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文軒的情緒太複雜,別說簡易看不出,就連文軒自己也說不清。
他知道自己是憤怒的,因為今夜的所見所聞,更因為簡易一直以來的欺瞞。他也知道自己是悲傷的,因為他此行原本是想要拉近一點自己與這少年之間的距離,結果卻是越來越遠。
他甚至知道自己是鬆了一口氣的。因為他這顆心曾為痴兒簡易的遭遇而揪痛過,如今卻發現那些悲慘的遭遇其實並不屬於他的簡師弟。
但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是害怕的。
而簡易這麼突然地被他擁在懷中,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半晌才終於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雙頰噌的一下就熱了,一時間驚惶莫名。但從文軒身上所傳來的那微微顫抖,又讓他很快鎮定下來。
他體會到文軒的恐懼,知道文軒需要他的答案。於是他伸出雙手,重重按在文軒背後,「師兄,你當然應該相信我。若說這世上有哪一個人最值得你相信,那就是我了。」
文軒稍稍鬆開雙臂,往後退了一步,看著他。
簡易一改之前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知忽然哪裡來了這麼多底氣,「師兄,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嗎?」
但這底氣,說來也來得簡單。他之前不知道文軒對他的態度究竟會如何轉變,自然百般驚惶,而如今文軒問他「究竟該不該信」——並不是暗含嘲諷的反問,而是認認真真的詢問——這個問題的答案,本就該如此底氣十足。
&只擔心你不願意信。」簡易道。
&意信又如何?」文軒一聲苦笑,「我願意信的人多了……然而事到如今,我卻已經不那麼敢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你就信我。」簡易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比你的眼光更可信。」
他竟自己說出這話,真是無賴到了難以形容。
偏偏在說著這種無賴之言的時候,簡易的神情卻是出奇認真,像是在用自己的一生說出一句誓言。
文軒靜靜看了他良久,「如何信?」
簡易雙唇一抿。
&不至於就這麼信吧?」文軒偏頭淺笑,「被『簡易』從地獄裡招來的惡鬼?」
這是之前與那琴娘子對話時,簡易給自己所下的定義。但結合眼前種種,這句話竟然出奇的符合事實。
&兄……」簡易知道坦白的時候已經到了。他的目光稍一游離,又馬上重新凝在文軒臉上,「師兄,我們兩人的關係,不會比現在更遭了,對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將左手擱在右手手腕處,一直不安地轉動著那處手鐲。
文軒看出他的糾結與遲疑,耐心等著。
片刻之後,簡易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將那手鐲取了下來,遞到文軒手中,「師兄,我所有的家當都在這裡面了。你拿著,算是我給你的擔保。如果這樣你還不信我,我可以發誓,假如我有一天對不起你,我一定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猶豫許久的答案便是這個嗎?文軒斂下目光,「你不需要這樣。」
&我還有同心蠱相連。」簡易執著地又道,「假如我有一天對不起你,你總能想到辦法去對付我的,我不可能逃得掉。」
&不需要這樣,」聽他將自己擺在如此位置,文軒幾乎有些心疼了,「我需要的不是你的誓言與擔保。」
