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此情此景的疑惑,顯然並不是一個人的疑惑。
在場的很多看客們,心中都有著這樣的疑惑。
有些心思敏銳的人便在想著,自古以來儒釋道三教,都是以儒為首。
釋教和道教誰排老二,就要看當朝皇帝的意思。
離陽崇道,故而道教在離陽境內是越發的鼎盛。
那北莽也是一樣,所以,都走到了崇道滅佛的這一步。
今日之佛道之會,從明面上來看,的確是佛道勢微。
若非兩禪寺名聲不小,李當心又曾經做過不少令世人為之驚嘆的事情。
今日之佛道之會,恐怕不會有這麼多人前來一觀。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葉千秋的身上,都在等待著葉千秋開口。
他們倒是想聽一聽,身為天下第一人的葉千秋會如何回答李當心的這個疑問。
葉千秋坐在蒲團之上,稍微思索了一番,方才開口。
「佛教之中,尚且有大乘、小乘之分,更何況天下間的袞袞諸公。」
「在貧道看來,大道天機,總是會懸留一線。」
「十死無生的事兒在三教之中不會發生。」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今日佛教勢微,來日未嘗不會鼎盛於天下。」
「無論是儒,是佛,還是道,大難來臨時,唯有自守本心者,方才能得己道。」
「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空空如也。」
「《金剛經》中也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既然萬法皆空,那佛教今日之困境,到頭來自然也是空。」
「現在有,過一陣子就消失了,現在沒有,過會兒也就出現了。」
「李禪師執著的東西,其實不過空空如也。」
「貧道有一句話贈給李禪師。」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葉千秋念完這句,便閉嘴不言。
四周的看客們,有人面容驚訝,有人若有所思,還有人喃喃自語。
有參習過佛家經典的人,越念叨這最後一句佛偈,便越是心神搖曳。
當然,大多數隻懂得習武的武夫江湖客們,自然是聽的雲裡霧裡。
而坐在對面的李當心聽到葉千秋如此解釋。
不免也有些心神震動。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李當心再復念這一句,霎時間,心中諸結在這一刻便全部解開。
李當心笑了起來,他朝著葉千秋雙手合十,略微低頭,道:「沒想到葉真人對我佛家禪理也如此精通。」
「這一句佛偈,真是令貧僧佩服。」
葉千秋笑了笑,道:「這也不是貧道所言,只不過是貧道從一位大德高僧處聽來的罷了。」
李當心道:「哦?敢問這位大德高僧身在何處?如若有幸,貧僧倒是想去拜訪一下。」
葉千秋道:「那恐怕是有些難了,這位法號慧能的高僧早已經圓寂多時了。」
李當心一臉可惜,道:「看來世上還真有不世出的佛門高僧。」
「連我也從未聽說過這位慧能法師。」
葉千秋淡淡一笑,不作解釋。
這時,李當心又道:「方才葉真人說我佛家講空。」
「那在葉真人看來,道家、儒家又講什麼呢?」
李當心這個問題一出,頓時引得不少在場儒家弟子心中一動。
他們倒是想聽聽葉千秋對儒家的見解。
葉千秋慢條斯理的說道:「那貧道就先講一講儒家。」
「貧道以為,儒家講究的是一個誠字。」
「誠者,聖人之本,天之道也,不誠無物。」
「誠是一切德性的基礎,有誠方有德,無誠則無德。」
「正所謂言必行,行必果,便是要以誠為基礎。」
「讀書人以誠為本,方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
「……」
葉千秋又是一番慷慨陳詞,讓在場之人,特別是一眾儒生頗有一種聽聞儒家聖人講儒道的感覺。
待葉千秋將儒家之誠講的差不多了,還有人意猶未盡,忍不住朝著台上葉千秋高呼道:「葉真人高見,令吾輩讀書人汗顏。」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世上讀書人,又有幾人能做到。」
「能做到誠者,已經算是不錯的儒家弟子了。」
葉千秋朝著那喊話之人微微一笑,道:「儒者,為歷代王朝統治不可不用之人,但並不是所有讀書人都配稱為儒家弟子。」
「世上,能恪守德行,做一君子者,少之又少。」
「故而,才有今日天下之亂局。」
那人微微頷首,嘆道:「知易行難,聽葉真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葉千秋笑了笑,不再看向那人,而是繼續說道:「說了佛、儒,也該講一講我道家講究什麼。」
「當今天下,無論是離陽、還是北莽,都崇道抑佛。」
「然而,能入道者,其實寥寥無幾。」
「我道家講的是一個虛字。」
「很多人在認識道家思想的時候,有一個誤區,就是認為道家是強調「無」,強調把世上所有的事物以「沒有」的觀念對待。」
「無就是空,空就是沒有,其實這種認識是有問題的。」
「道家的「無」並非是沒有,道家的「無為」是「無所不為」,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比如說,柔弱勝剛強,柔與剛,弱與強,這是對立的關係,以柔勝剛,以弱圖強,最終的目的還是達到剛強。」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道教中人修煉,最終的歸旨也不是「無」,而是有所作為。」
