嗐,光是經歷一次,都讓人沮喪……可是在斐潛這裡,卻要經歷兩次……
之前的那些穿越的前輩,是怎麼克服自己衰老兩次的這種心情的?
斐潛皺著眉頭,將臉巾扔回銅盆當中,揮揮手讓侍從退下。
這個年頭,別說什麼癌症中風心臟病,單單一個感染都可以讓人壽命終結,甚至什麼寄生蟲,或者是掉了一塊皮肉,跌了一棵牙,破傷風,傷風……
當然,好處也是有的,至少交通意外是少了許多,也不用太過於擔心什麼高空落物天降正義之類的……
時不我待啊!
趁著年輕,總還是要做一些事情的,要不然等自己真的精力消退,越發求穩的時候,恐怕就做不下去了。
吃過了早脯,斐潛摸了摸肚皮,決定準備跑一跑前線,否則著能量消耗不掉,腰圍越來越大,終究不是什麼一件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不過在動身去前線之前,斐潛還有些事情要做,就是見一見從涪縣左近退下來的黃成。
黃成雖然說整體戰績而言,也不算是太差,但是如果按照斐潛的要求來說,卻並未達標,甚至還有些失望,因為自從建立山地營開始,斐潛就是不斷地在和黃成書信往來,交流溝通,原本認為黃成對於統領指揮山地營有一定的了解和認知,卻沒有想到黃成到了臨戰的時候,依舊出現了問題。
「叔業,看看這個……」斐潛指著擺放在一側兵器架上的兩套武器,然後說道,「說說這兩個有什麼不同……」
黃成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不是黃成有什麼情緒,而是這兩套武器黃成都非常的熟悉,不需要多看便能知道,一套是山地營專用的戰刀和手臂圓盾,另外一套是普通兵卒用的戰刀和小圓盾。
雖然都是并州工坊出產的,但是山地營的戰刀和手臂圓盾,都要比正常普通兵卒的小一點,短一些,這自然是為了山地營的兵卒能夠在灌木林地當中更為方便的作戰,而不至於因為過長過大的兵刃,出現卡在樹枝灌木當中的尷尬場面。
「知道問題在哪裡了麼?」斐潛追問道。
黃成點點頭,說道:「我不應該用山地營兵卒和對方普通兵卒交鋒……」
斐潛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說對了一半,再想想。」
「這個……」黃成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應該在山地之中作戰!」
「對!這個才是關鍵問題!」斐潛表示認可,然後忽然話題一轉,似乎是說另外一個不相關的話題一樣,「那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有能力進攻涪縣、梓潼,但是我並不願意這麼做麼?」
「不過多損失兵力?」黃成說道。
「對,還有呢?」斐潛繼續追問。
黃成思索了片刻,但是沒有說什麼其他的答案出來,抬頭看向了斐潛。
「我們現在地盤大了,要看住的地方就多了……」斐潛扒拉著手指頭說道,「光關中一地,武關、潼關、函谷關、大散關、延津、風渡口等等,哪裡不需要安排人馬?再加上并州,上黨、太原、隴右、漢中,哪裡不需要兵卒鎮守?接下來若是取得了川蜀,建中巴東哪裡不是山地丘陵?叔業你是親自練過兵卒的,自然也是應該知道一個好的老兵在軍列當中是多麼重要,更何況這些地區,除了一些關隘之外,很多地方都是山地軍寨,山地兵剛好可以派上用場!你這些山地兵卒,現在都是一個個的種子,將來是要種到各地去的,現在若是消耗太大,就等於是又要重新培養訓練……叔業啊,你就願意繼續在漢中再練兩年兵?兩年再兩年?再兩年你就快四十啦!到四十歲了你還只想著練兵?龐士元那個黑小子都當太守了,你就一點都不急?」
「主公……」黃成拜倒在地,哽咽得不能自己。
「嗨……」斐潛看著黃成,閉上眼,嘆息了一聲,然後走上前去,將黃成拉起來,拍了拍黃成的肩膀,說道,「我明天要動身前往廣漢,你去準備一下,跟著一起走,也回去晚上好好想想,這山地營究竟應該怎樣打,怎樣用,寫個方略上來,明天我要在路上看!還有,別急,別亂,知道麼?」
人到中年,有了基業,有了家庭,不能急,不能亂。
或者說,沒有資格急,沒有餘地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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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也沒有什麼資格急,沒有多少餘地亂。
關羽讓人送來的特別提醒,劉備收到了,但是劉備一點都不敢亂動。劉備他現在就像是在水中正在往下沉的人,手頭邊只能撈到一根稻草,那麼對於劉備來說,這一根稻草是抓,還是不抓?
抓了,幾乎等於沒有,不抓,更是什麼都沒有。
劉備眼看著馬上就是四十的人了,別說四十不惑了,當下連而立都談不上,你說讓人急,還是不急?
年輕的時候,失敗了,還可以說失敗不要緊,反正年輕,還有機會,還有時間,就當作積攢經驗,而現在,連說這種話的資格也在慢慢的遠離。
漢代人,平均壽命四十出頭。說句不好聽的,當感覺到了泥土腥味蓋到了脖子上的時候,還有什麼自欺欺人的本錢?