&是這些總能讓你更容易相信我吧?相信我接下來來說的話——我,其實我——」簡易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嘴唇,不安到了極點,「是從其他世界過來的。」
文軒一下子愣住了,看著他的目光中充滿茫然。
好半響他才稍稍反應過來,緩緩開口,呢喃道,「另一個世界?」
果然會這樣,簡易心中不斷反覆地暗道,他就知道,果然會這樣。他咬了咬牙,嘴中連珠炮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著,「果然很難相信吧?可這就是事實。我就是來自於與這邊一切都不相同的另一個世界,一睜開雙眼便在這具身體裡面了。果然很難相信吧……」
其實修真之人,自然知道何謂三千世界。但知道歸知道,文軒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異界之人,況且這人還與自己如此親近,難免如此驚疑不定。
&以你遲遲不願意開口告訴我,就是因為你覺得,我不會相信?」文軒又問。
簡易止住那些喋喋不休的解釋,低下了頭去,神色越來越窘迫。就仿佛常年居住在陰暗角落的小動物,忽然被拖到陽光底下暴曬了一般,充滿了不適。好半晌,簡易雙頰憋紅地點了點頭。
&文軒都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在簡易不安的等待中,文軒忽然拍桌而笑,「你竟然……唉,你啊你!」
簡易驚駭莫名,「師兄,有什麼可笑?」
是啊,有什麼可笑?說來還真沒有。只是今夜種種情緒積壓在文軒心頭,太過沉重,如今終於得知這些欺瞞的緣由,心頭大山猛然揭開,便使他只想放聲大笑。
&你庸人自擾。」文軒卻嗔怪道,「怕我不相信,所以瞞我這麼久?直到現在,還非得被逼問到這種程度才說?你猜猜,因為你這欺瞞,我對你多了多少懷疑?」
簡易一下子被說得臉面無光,充滿羞愧。而後他猛地反應過來,腦袋像安了彈簧一樣彈起來,不知道是驚是喜地看著文軒雙眼,「師兄,你,你,這麼說來,你是相信了嗎?」
&何不信?」文軒笑著反問。
雖然依舊疑點重重,但眼前之人到底是他簡師弟。只要知道了欺瞞的緣由,他便沒什麼不敢信的了。
是啊,文軒終究是這種人。
哪怕他曾經錯信小人,也與簡易是無關的。他憑什麼就得因為別的小人,而保留他對簡易的信任?
只是有一件事情還想不通,「你不是說你從小看著我的故事長大嗎?在另一個世界怎麼……」
&啊,就是在原本的世界裡看到的!」得了文軒的信任,簡易就如同頭頂青天一般,興奮地解釋道,「你的故事被寫成了書,流傳到了我的世界之中。我從小看到大,特別喜歡!」
這話其實並沒有說全,至少並沒有說明那故事本身並不是為了記載文軒而寫的。
文軒便以為自己就是故事主角,不禁為如此待遇而受寵若驚。
&你第一次登場,我的目光就沒法從你身上移開了!」簡易這類似表白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根本停不下來,「那個秦時宇你記得吧?他當時剛剛築基,仗著底牌多,撩了一頭妖獸,結果險些被那妖獸弄死。你偶然路過,一招就救了下來!簡直帥呆了!」
這確實是文軒與秦時宇的初遇。但這段相遇從秦時宇的角度而寫……當時文軒救下他之後,劈頭蓋臉就訓了他一頓,說了些本事不夠就不要找死之類的話,並拒絕了他的組隊邀請……是以非但沒結下恩,還拉了一點仇恨。後來秦時宇實力一路攀升,文軒卻止步不前,這段相遇更是對兩人而言都多了點尷尬。
簡易卻不管那麼多,只知道一述自己多年來的傾慕之情,聽得文軒是一愣一愣的。
只是文軒在原著中的出場次數實在有限,簡易順著逐一講過,還覺得不夠。眼看著就要說到那些還未發生的事情時,他這喋喋不休的表白卻戛然而止,仿佛忽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文軒以為他只是終於停下了,簡直鬆了一口氣。
而後文軒看了眼手中手鐲,打算還給簡易,「既然事情已經說清,這個東西……」