「該出世的時候出世,該入世的時候入世。」
「對於道門的人來說,在道山廟觀是出世,下了山就是入世,出世並不是與世隔絕,並不是拒絕人間煙火,而是為了更好的入世。」
「對於深入過研習道家經典並且深得其中三味的人來說,入世就是最好的出世。」
「所以,也並不是說道士就只是修道成仙的,就應該與青燈古卷相伴,這樣就理解錯了道教。」
「真正意義上的道家思想,不是讓人沒有,不是讓人凡是看空。嚴格來講,道家是看虛,就是不要執著於一端。」
「虛不是沒有,還是有的。」
「讓人看空的是佛家。所以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空空如也。」
「道家講虛、佛家講空,這也是佛道兩家的區別。」
葉千秋話音落下之後,很多人自發的開始鼓掌。
武當掌教李玉斧面上更是滿是思索的神色。
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齊仙俠,還有那位眼神兒不太好使的白蓮先生都是各有感觸。
李玉斧身為武當掌教,雖然年輕,但他對於武當這麼多年來守持的宗旨還是清楚的很。
從前,道門之中,只有龍虎和武當這兩家稱雄。
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武當講究的是入世,所以,他李玉斧行走天下,做了許多事。
而龍虎山天師府就不一樣,他們講究的是出世,力求做的是那山上的黃紫貴人。
但今日聽聞葉千秋一番道理。
兩派中人方才明白,他們兩家分別走了兩個極端。
而神霄派的主旨卻是該出世時出世,該入世時入世。
這樣的主旨無疑讓神霄派有了更靈活的存世法則。
白煜忍不住嘆道:「能以道教聖人的身份走到天下第一的地步,果然有著自己的獨特道理。」
「從前,我還不太相信這位葉真人能將道門帶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但是,今日我卻是信了。」
「縱使是當年的呂祖在某些方面,也遠遠不及這位葉真人。」
「該入世時入世,該出世時出世。」
「說的好啊。」
「我龍虎山天師府就是太高高在上了,所以才淪落到了今天的這個地步。」
「仙俠,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覺得你可以在青羊宮多呆一些時日。」
「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神霄派都將是我道教之首了。」
站在白煜身旁的齊仙俠聳了聳肩,然後說道:「我會爭取留下的,我也想親眼看看這位葉真人是如何將道門推向一個新高度的。」
坐在葉千秋對面的李當心半晌沒有說話。
這一趟佛道爭辯大會舉辦到現在,李當心已經明白,道門已經是大獲全勝。
這不僅僅是因為佛門勢微,更多的是因為葉千秋對於儒釋道三教的理解無法不讓人感到認同。
就連他這個佛家弟子,也不得不說,葉千秋對於佛教教義的理解絕對已經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
再想一想,當初葉千秋曾經說過的那一句「三教本是道為首,焉能平坐共齊名。」
李當心不由的發自內心的佩服葉千秋。
道教在這樣的人手中發揚光大,實在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位天下第一人的個人魅力,絕對是他平生僅見。
這時,只見李當心緩緩站起身來,朝著葉千秋雙手合十,再行過一禮之後,朗聲笑道:「今日之佛道爭辯,貧僧認輸了。」
「有葉真人珠玉在前,貧僧再多說什麼都是黯然失色了。」
「能與葉真人坐而論道,著實是生平一大樂事。」
「希望來日還有機會,能與葉真人再論禪理。」
話音落下,李當心大步流星的走下了高台,穿過了人群,牽起了妻女的手,大笑著朝著青羊宮外行去。
小和尚吳南北屁顛兒屁顛兒的跟在人家一家三口的後邊兒。
李當心走的乾脆,走的利落。
就在眾人以為這一場佛道大會就這樣落下帷幕的時候。
突然,一襲紫衣從天而降,落在了高台之上。
讓本打算退場的一眾江湖人士,各方看客們,紛紛又停下了腳步。
當四周眾人看清了那一襲紫衣的面容之時,許多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好傢夥,那不是徽山大雪坪之主軒轅青鋒嗎?」
「她上去做什麼?」
「難道她也想和葉真人來辯一辯?」
「不不不,我看不像。」
「軒轅青鋒可是離陽的武林盟主,當今天下女子之中,武功最高的恐怕就屬她了。」
「她突然出現,不會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挑戰葉真人吧!」
「啊?不會吧?」
「葉真人何等功力,軒轅青鋒雖然強悍,但和葉真人的差距應該還是很大吧。」
「誰知道呢,聽說這軒轅青鋒可是個女瘋子,為了練功不擇手段,興許真能做出這事兒來。」
站在人群中的徐鳳年聽到四面八方的議論之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
徐鳳年心道:「你們這幫人,哪裡知道這瘋婆子的軸勁兒。」
徐鳳年看著已經落在台上,一臉冷漠的軒轅青鋒,低聲嘀咕道:「千萬別犯渾,打不過就認輸。」
白玉廣場上的議論紛紛,似乎並沒有打擾到軒轅青鋒。