就像是劉備知道川蜀當下並不是一個好選擇,就像是知道劉琦並非是一個神隊友,但是就跟水面上的稻草一樣,不抓住,便是什麼都沒有……
同樣,對於劉備來說,吳懿就是第三根,或者第四根稻草。
劉備招來了孫乾,先問了問關於秋糧繳收的情況,然後沉默了片刻,說道:「子仲……子仲現在如何?」
若是按照後世的標準,別的暫且不論,單單在對待枕邊人的態度上,劉備就是一個不擇不扣的大豬蹄子,絕世渣男。麋夫人跟劉備的時候才不到二十,正是青春姣好,膚白如玉,據說可以跟白玉媲美,讓當時的劉備愛不釋手……
可惜每個女神背後,總有一個操得都想吐的人,劉備到了荊州,轉眼之間就得了個新歡,蔡夫人,然後到了川蜀,又多了個吳夫人。
麋竺之前還有些怨言,結果慢慢的也就沉寂下來了。
「子仲兄……」孫乾看了劉備一眼,然後說道,「於城外收納秋賦,每日忙碌,勤勤懇懇,無有停歇……」
劉備垂下眼瞼,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換了個話題,說道:「公佑,某有一事……某欲封吳子遠為討逆將軍……便請公佑辛苦一趟,去一次郪縣……」
孫乾愣了一下。
吳懿戰敗,這個事情雖然劉備控制了消息,儘可能不讓其傳播擴散,但是這種事情,哪裡能夠完全隔絕,孫乾也自然略有耳聞,所以當聽到劉備不僅不降罪,反倒還要加封,一時之間多少也有些詫異。
雖然說討逆將軍不算是什么正兒八經的將軍封號,是屬於漢代臨時設置的雜號將軍,也不能開府,也沒有什麼實際的俸祿增加,就跟後世小皮包公司的什麼董事長一樣,叫得響亮而已,但是畢竟好聽啊……
而且劉備的意思是……
孫乾略一沉吟,便拱手稱是,應答了下來。
劉備點點頭,也是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公佑……你我也是相知多年的老友了……若是依你看來,當下川蜀局勢如何?有什麼便說什麼就是……」
孫乾看了看劉備,劉備又再次懇切的點了點頭。
「唉……」孫乾微微嘆息一聲,說道,「聽聞主公和劉大公子盟約,欲劉大公子西進攻略征西後方?這個……主公以為,以劉大公子之能,可勝否?」
劉備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孫乾再次嘆息一聲,也沒有繼續說些什麼,只是這樣看著劉備。
都已經無話可說了麼?
劉備苦笑了一下,便讓孫乾先行退下了。
窗外,枯黃的落葉被秋風扯下,搖搖晃晃跌落在地面上,早晚的寒意也漸漸的讓人痴迷於被窩的溫暖。但是,想要有一個溫暖的被窩,首先就要有一條至少足夠長的被褥。然而劉備現在,就像是只有一條半人寬的被褥一樣,不管是橫著蓋還是豎著蓋,總要有些地方遮蓋不足,暴露在寒冷之中。
張飛在涪縣,守護成都的西大門,關羽在郪縣,看護住正面的方向,劉琦在東面,雖然劉備也知道這個傢伙並不多給力,但是有總比沒有好。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其餘的川蜀各地,縱然劉備知道有些人在後面陽奉陰違,背地裡搞一些小動作,但是能管得過來麼?
這一次,吳懿戰敗,劉備打落牙齒吞到肚子裡,不也是為了至少能在面上維持一下?如果連吳懿都一併捨棄了,那麼還有什麼人可以用?
除非……
劉備站了起來,背著手,走到了堂外。
人到中年,不對,對於劉備個人而言,應算是人過中年了,才有了一方天地,難道就這樣再次拋棄?
若是這一次又是落得兩手空空,下一次又將走往何處?
焦慮如同潮水一般,洶湧而來,吞沒至頂,讓劉備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應該,應該還是有些機會,對,還是有機會的……
有機會的!
劉備再次在心中暗暗強調道。
劉備問過成都城中的官吏,知道每一年從十一月開始,川蜀之地就會變得比較寒冷起來,而且在周邊的山區地帶,甚至還有下雪,有時候甚至因為雪花過多會導致封山,縱然不一定能夠達到像是冀州幽州那種積雪及膝,不能於行的程度,但是至少對於在外的行軍的部隊就是一個巨大的不利因素!
而且寒冷會持續到明年的開春,也就是說如果能抵擋住當下征西將軍斐潛的進攻,拖到十一月,那麼很可能就會因為天氣原因,不得不暫停軍事行動,也就等於是從十一月份開始,到明年的二月,劉備就至少多出至少三個月的時間……
然後春天川蜀有連綿雨霧,夏日又有蟲蛇橫行,如果再拖一拖,搞不好又到明年的秋天了!
如此一來,就多少可以讓劉備有些緩衝的時間,訓練兵卒,整合資源,站穩腳跟,對抗征西了!
是的,還有機會,現在,不能慌,不能急,不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