簡易連忙搖頭,「師兄,你就拿著吧,其實我早就想這麼做了。我說過,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這儲物手鐲,我也不想和你分什麼彼此。」
文軒一笑,當即解下了腰中儲物袋,拋給簡易。
簡易接住這儲物袋,捏在手中愣了一個剎那,倏然領會到文軒的意圖,當即興奮得滿臉通紅。他還特地尋了一個角落,才小心翼翼地將那儲物袋解開來看。裡面不過是一堆雜物而已,也不知怎麼他就越看臉色越紅。
因為同心蠱的緣故,儲物袋也好,儲物手鐲也好,都沒有對他們的靈氣神識沒有絲毫阻隔,仿佛同時認了兩人為主。
而在那儲物手鐲內,簡易渾身的家當……那塊圓玉法器,從紀子昂那兒討要的靈石,幾塊所學功法的玉簡,祁繼白所送的混靈斗,再加上文軒送給他的那些東西……文軒幾乎個個都見過,個個都眼熟。卻就在將這些眼熟之物都看過一遍之後,文軒發現了一點令人意外的東西。
黑金礦石,總歸一十二塊。文軒將這些黑金礦石從手鐲內取出,擺在桌上,碼得整整齊齊。
&找到機會處理。」簡易注意到他這動作,連忙羞愧地道。
文軒笑了笑,心中想起那和簡易初遇的時候。當時簡易為了接近文軒,將水雲宗內總共十三塊黑金礦石全數換下,逼得文軒不得不接下他的委託,與他一路同行。後來他給了文軒一塊,剩下的,可不就是眼前這十二塊了嗎。
那時文軒還感慨來著,能夠一口氣將十三塊黑金礦石全部換走,可真是一個財主啊。如今一看,什麼財主,除去這段時間別人給他的東西和那圓玉法器,根本就剩不下多少財產了。
&些,」文軒指著那些黑金礦石,「該不會就是你當時的全身家當吧?」
&能啊!」簡易斷然否認。
但從他臉上羞赧的神情來看,這顯然只是死鴨子嘴硬,「頂多半身……」
好,半身。文軒笑著將這些黑金礦石收回玉鐲之內,「你為了接近我,散盡半身家當?」
&又如何?」簡易抬起頭來,雙眼眯起,問得出奇認真,「師兄,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個世界的?」
只是聽到這麼一句問題,文軒心頭猛地就是微微一顫。
而在簡易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說出答案之時……那擺在桌上的嬰孩忽然又哭了。
簡易暗罵一聲,連忙跑過去,解開襁褓一看,頓時面如菜色。
這小破孩居然尿了。
&兄……」簡易投來求助的目光。
&嘛?」文軒笑著問道,「你以為我處理過這種事情嗎?」
簡易只得又低下了頭去。好吧,不就是塊尿布嗎?他雖然沒換過,好歹也曾經見過他媽當年是如何給他弟弟換的。一股不甘示弱之心逐漸在簡易胸腔燃起,當即他就自力更生,尋著記憶中見過的畫面,忙碌了起來。
別說,還挺像那麼回事的。
文軒坐在床沿,看著簡易這般忙碌的身影,心中一塊地方莫名地就安穩了許多。
&師弟,」他忽然又問,「你的過去……該是與那痴兒不同,沒有過那些悽慘的經歷吧?」
簡易慌忙的雙手猛地一僵。而後他笑著道,「當然,我以前老幸福了。」
文軒心中那塊地方,便這麼徹底安穩了下來。
等到簡易終於折騰好了,將那嬰孩哄得再度入睡,再去洗乾淨雙手,回來一看,只見文軒正歪倒在床頭,已然沉沉睡去……帶著淋過雨的衣服。
簡易嘴角一抽,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連忙又想辦法用靈氣將文軒的衣物烤乾。還好他已經築基了,這種事情難不倒他。
而後簡易將文軒塞入被褥。
文軒稍稍被驚醒,動了動睫毛。但他知道身旁是簡易,便安心得連雙眼也懶得睜開。
簡易的氣息許久也沒有離開。
又過了片刻,這氣息又近了兩分,像是快要貼到文軒臉上。
簡易以為文軒還在沉睡,便俯身下去,張開雙唇,偷偷將文軒那唇尖一嘗。
文軒遮在被褥中的右手猛地一緊,抓起被單,而後緩緩鬆開,像是什麼也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