軒轅青鋒的紫衣隨風飄搖。
葉千秋坐在蒲團上,沒有動彈。
他倒是沒想到軒轅青鋒會在這個當口出現。
不過,既然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跳了出來,那肯定不是上來和他客套來了。
葉千秋早已經猜出了她的來意。
對於軒轅青鋒這樣的人,葉千秋是有一定的同情心的。
身為天下第一,葉千秋也有被人挑戰的自覺。
只是,沒想到軒轅青鋒居然搶在了鄧太阿的前面。
據他所知,鄧太阿這些日子一直窩在青城山深山之中磨鍊劍意,為和他一戰做著最後的準備。
葉千秋本以為,佛道大會結束之後,來向他挑戰的人,應該是鄧太阿。
不過,既然軒轅青鋒來了,那葉千秋自然也不會區別對待。
葉千秋不動聲色,仿佛如同一尊法相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軒轅青鋒踩在高台上,有了動作,她彎下腰,給裙擺挽了一個結,系出一個死結。
隨即,她看向葉千秋,開口說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前來向葉真人討教。」
「還請葉真人不吝賜教!」
軒轅青鋒此話一出,在青羊宮上空響徹,傳入了青羊宮中每一個人的耳中。
雖然很多人都已經猜出了軒轅青鋒是來挑戰葉千秋的,但真當軒轅青鋒說出她的來意時,依舊還是讓很多人震驚無比。
不說其他的,就說軒轅青鋒的膽氣,已經是巾幗不讓鬚眉,世上多少男子都比不過軒轅青鋒的豪情。
葉千秋一臉平靜的看著軒轅青鋒,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你我之間的差距很大,你確定要試一試?」
軒轅青鋒道:「如果不試一試,又怎麼能知道和你的差距有多大呢?」
葉千秋笑道:「我很欣賞你的勇氣,但這世上的很多事,不單單是只靠著勇氣就能辦成的。」
「不過,你既然登台了,我總不能讓你白來一趟。」
「出手吧,你只有一招的機會。」
葉千秋的聲音不高,但卻是能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葉千秋的話落在眾人耳中,沒有一個人覺得葉千秋托大狂妄。
若是葉千秋顯得如臨大敵,那才會讓人覺得驚訝。
堂堂天下第一人,有這樣的風範,才是正常的。
這種舉世無敵的氣概,著實是令人神往。
許多江湖人都想看看葉千秋是如何一招擊敗軒轅青鋒。
軒轅青鋒畢竟也是天象境界的大高手,一身本事在江湖之中也是赫赫有名。
不然,新武評也不會將她列入天下十人之中。
軒轅青鋒的心湖並沒有葉千秋的話而產生任何一絲一毫的動搖。
因為,她知道葉千秋說的是實話。
只有真正面對葉千秋,才能感覺到葉千秋的恐怖。
即便葉千秋就那麼風輕雲淡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一樣會給予她莫大的壓力。
這和當日她面對王仙芝時產生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面對王仙芝,她心中的那股戰意是越來越旺盛。
她本以為她站在葉千秋的對面之後,她心中的戰意也會如同面對王仙芝時一樣越來越旺盛。
但事實是,她大錯特錯。
當她來到這個高台上之後,她心中的戰意居然在不斷萎靡!
她的腦海之中似乎有著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一場註定了結果的失敗,毫無意義。
軒轅青鋒知道,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果繼續等下去,她將會戰意全無。
根本發揮不出她的全部實力來。
這時,只聽得軒轅青鋒怒吼一聲,一聲尖嘯從她的喉嚨之中發出,刺耳無比,讓很多修為低微的人都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適。
下一刻,軒轅青鋒整個人轟然飄出,雙手在半空之中呈現出一個十分奇怪的姿勢。
軒轅青鋒的速度極快,她探出的雙手在不停的變幻。
此時,坐在三清殿屋頂,摳著腳丫子的李淳罡看到這一幕,不禁笑道:「有點意思。」
軒轅青鋒看似只是出了一招,但卻是在短短了兩個呼吸之間,將很多東西都融合在了這一招當中。
四周的看客們,很少有人能看出這一招的精髓。
大多數人都是在看個熱鬧。
只覺得軒轅青鋒的速度奇快無比。
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葉千秋的身前。
只見軒轅青鋒整個人橫空,雙手探出,想要拍在葉千秋的胸前。
葉千秋面色依舊平靜,任由軒轅青鋒一雙肉掌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這一刻,時間仿佛停滯下來。
軒轅青鋒的眼前一花,只覺雙手按在了空處。
可葉千秋的人明明就在她的眼前。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軒轅青鋒卻是突然感覺到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下一刻,軒轅青鋒直接倒飛了出去。
飛出了高台,飛過了很多人的頭頂。
三個呼吸之後,她的身體重重的落在了白玉廣場之上。
此時,白玉廣場之上,鴉雀無聲。
只見葉千秋站起身來,負手說道:「現在你該明白了。」